在那一瞬間, 墨橋生幾乎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他微張開嘴,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泉水的另一頭,那個人身在煙霧繚繞的水中,緩緩的遊了過來。


    他, 她竟然不是男子。


    那人有如那山中精魄,又似水魅影。


    那一頭濕漉的長發, 像是溫柔的水藻, 飄散蕩漾在水麵, 遊弋到他的身前。


    她從水中探出一隻掛著水珠的玉臂, 輕輕摸上了墨橋生的臉。


    “橋生,對不起, 瞞了你這麽久。”


    往日的種種迷霧仿佛在一瞬間被撥開, 夢境和現實重疊。


    墨橋生覺得自己那顆心落入了最溫熱的泉底, 踏踏實實的癱在了炙熱的泉眼之中。


    “橋生,你……喜不喜歡?”程千葉難得的有一絲窘迫。


    她假扮男子的身份太久,讓她在他人麵前坦白自己的性別,即使那個人是自己的心上人,也是一件讓她有些尷尬的事。


    所以,雖然數次話到了嘴邊, 她都最終沒能說出口來。


    即使這一次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依舊也還是有些忐忑。


    萬一他不喜歡我是個女子呢?那怎麽辦?


    程千葉有些緊張的看著眼前這塊浸泡在水中的藍寶石, 生怕那純淨的蔚藍色中, 出現一絲厭惡或是排斥的情緒顏色。


    晚風輕拂而過,


    月夜之下的水麵上,綻放出一樹豔麗的桃花來。


    程千葉就笑了,


    她鬆了一口氣,在水中踮起了腳。


    第一次如願以償的以真正的身份在那個人的唇上輕輕蓋了一個章。


    墨橋生忍不住退了一步,池岸邊堅硬的石頭觸碰到了他後背的肌膚,提醒著他沒有可退的道路。


    在那一瞬之間,


    他腦中晃過了童年那些殘酷的日子,


    泥濘而破敗的帳篷,饑餓和死亡的威脅,拚命在血泊掙紮的歲月……


    為什麽我能得到現在的這一切。


    眼前的水中,那個女子溫柔淺笑著的凝視著他。


    主人給我的,永遠比我奢望的還要多。


    這一切會不會隻是一場夢,


    如果這是夢,請讓我永遠不要醒。


    他落下淚來,


    伸出雙手,捧起眼前那張瑩白的臉,


    輕輕哭泣,反複輕吻。


    程千葉閉上了眼,任由墨橋生濕潤的雙唇和潮濕的淚水不停的落在自己的臉上。


    他又哭了,他總是這麽愛哭,可是我就喜歡這樣的他。


    就是那麽的喜歡,樂在其中,不願自拔。


    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程千葉是一個性格溫和的女孩,帶一著點普通女性特有的柔弱。她也一度惶恐茫然,期望在這危機四伏的異界裏得到一份依靠。


    可是她遇到了自己的藍寶石,這個麵上寡言少語,堅強隱忍的男子,卻有著一顆敏感而脆弱的心。時時在她麵前,抑製不住的紅了眼眶,落下淚來。


    於是她總覺得自己應該更堅強一些,站得更穩一些。可以嗬護一下自己心愛之人。


    在不知不覺中,兩人互相拉著手,一同走到了今日。


    程千葉伸出手,按住墨橋生的胸膛,一點一點把他按下去,讓他躺那溫熱的漢白玉之上。


    她俯下身,吻去墨橋生的臉上的淚珠:“別哭,橋生,你這樣哭,會讓我忍不住又想欺負你。”


    她悄悄撈起水麵的黑絲帶,摸到墨橋生的雙手。


    等被吻得暈頭轉向的墨橋生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手臂已經被黑色的絹帶反剪在身後。


    “主公,我……”墨橋生想要坐起身來。


    程千葉的手指點在他的肩頭,阻止了他,


    “橋生,你知道,我要做事還很多,我現在不想也不能恢複女兒身,也還不能真正和你在一起。”


    墨橋生麵紅耳赤:“那,那我也可以等。”


    “你等什麽?”程千葉笑了起來,她俯身輕輕咬著那通紅的垂,在他的耳邊低聲細語,“你這麽可愛,我一點都不想讓你等,嗯?”


    墨橋生心慌意亂的說不出話來。


    那個勾魂攝魄的聲音從他耳中細細的鑽進來,長驅而入,直到他的心尖上戳了那麽一下。


    “你就告訴我,你喜不喜歡?”


    他不知道自己胡亂的做了什麽表示。


    那個人高興的笑了起來:“這一次,你就是哭著求我,我也會不放過你了。”


    ……


    程千葉坐在岸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清酒。


    酒很涼,微微降了降她麵上的潮紅。


    天上一輪圓月,清輝遍灑山泉。


    泉邊溫熱的玉石之上,躺臥著一具男子的身軀。


    那人麵上紅霞未消,眼角帶殘淚,薄唇微分,沉沉睡去。


    程千葉坐在岸邊,自飲自斟。


    偶爾伸手,扯了扯躺臥在身邊之人的薄毯,為他遮蔽一身春光。


    舉杯酒就月。程千葉輕輕歎了口氣。


    我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可是他就要出征了,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再在一起,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什麽時候這天下才能安定,實現我心中真正的目標。


