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十七八歲的模樣,著一襲玄色長衫,長身玉立,英武不凡,不是別個,正是平親王世子宇文皓。


    宇文皓自樹叢裏出來後,四下看了一圈,確定周圍再沒有其他人了,方舒了一口長氣,低聲吩咐他的常隨陳魯,“查一查方才那個藥童是什麽來曆,竟讓小杜子那般的上心。方才雖然隔得遠,我遠遠瞧著那藥童,倒有些像是個女子喬裝的,我有預感,順著這條線摸下去,一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陳魯也是習武之人,目力與宇文皓相比並不弱,點頭道:“屬下也覺著那藥童像是女扮男裝,不然就是個太監,真正的男人可沒有那般纖細的,哪怕是還沒長成的,他的一舉一動也有刻意模仿的痕跡,一點都不自然。可若是個太監,走路的姿勢又不像,太監也是不能當藥童的,所以沒準兒真是個女人。”


    常在皇城行走的人,自然一眼就能分出太監與常人的區別,太監因為身份低人一等,身體又有殘缺,走路都有些佝腰彎腿,跟一輩子都直不起腰來了似的,有心人隻要稍一留心,就能分辨清楚。


    當然,也有昂首挺胸,隨時都腰背筆挺,氣度如山的太監,譬如韓征,可韓征這樣的權宦,可著滿大周,乃至曆朝曆代數過來,一共又能有幾個?


    有了滔天的權勢加身,自然腰也不佝了,腿也不彎了!


    宇文皓片刻方“噝”了一聲,“我在想,若那藥童真是個女人,會不會,就是韓征後院兒那一個?長得實在不錯,還能麵對鄧玉嬌的無端遷怒也不卑不亢的,不怪韓征另眼相看,破天荒把人給留下了。可若真就是那一個,韓征怎麽想的,把人好好養在後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他回去,縱有心無力隻能看,用來養眼不也挺好,到底怎麽想的?”


    陳魯低聲道:“是不是,屬下查探後便知分曉了,爺且給屬下兩日時間。”


    宇文皓道:“不急於一時,若東廠的人和事那麽好查,韓征也不至於人人忌憚了,哪怕用時多一些,也千萬要穩,絕不能打草驚蛇。”


    陳魯恭敬應了“是”,“那爺,給都督府送女人的事,還要繼續辦吧?”


    韓征留下施清如的事本來就不是什麽秘密,那他既能留下施清如,自然也有可能留下其他女人,所以這些日子,平親王府一直在物色合適的人選,以待合適的時機送到都督府去,同時他們也知道,別家也在做著同樣的打算。


    但若他們能與現成的,也是更好的人選施清如直接搭上關係,那便用不著再多此一舉了,她能脫穎而出被留下,自然有她的過人之處,他們的人別說可能連都督府都進不了了,就算僥幸進了,也得先過她這一關,豈不是繞了一個大圈子?


    宇文皓想了想,道:“繼續物色吧,以防萬一。”


    萬一那個女人不好收買,不肯為他所用,他便隻能繼續走彎路碰運氣了,誰讓他有求於韓征,卻始終所求無門呢?


    唯一慶幸的,便是別人也與他一樣,都啃不動韓征這塊硬骨頭。


    至於鄧皇後與鄧家的人,嗬,還以為韓征一直是站在他們一邊的呢,簡直可笑,如今早不是韓征求著鄧皇後的時候了,如今別說鄧皇後了,全天下的人除了龍椅上那一位,誰敢不看韓征的臉色行事,做太監做到他這個份兒上,不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算得上鳳毛麟角了!


    陳魯再次低聲應了“是”,又請問宇文皓,“爺,我們是現在就出宮去,還是?”


    宇文皓道:“自然是立刻便出宮,不然待會兒又讓鄧玉嬌給堵住了,可就煩人了。”


    冷嗤一聲,“且不說旁的,隻憑她那淺薄驕縱的性子和形同虛設的腦子,我便說什麽也不會娶她,何況鄧家真沒她自以為的那般勢大,鳳儀殿那一位,也真沒有她以為的那麽厲害!”


    他就更不可能娶她了,娶回去禍害他們平親王府三代人嗎?


    鄧皇後隻是繼後,與皇上情分也一般,便是將來皇上過繼立儲了,得尊她一聲‘母後’,也不過是虛的罷了,難道她還真指望與過繼來的兒子母子情深呢?


    她想要左右過繼立儲,就更不可能了,別說皇上不會答應,宗親們也不會答應。


    所以鄧玉嬌想要在他麵前擺譜兒,想要他捧著哄著她,簡直就是打錯了主意,誰願意捧著哄著她,她隻管找誰去!


