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四年八月,初秋氣爽滿地金,疾風旋雨落如銀。


    近日避暑山莊各殿宮人格外忙碌,為迎接即將到來的中秋節和皇帝的萬壽節而匆忙準備著,而朝局也不甚安穩,先有準噶爾之役,後有大小和卓叛亂,為著此事,乾隆帝宵衣旰食,憂心軍情,戰事一日未平,帝心一日未敢鬆懈,今日午後接到奏報,雖喜仍憂,特宣定邊將軍兆惠之子景越覲見。


    秋雨一場又添寒,外頭雖是陣雨如簾,接到聖諭的景越也不敢怠慢,換了身衣裳便匆匆趕往行宮,未料卻在煙波致爽殿外看到雨幕中跪著一位女子,而跪在她後側方的是一名宮女。


    即便隻是側影,景越也一眼認出此人是誰,堂堂天子之女,金枝玉葉的四公主,緣何跪在這疾雨涼風之中?


    雖惦記著皇上的召見,但眼前的情形他也不能袖手旁觀,當即轉了彎,走向四公主,撐傘的小太監見狀立即轉步跟隨,生怕淋著景少爺。


    匆匆近前,景越微頷首,“請四公主安,不知公主何故在此?”


    跪了許久的四公主已被這冰冷的雨水衝刷得渾身僵硬冰涼,幾乎快要失去知覺,緩了許久才抬眸,睫毛上盡是雨珠,甚至流進眼中,酸澀難當,以致於這眼前人她有些看不真切。


    青絲與衣衫盡濕,仿若路旁被雨水拍打的海棠般嬌弱,惹人憐惜,景越二話不說,順手接過小太監的傘,再次近前兩步,為她遮雨。


    沒了雨水的衝擊,四公主這才顫顫抬指,抹了把麵上的水漬,揚首打量,認出此人正是烏雅家的五公子,曉得他與富察家的那位關係甚密,四公主不便多言,吸了吸鼻子,逞強敷衍,


    “小事而已,無妨,皇阿瑪宣你覲見的吧?不必管我,且去請安,莫讓皇阿瑪久候。”


    皇上那邊的確不能耽擱,但他也不能看著公主繼續淋雨,聽出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想來是受了什麽委屈,且她已開始發抖,大約凍得不輕,景越遂將手中傘遞給她身後的宮女,宮女抬了抬手,猶豫半晌,終是不敢接,小太監解釋道:


    “五爺見諒,皇上交代過,不許給公主撐傘,誰也不敢違抗啊!”


    在雨中跪得太久,以致於她雙腿麻木,渾身濕透,也無謂再多淋一會兒,“你的好意容璃心領,隻是心願未了,我寧願跪著,也不願跟皇阿瑪妥協,我意已決,不必再勸。”


    四公主一再催他離開,景越無奈,隻得先行告辭,邊走邊向小太監打探此事的原委,小太監與之相熟,也沒瞞著,悄聲稟道:“奴才聽陳公公說,公主今日突然來找皇上,說是想退婚呢!”


    “退婚?”景越聞言,微蹙的眉峰間盡是疑惑,“去年皇上才為公主賜婚,封福隆安為和碩額駙,此事天下皆知,公主並無異議,怎的現今突然要退婚?”


    “可不是嘛!”小太監也覺詫異,“富察府的二公子聰慧機敏,深得皇上歡心,其父傅恒貴為軍機處領班,富察家族煊赫百年,與皇室結親,迎娶公主自是再般配不過,也不曉得公主怎會驟然變卦。”


    不僅僅是家世般配,據景越所知,四公主一直對福隆安深有好感,當初被賜婚之際可是心生歡喜的,若說福隆安要退婚他還相信,可若說公主要求退婚他如何也無法理解,


    “皇上怎麽可能答應退婚?”


    “五爺所言甚是,皇上若是應承,四公主也不至於跪在這雨中。”


    想必是她固執己見,皇上一怒之下才會罰跪,而她依舊不肯妥協,景越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公主為何突然轉變態度,這當中生了什麽變故?難道是福隆安私下找過她,說了什麽話,傷了她的心?


    思及此,景越有些按捺不住,很想去找福隆安問個清楚,然而皇命不可違,還是得先去見皇上。


    到得西暖閣,涼意頓收,陣陣暖流中飄散著龍涎香的氣息,令人心舒身暢,請安之際,景越察覺近來一直肅嚴的皇帝麵上竟有了一絲笑意,不禁推測道:“敢問皇上,前線可是有捷報傳來?”


    乾隆欣慰點頭,朗笑讚許,“你阿瑪又打了場漂亮的仗!蔥嶺三戰,打得敵軍措手不及,隻可惜霍集占兵敗而逃,逃至巴達克山,然而其首領卻說大小和卓為伊斯蘭教先知後裔,若然擒獻清軍,恐鄰國非議,徒添事端,請求寬免。”


    景越拱手表態,“霍集占狼子野心,若給他喘息的機會,必定卷土重來,斬草需除根,實不該寬赦。”


    盤著手中的星月菩提,乾隆沉吟道:“朕也是此意,特命你阿瑪追擊到底,務必生擒霍集占,縱死亦要見屍,絕不姑息養奸!若然他們一意包庇,便將巴達克山部落一並辦理!”