    到時候我也許能夠放下這一切重擔,日日和橋生遊賞這人間山色,過上快樂逍遙的日子。


    春耕開始的時候,


    晉國的大軍穿過青蔥的田野,浩浩蕩蕩舉旗出征。


    賀蘭貞領中路軍三萬,墨橋生領左路軍一萬,俞敦素另領一萬水軍,三路大軍五萬人馬,向著鄭州直奔而去。


    程千葉同姚天香在女學館的三層高的重樓之上,憑欄遠眺。


    “每次橋生出征,你都要鬱悶兩天麽?”姚天香用手肘捅了捅程千葉。


    程千葉扶著欄杆,居高臨下的望著學館大門前向下一路傾斜的街道。微微歎息一聲。


    幾個穿著粗布衣服,包著頭巾的年輕婦人,挎著包袱或是籃子,沿著微微有些濕漉的石頭坡道走上來,向著守在學館門口的守衛出示著學員的身份證明,隨後邁入學院之內。


    不多時,那條石子道的斜坡上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一個容貌端正的年輕婦人剛剛邁上斜坡,斜刺裏竄出一個身材矮胖的男子。


    那男子一把扯住她的包袱,口中嚷嚷:“不許去,你一個婦道人家,上什麽女學?誰曉得是不是在外麵勾搭了什麽野男人。”


    那婦人漲紅了麵孔小聲的同他爭論,最終還是無奈的在那個男人的拉扯之下,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另有一個身著粗布棉衣,頭上包著塊藍色土布的女子,剛剛到達門口,身後趕上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嫗。


    那老嫗扯住她的包袱,脫下自己的鞋子,劈頭蓋臉的就往那婦人身上抽去。


    “上什麽女學?男人死了,你一不願改嫁,二不願在家帶娃,見天的往外跑,你這安得是什麽心?”


    那婦人護著自己的包袱,既不反手,也不頂嘴,任憑那老嫗打罵。


    老嫗同她撕扯了一陣,見她油鹽不進。隻得一屁股坐下地來,雙手拍著大腿,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兒呀,你死得太早啦,留下你這不像話的媳婦,和你那兩個小娃娃,即使家裏有幾畝地,又頂什麽用?叫你娘我可怎麽活啊。”


    那婦人見她不打了,慢慢扶著牆站起身來,攏了攏散亂的頭發,扯了扯衣襟,在眾人各式各樣的目光中抬起頭,走進了學館大門。


    “都不容易啊。”程千葉看著這一幕道。


    姚天香和她並肩而立:“確實不容易,但我也隻能為她們提供一條路,走不走,怎麽走,還要靠她們自己。”


    此刻,在遙遠的鎬京,一間昏暗的密室內,梁乙在張馥麵擺上了整整一箱的奇珍異寶。


    “怎麽樣?張先生,陽光大道擺在你的麵前,就看你走不走?”


    張馥伸出白淨的手指,從那寶箱中挑出了一個碩大的明珠,舉在眼前細細看了看,笑吟吟的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太後娘娘雖然對我禮遇有加,但她畢竟年事已高。梁皇後才是真正的後宮之主,效忠皇後娘娘才是效忠陛下,我又怎麽會拒絕梁大人的好意呢?”


    梁乙大喜過望:“自從先生來到鎬京,接連為沒藏太後出謀獻策,使我們梁氏一族吃了不少暗虧啊。”


    張馥露出了愧疚的神情來。


    梁乙故作大度的道:“但是我們梁皇後,對先生是一點責怪之意也沒有,隻要先生從今以後能夠暗中效忠於皇後娘娘,將來娘娘必不會虧待先生的。”


    張馥皺著眉頭,輕輕滾著手中的明珠:“實不相瞞,陛下和娘娘雖為宮中正統,但軍中將領多為沒藏家族之人。皇後娘娘想從太後手中奪權,隻怕不易。”


    梁乙學著漢人的模樣長長做了一個揖:“正是要請先生為此謀劃一二。”


    這位張馥來到沒藏太後身邊之時,他們尚且不以為意,直到這幾個月來,接連在太後手中吃了幾次大虧,他們才意識到這位看起來總是笑語盈盈的漢人客卿,是多麽的陰險狡詐。


    梁皇後恨張馥恨得咬牙切齒,私底下在宮中砸碎了數個杯子。


    還是皇後的叔父梁驥穩重些,勸導皇後籠絡為先,並派遣梁乙想盡辦法同張馥接觸。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花費了這些時日,終於撬動了這塊頑石,這下一舉兩得,等於同時在太後身邊安插了一根釘子。梁乙得意的想著。


    “如今遍觀西戎軍中,隻有鄭州的嵬名山將軍,能於沒藏裴真匹敵。”張馥淺笑著開口,“梁部都若是能像說服我一樣,說服了嵬將軍。皇後娘娘不就有了和太後抗衡之力了麽?”


    梁乙一擊掌:“張先生真是一語中的。和我想到一處去了。當初我軍圍困汴州之時,我也曾隨軍出征,甚為佩服嵬將軍之兵法謀略。”


    “可惜的是,不論我如何努力,嵬將軍都隻肯保持中立,不願傾向皇後娘娘。”


    張馥輕輕笑了一聲。


    梁乙不解道:“先生何故發笑?”


    張馥將雙手攏進袖中,斜靠著椅背,開口道:“我笑大人您也太耿直了一些。嵬將軍遠在鄭州,這裏是鎬京,隻要我們放出流言,讓朝中大臣覺得嵬將軍親近皇後娘娘。另外請娘娘時時找些借口,賞賜財物犒勞鄭州將士。沒藏太後自然會覺得嵬將軍倒向了皇後娘娘。”


    “這樣也可以嗎?”梁乙不解道,“可是實際上嵬將軍還是不能為我們所用啊。”


    “隻要太後對他有所猜忌,自然就不會再重用與他。他受到太後的猜忌,不就隻能乖乖的投靠向皇後嗎?”


    “對啊!妙計,妙計啊!”梁乙大喜過望,急匆匆的作揖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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