    施清如既安然無恙,羅異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感激羞愧於心,一場本就隻是小範圍內人才知道的風波,便也很快在太醫院消弭於無形當中了。


    隻是慢慢兒的,還是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施清如比他們原本以為的後台還硬,還不能惹,本就不敢找她事兒的,自此遂越發不敢找事兒;如羅異一般,對她暗暗忌憚於心,想要找她事兒、或是正籌劃著找她事兒的,也忙忙打消了念頭。


    但施清如反倒比以前更忙、更刻苦了。


    她既然立了誌要成為大周第一名女太醫,繼而造福天下的女子和後世之人,當然不能隻是空口說說而已。


    首先就得有過硬的真本事,不然屆時半罐兒水響叮當,累她自己吃了掛落甚至丟了性命還罷了,還要累及師父的一世英明,給督主也添巨大的麻煩,她就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不但在太醫院和常太醫府上時比以前更刻苦,每晚回了擷芳閣,施清如還要在燈下苦學醫術到三更,隻差廢寢忘食,頭懸梁錐刺股了。


    然即便如此,她還是一閑下來,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韓征,想知道他到哪裏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又有沒有跟她一樣,偶爾……偶爾想起過她哪怕那麽一次?


    隻這話她誰也沒告訴過,對著小杜子,都一個字沒說沒問,雖然她心裏知道,小杜子應該隨時都有韓征最新的消息,她如果問,他也一定會很樂意告訴她,——她如今還是一株在督主羽翼下,才能存活,不被風雨所打倒的菟絲花,有什麽資格問這些,又有什麽資格想那些有的沒的,當真是連想的資格都沒有,還是等她先變得足夠強,有那個資格了,且再說吧!


    如此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十一月,京城越發的冷了,祝氏的忌日也到了。


    施清如事先便已與常太醫告了假,祝氏忌日當日,要去潭拓寺上香,還要請潭拓寺的高僧們為祝氏做一場法事,攸關孝道人倫,常太醫自然不會阻攔,早早便準了她的假。


    小杜子知道後,則說要陪了施清如一起去,“姑娘一個人去,我可不放心,還是帶了人一路護送姑娘的好。”


    施清如卻婉拒了他的好意,“你本就事多,還是忙你自個兒的去吧,我也不是一個人去,不還有桃子陪我嗎?再說車夫不是人麽?你若實在放心不下,安排兩個護衛護送我去吧。”


    連他說要打發人去潭拓寺事先清場也拒了,“我又不是什麽尊貴人兒,不過是去上個香做場法事而已,就累得潭拓寺上下都不能安生,去敬香求卦的百姓也隻能改日再去,也太過了些,還是別小題大做了。”


    小杜子見她堅持,隻得作罷,卻仍親自給她安排了馬車和護衛的人,到日子還把施清如送到二門外上了車,駛出老遠後,才折回了府裏忙自己的。


    卻說施清如帶著桃子,坐車出了都督府後,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已順利抵達了潭拓寺。


    小杜子派給她的護衛雖喬裝過了,仍自有一股肅殺之氣,找到潭拓寺的知客僧後,一番威嚇加重賞,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施清如已順利在大雄寶殿上了香,然後轉到了後麵一座清淨的小院子裏,為祝氏做法事的和尚們也早已就位。


    施清如想到母親的苦難和冤屈,心裏就說不出的難過,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的一直念念有詞,除了告訴母親,她如今很好,這輩子剩下的幾十年,也一定會很好,讓她安心;她也一定會替她申冤報仇,盡自己所能讓祝家香火不斷,讓她放心以外,還求了母親,一定要保佑韓征此行平安回來,以後幾十年,也一定要萬事平安遂心。


    一直到未時三刻,法事才做完了。


    施清如又添了二十兩的香油錢,為祝氏和祝秀才祝太太各點了一盞長明燈後,才草草用了齋飯,帶著桃子,坐上了回都督府的馬車。


    桃子見她怏怏的,精神很不好,待馬車駛上了大街後,便笑道:“小姐,難得今兒您不忙,這會子時辰又還早,要不,我們各處去逛逛,買些東西再回去吧?您前兒不還說,下個月就是督主的生辰了,您卻不知道該送什麽東西給督主做賀禮才好嗎,指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施清如本來沒心情逛逛的,連日加倍的刻苦,她也早就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但桃子後半段話說到了她的心坎兒上,下個月就是督主的生辰了,她送不起什麽貴重的東西,督主也未必稀罕,但至少,她該盡的心意,還是要盡到的,——這可是她這輩子進都督府後,督主的第一個生辰,本來意義也不一樣!