    而今日乾隆召他前來,是因為除軍情之外,與捷報一道送來的還有一封家書,“你阿瑪鞠躬盡瘁,先是平定準噶爾之亂,這邊局麵才穩妥,跟著又率軍前往回部,幾年來一直在外征戰,不曾回京,無法與親人相見,就連家書都難有機會書寫送出,朕心甚愧。”


    恭敬近前,接過家書,景越感激道謝,“阿瑪身受皇恩,為清廷效力實屬本分,皇上整日為國事憂心,務必保重龍體,相信不日便可傳來大捷之報。”


    道罷此事,想起尚在外頭跪著的四公主,景越忍不住提了句,“方才奴才過來之際,瞧見公主跪在大雨之中,不管她犯了什麽錯,終究是金枝玉葉,還請皇上免了她的責罰。”


    提起這女兒,乾隆笑意頓斂,不悅的捏了捏眉心,“貴為公主,自當謹言慎行,如此任性,理該受罰。”


    事關重大,想來皇上不願細說,景越也不多問,隻為她求情,“公主身嬌體貴,怕是受不得這風吹雨淋,萬一因此得了風寒,心疼的還是皇上您啊!”


    的確是跪的有一會兒了,乾隆正在猶豫是否赦免,忽聞外頭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進來的是李玉,緊張上報,說是公主已然暈厥在殿外。


    怕什麽來什麽,景越聞言眉頭緊鎖,可礙於身份,他也不好過去,好在皇上終於動了惻隱之心,不再處罰,命人將公主送回去,著太醫去瞧。


    既無要事,景越就此告退,出得西暖閣,外頭雨勢漸小,縱有泥土夾雜著雨中嬌蕊的清香繚繞身畔,他也心下難安,一直在琢磨公主為何會如此,去找公主是不合規矩,那就隻有找福隆安,他應該曉得原委。


    這邊廂,被送回雲英閣中的容璃昏迷了半個時辰才幽幽醒轉,迷糊睜眼,發現自個兒被換了幹淨的衣衫,正躺在帳中,聽不到雨聲,大約已停歇。


    宮女雪茶見她醒來,忙過來相扶,詢問情況,又將湯藥端來喂主子喝下,“公主可有覺得哪裏不適,奴婢再傳太醫過來。”


    艱難的搖了搖頭,嗓喉幹啞的她隻道無甚大礙,半倚著蹙眉扶額輕聲道:“頭痛無力,睡會子即可,不必再宣太醫。”


    現下無外人,雪茶忍了又忍,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恕奴婢鬥膽,實在不明白公主為何執意要退婚,您不是一直都很仰慕二少爺的嗎?與他定親可是您最歡喜之事,怎就突然不願嫁了呢?”


    如雪茶所言,容璃的確心悅福隆安,但一直未曾表露出來,隻因她很清楚,身為皇帝之女,和親就是她的命運,連先皇後的固倫和敬公主都嫁給了科爾沁部族之子,雖說皇上疼惜和敬公主,婚後準其住在京城,但其他公主可就沒那麽幸運,畢竟容璃隻是貴妃之女,和碩公主,怕是沒有那樣的優待,


    本以為自己將來也會被皇上嫁至蒙古,遠離京城和額娘,萬未料到,去年春,皇上竟然宣旨為她賜婚,而她的額駙竟然是先皇後之弟傅恒的嫡子,福隆安!


    因著是皇親國戚,這福隆安自小便養在宮中,出入上書房,與阿哥們作伴讀,五阿哥與他最為相熟,自年少至今,容璃時常與之相見,兩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麵對這樣朗逸瀟然的世家公子,容璃難免心生悸動,得知賜婚一事,滿心歡喜,等待出嫁……


    不過這些都是前世懵懂無知的她,以為這是天賜良緣,婚後才曉得,福隆安並不喜歡她,夫妻二人貌合神離,她雖貴為公主,卻性子極軟,根本不敢去管他,受盡委屈也不敢告知皇上,不願連累富察府,導致自個兒鬱鬱寡歡,成親幾年後便含恨離世。


    隻是她死後並未下黃泉,睜眼之後驚詫的發現自己仍在宮中,問了雪茶許多問題,最終才確定,自己竟然回到了出嫁之前的這一年,乾隆二十四年!


    猶記得死之前她就在後悔,若有來世,定然不會再嫁這無心人為妻,許是蒼天聽見了她的祈願,居然真的讓她重活一世,


    尚未出嫁,一切皆有轉圜的餘地,是以她不顧宮女攔阻,堅持要到皇上跟前,請求退了這樁亂點鴛鴦譜的婚事!


    奈何皇帝不許,嚴厲斥責,“賜婚聖旨早已下達,福隆安已是公認的和碩額駙,君無戲言,怎可隨意更改?”


    她堅持請求,皇帝又問她因由,她卻啞然結舌,難道要說自個兒已然活過一世,嫁過他,日子並不美滿?這話自不能說,必會被斥荒唐,為今之計,似乎隻剩一個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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