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陽光既溫柔又明媚,


    燦燦爛爛的鋪灑在鄭州城內的大街小巷。


    然而在淩亂的街道上, 那些偶爾出現行人們, 無心體會這春日美好。


    他們無一不是陰沉著麵孔,低頭匆匆忙忙的急行而過。


    隻有街邊的草木, 絲毫不顧人們陰鬱而惶恐的心情, 依舊欣欣向榮的吐出了無比嫩綠的枝芽。


    嵬名山的貼身侍從阿骨,是一個濃眉大眼的草原少年。


    此刻, 他看著那春意黯然的街道, 忍不住再三的歎了口氣。


    阿骨突然開始想念自己生活在草原上的那些日子。


    在那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


    每一個春天都是最令人欣喜的季節。


    渡過了寒冬的他們, 可以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在長出成片成片嫩芽的大草原上,牧馬放羊,肆意馳騁。


    在大長天的庇佑下, 無憂無慮,高歌悅舞。


    有喜歡的客人來了, 就端上自己家裏最好的美酒。


    討厭的敵人出現, 男兒們二話不說, 隻會拔出腰間的彎刀。


    從不用像這些漢人一樣, 想那麽多彎彎繞繞的事情。


    如今,族人們搶奪了漢人的土地, 似乎也同時丟棄了那份坦率的心。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拽著的幾頁花花綠綠的紙。


    這些漢人圍著鄭州城兩月有餘,雖然沒有大規模的攻城, 但是城內早就人心惶惶。各種別有用心的流言蜚語傳得到處都是。


    晉軍還隔三差五的用他們那造型奇特的投石機, 把這些花花綠綠的傳單包在布包裏, 拋入城來。散得城頭街道,到處都是。


    有些胡言亂語的寫著嵬將軍已暗中投靠了晉國,指日就要開城投降。


    或是誇張的寫著晉國主君又增派了多少多少軍馬,必要把鄭州圍得水泄不通。


    另有一些寫得是軍報,晉軍左路的墨閻王,又帶著人馬,拿下了鄭州周邊的哪些郡縣,已日漸把鄭州變為一座孤城。


    當然也少不了煽動城內軍民開城投降,寫明晉國軍隊素來優待俘虜的紙張。


    花樣繁多,真真假假,不一而足。


    阿骨想不明白,這樣明顯是敵人用來攪亂人心的東西,怎麽就真的一日日的把軍心民心都攪得亂了起來。


    軍中漸漸分了派係,整日的爭執不休。


    他實在不想把這些東西,再拿給將軍看。


    然而將軍的命令是不能違背的。


    阿骨跨進了行轅正殿。


    嵬名山接過了他手中的傳單,冷靜地一頁頁看完。


    他沉默了半晌,拿起案桌上一份剛從鎬京抵達的太後懿旨遞給了阿骨。


    “限期剿敵?”阿骨不可置信的看著那些文字,“太後不僅沒給我們派來援兵,還要我們限期退敵?”


    他看著眼前的將軍,將軍在他的眼中,就是天山一般的存在。不論遇到任何的困境,將軍永遠都那麽穩,從不會慌,也從不會亂,撐得住他們頭頂的天空。


    但這一刻,一動不動坐在眼前的這座大山,竟顯得那麽孤獨和蕭瑟。


    “到了這一刻,我即便打贏了這場仗,在太後眼中都會是一個別有用心之人。”嵬名山緩緩開口:“若論行兵作戰,我從未怕過任何人。但這次,我可能真的有可能敗給一個人,一個可怕的敵人。”


    他陰沉著臉,桀厲的目光穿過行轅的大門向外望去,似乎想一路透過堅實的城牆,跨越過田野山川,抵達那遙遠的汴州,看到那位坐在行宮中的那位君侯。


    晉國的主君晉越侯。


    嵬名山沒有真正見過晉國的這位主君。


    曾經在汴州城外遙遙一撇,那依稀是一位麵容俊秀,斯文白淨的漢族權貴而已。


    傳聞中他手無縛雞之力,連馬都騎不好。


    他應該穿著漢人那種的寬寬大大行動不便的華美衣物。整日在他們那華麗的宮殿中,擁著漂亮的女人,或許還有男人。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才對。


    但如今嵬名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他想起了汴州一役,那時他以數倍於敵的兵力,猛烈進攻了一個多月,但城中的軍民卻上下一心,拚死守住了那並不算堅固的城池。


    他想起在他兵刃之下身負重傷,依舊日日屹立在城頭的將軍俞敦素。


    還有那渾身浴血,卻寧死不退的紅衣男子。


    那個人叫什麽?好像叫程鳳,當時此人甚至隻是一個奴隸。


    對,墨橋生也同樣是奴隸。


    墨橋生進擊琪縣之時,他曾派人在汴州廣散謠言。


    但晉國的主君,毫不猶豫的給了這位奴隸出身以堅定的信任。


    上至這些在戰場上爍爍生輝的將帥們,下至那些被俘虜的普通晉國士兵,都肯為他們年輕的主公,在戰場上拚了自己的命。


    此時此刻,嵬名山看到這位晉越侯,正從遙遠的汴州伸出了他那蒼白的手,狠狠的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用了一種陰險的方式,企圖兵不血刃就拿下鄭州這塊肥沃的土地。