    施清如遂點了頭:“那就各處去逛逛吧。”


    桃子見她眼裏恢複了些神采,笑著撩起車簾對車夫如此這般一說,車夫便駛著馬車,進入了京城最最後的正陽大街。


    其時已是申正,冬日天短,又陰沉沉的,瞧著天兒就跟立時便要黑了似的。


    正陽大街卻仍是人來車往,摩肩接踵的,街道兩旁的店鋪也都門庭大開,熱鬧不已。


    桃子不由驚歎:“小姐,不怪都說正陽大街是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今兒一見,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也就是京城有宵禁,要是沒有,豈不是一二更天了,還這般熱鬧呢?”


    施清如道:“這算什麽熱鬧,聽說正月裏的廟會才熱鬧呢,屆時我們也瞧瞧熱鬧去。”


    桃子忙笑道:“那可就這麽說定了啊,小姐,我就等著正月裏隨小姐來開眼了。”


    主仆兩個說著話兒,施清如眼睛也沒閑著,遠遠的見路邊有一座兩層門臉的古玩珠寶店,忙吩咐車夫:“就在前麵那家叫‘積芬閣’的店前停下吧,我想進去瞧瞧。”


    車夫忙應了“是”,把車穩穩停到了施清如說的地方。


    桃子便忙先下了車,再轉身扶了施清如下車,主仆兩個一道進了積芬閣。


    掌櫃的一眼就看見施清如不但長得好,關鍵穿得好,忙忙賠笑迎了上來:“小姐今兒想選點兒什麽?小店新到了一批南邊兒來的時新首飾,小姐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又請施清如裏邊兒坐。


    施清如卻擺手道:“我不看首飾,有沒有好玉?扳指玉佩扇墜兒都行,且都拿來我瞧瞧吧。”


    金銀有價玉無價,掌櫃的一聽便知道大生意來了,忙殷勤笑道:“自然是有的,小姐請稍等,我這便給您都取來。”


    一麵吩咐小二請了主仆兩個到屏風隔成的雅閣裏落座奉茶。


    一時掌櫃的取了幾整屜的玉飾回來,自然是有好貨的,施清如卻都有些不大滿意,督主所用皆是上品,她送他次一等的,他就算不至不收,卻肯定不會上身,而她私心裏,當然是希望他能上身的……便隨意選了兩支簪子,打算會賬離開。


    又有客人進來了,帶進來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識的香風。


    施清如正想著這香味兒自己到底是在哪裏聞過,就聽得一個女聲道:“掌櫃的,把你們最時新的首飾都拿出來,我家小姐要隨便挑幾樣。”


    然後是另一個女聲,“嬿姐姐,前麵幾家店都沒這家的規模大,肯定首飾的式樣也沒有這家多,您且再瞧瞧,指不定就能選中幾樣合心意的了呢?”


    施清如就知道來者是誰了,不由扯唇哂笑,這還真是冤家路窄呢!


    掌櫃的見陳嬿與施蘭如也都穿戴不俗,還帶了好幾個下人,心裏暗暗慶幸,剛才這單大生意沒做成,沒想到馬上又來了一單,忙殷勤招呼起一行人來:“二位小姐請裏邊兒坐,我這便讓人替二位小姐拿最時新的首飾式樣來二位小姐挑選。”


    一麵引了一行人往雅閣裏走。


    兩撥人便因此不可避免的打上了照麵。


    陳嬿與施蘭如都是一怔,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施清如,待回過神來,陳嬿立時冷了臉,掉頭就想走。


    她現在最恨的人,便是施清如了,一看到她的臉,便會想到這幾個月以來自己所受的種種委屈與恥辱,而那些屈辱,從某種程度上說,可都是拜施清如所賜,——陳嬿簡直忍不住想撲上去,活活掐死施清如!


    可她到底死死忍住了,現在施清如已經是韓公公的人了,打狗看主人,她便不看施清如,還得看她背後的韓公公。


    然要讓陳嬿主動向施清如打招呼,向她示好,她也是萬萬做不到,雖然她心裏很明白,好容易她才有了今日偶遇施清如的機會,她該牢牢抓住,並趁勢把人弄回家去,讓她娘和施叔父好生對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一番,讓她不要再視施家為敵,一副恨不能與施家徹底斷絕關係的樣子才是。


    隻得看了一眼身邊服侍的紫晴。


    紫晴會意,立時笑眯眯的上前,對著施清如福了下去:“奴婢見過二小姐,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上二小姐,可真是太巧了。”


    怕自己不夠分量,施清如壓根兒不理,忙又笑向施蘭如道:“三小姐不是日日都念叨著二小姐,說想二小姐得緊嗎?怎麽這會子好容易見到了,卻愣在原地了,莫不是高興得傻了?”


    一旁施蘭如的丫鬟聞言,忙也推了她一把,“小姐,您還不上前見過二小姐呢?”


    二婢連個眼色都不用對,便已不約而同決定拿施蘭如作伐,以便讓自家大小姐和二小姐自然而然搭上話兒了,太太日日好吃好喝,金奴銀婢的養著她,不就是為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嗎?