    “想讓你的士兵一滴血都不流就得到鄭州?未必有那麽容易!”嵬名山咬著牙道,“我還真想看一看,你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汴州的朝吾殿內,


    程千葉正對著約定好書籍,將張馥從鎬京送來的秘報一字一字翻譯出來。


    她將翻譯出的每一個字,抄在了那張信紙的空白處,瀏覽了一遍,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隨後,她把那頁薄薄的紙遞給坐在一旁的周子溪。


    “這位張公,真乃奇人也。”周子溪看著手中的信紙感歎道,“這樣看來,犬戎內部已亂。我軍拿下鄭州指日可待。臣心中真是有些期待,期待能早日見一見這位張公的真顏。”


    程千葉有些自得的笑起來:“張馥這個人滿腹經綸,智計無雙。子溪你學富五車,思維縝密。你和他一定很合得來。我能有幸得你二人在身邊輔佐,何愁大事不成?”


    周子溪想起往事,垂下眼睫:“能得遇主公,方是子溪之幸。”


    但他很快調整了情緒,“犬戎自破了王都,鐵蹄踏入我中原之後,勢如破竹,幾入無人之地。此次若我軍能拿下鄭州,不僅僅開拓了我大晉的疆土。更大的意義是天下諸侯麵前一揚我大晉之聲威。”


    周子溪把那份由張馥手書的密報交換給程千葉:“犬戎雖為蠻族,但他們的那位沒藏太後卻個強悍而有智慧之人。主公切不可因她是女流之輩而輕視於她。還是命張公早日撤離為是。”


    程千葉看著手中紙頁上那熟悉的字跡,心中泛起對身張馥和蕭秀二人的擔憂。


    張馥自效忠與她之後,隨她出征討伐,後帶傷來衛國接應,續又獨留在絳城那混亂的朝堂之中運籌帷幄,不僅源源不斷的給汴州運送了充足的糧草,甚至還不忘時時為自己多方謀劃。


    現在想想,就因為他能幹,自己習慣把最艱難繁雜的事情都交托給他。


    而張馥不但從未讓自己失望過,還總是主動承擔起了更多的責任。


    程千葉知道自己作為一國的君主,不應該過度多愁善感。


    隻能在心中默默祈禱:“張先生,一定帶著小秀平安回來。”


    她捏緊了手中那張密信。


    鄭州城外,晉軍的中軍大帳之內。


    賀蘭貞正同墨橋生一同看著手中的這樣一份密信。


    二人對視了一眼,眼中露出興奮之色。


    賀蘭貞一擊掌:“這個嵬名山,實是犬戎第一名將,光是我們晉國就在他手上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虧。上回主公都險些都折他手上。此番終於也能讓他好好見識見識我們的厲害。”


    墨橋生想起了當年背著主公拚死逃亡的情形,眼底透出寒光。


    賀蘭貞靠過身來:“兄弟,你覺得他下一步會怎麽辦?”


    “嵬名山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墨橋生開口了,“我想他也許會趁我們不備之時,率軍突圍。”


    “有道理,”賀蘭貞點點頭,“看來接下來幾日,我們一定要嚴加防範。”


    “不。我們要留出一個缺口。”墨橋生伸指點著地圖上的一處,“留一個看起來不明顯,但是嵬名山一定能看出的缺口。”


    賀蘭貞看著墨橋生手指的那個點:“讓他從你那邊走,你有把握攔得住他嗎?”


    “若是沒有這個缺口,嵬名山很有可能頂住壓力,堅持固守在鄭州城內。萬一鎬京的犬戎太後改變想法,主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有可能白費了。”墨橋生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不會從他不熟悉的水路走,也不會對上你兵力雄厚的中軍。最有可能的就是選擇從我相對薄弱的左路突圍。我就給他放個缺口,讓他更有把握。”


    賀蘭貞下定決心:“好,一旦他率軍出城,你拖住他。我們和俞將軍借機一舉拿下鄭州。”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看見了彼此眼中的信任。


    夜半時分,


    晉軍的一處軍營,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


    也許不是在緊要之地,這個營地內的窩棚比起他處略微稀鬆,守備看起來也有些鬆懈。


    此刻營內的篝火熄滅了大半,望樓上的守備也沒精打采的打著哈欠。


    在寂靜無聲的陰暗處,


    楊盛帶著楊陸厚等人,穿著整齊的鎧甲,手握兵刃,伏地凝神戒備著。


    楊陸厚握著手中的槍,隻覺手心微微出汗。


    “盛哥。”他在黑暗中向著身邊的人悄聲說,“犬戎人真的會從我們這裏突圍嗎?”


    “都給老子爭口氣。”楊盛的眼中亮著光,“墨將軍把我們擺在這裏,那是因為我們是他手下最猛的兵。我現在隻怕那些戎狗不從這裏走。”


    不知等了多久,


    暗夜中隱約傳來一陣燜燜的馬蹄聲。


    “來了。”


    從濃稠的黑暗中,


    犬戎人那獨特高壯的身形逐漸顯現出來。


    馬隊中簇擁著一人,正是楊盛曾經交過手的犬戎大將嵬名山。


    楊盛裂開了嘴,眼中透出興奮的光,躍起身來,大喝一聲:“兄弟們,跟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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