    等她與二小姐說上話兒後,二小姐是小的,理當先見過她們家大小姐,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大小姐自然也不好再端著,後邊兒的事便更是順理成章了,等太太這次順利拿捏住了二小姐,大小姐也有了好前程,再來慢慢兒算舊賬也不遲啊!


    施蘭如這些日子已經讓現實教得又乖了不少,如何不明白紫晴與自己名不副實的丫鬟打的主意?


    卻也隻能硬著頭皮上前,笑著屈膝給施清如行禮:“二姐姐,好久不見您了,您這一向可都好吧?這些日子全家人都好生惦記您呢,正好今兒在這裏遇上,要不二姐姐這便隨了我們回去,一家人好生吃頓團圓飯,再在家裏住上幾日吧?大伯大伯母與祖父祖母必定都會很高興的,二姐姐又自來孝順,想必不至不同意吧?”


    施清如根本不看施蘭如,隻淡淡道:“早在幾個月前,我便與貴府的家主施大人說過,我與貴府已沒有任何關係,所以,這位小姐還是不要亂認親的好!桃子,把銀子給掌櫃的,我們走!”


    桃子應了“是”,把銀子給了掌櫃的,接過掌櫃的遞上的匣子,便要扶了施清如往外走。


    紫晴見施清如說走就走,不由急了,餘光見陳嬿仍是沉著臉不肯說話,還想推施蘭如出頭,卻又怕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隻得壯著膽子推了陳嬿一把,殺雞抹脖的求她開口。


    陳嬿也知道紫晴是為了自己好,終究強忍著屈辱與恨意,笑著開了口:“二妹妹請留步。就算彼此有什麽誤會,一家人終究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你難道就真這般恨娘和……爹,恨自己的骨肉至親不成?我說句不好聽的啊,要不是爹娘和舅舅一心為你籌謀,你也不能有如今體麵風光的好日子過不是?還是隨了我和三妹妹家去,大家把話說開了的好,把話說開了,便又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了不是?”


    施清如聞言,終於正眼見陳嬿了,見她比之幾個月前,分明憔悴了不少,也滄桑了不少,本來十幾歲的姑娘家,正是最好的年華,怎麽也不至用“滄桑”來形容的,可陳嬿現在給施清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足見過去這幾個月,她過得有多煎熬。


    想來也是因為度日如年,身心俱疲,她才會明明是在說軟話,卻又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控住不住自己的嘴巴,多少還是帶出了那麽幾分嘲諷與怨氣來,於是讓她的話聽起來,便顯得怪怪的,透著滿滿的言不由衷?


    施清如也笑著開了口,“陳小姐此言差矣,你姓陳,我姓施,我娘姓祝,你娘姓張,我們怎麽可能會是一家人,怎麽可能會是骨肉至親?至於你說的要不是令堂與令舅一心為我籌謀,我也不能有如今體麵風光的好日子過,這倒是,我如今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在都督府也是人人都敬著,實在比當初在施家時,日子強出了不知道多少倍。既然陳小姐這般羨慕我如今的好日子,那我回去後便稟了督主,將陳小姐也接到都督府與我做伴兒吧,反正都督府家大業大,再多養你們主仆幾個人,也不過就是添幾雙筷子的事兒而已。”


    陳嬿的臉一下子白了,越發恨不能喝施清如的血吃施清如的肉。


    卻更怕施清如回去後真回了韓征,把她也弄進都督府去,賤人在都督府據說是真的體麵,足見韓公公有多寵愛她,自然她說什麽就是什麽,——豈不是把她的一輩子都給毀了?


    施清如見陳嬿不說話了,又笑得一臉惡意的看向施蘭如,“施三小姐你呢,要不要也去都督府與我做伴兒,過與我如今一樣的好日子啊?”


    因今日是祝氏的忌日,又是去佛門清淨之地,施清如打扮得自然很素淨,不過一身素綾襖裙,外罩灰鼠披風罷了,頭發也隻簡單挽了個纂兒,戴了兩支素釵,便是手裏的手爐,瞧著也很不起眼。


    可即便是如此簡素的妝扮,依然能讓識貨之人一眼便看出她這一身隻是看著簡單罷了,其實所值不菲,不然方才掌櫃的也不能隻看了她一眼,便那般殷勤了,正陽大街哪家的掌櫃沒練就一雙利眼?


    施蘭如雖沒有掌櫃的那樣一雙利眼,進京大半年,也早今非昔比了,自然也能看出施清如如今的日子委實過得不壞,穿戴得好罷了,關鍵她那白裏透紅的好氣色,若日子不順心,怎麽可能?


    心裏因此很是不忿。


    怎麽施清如到了哪裏,都能把日子過好,半點委屈不著自己呢?


    那韓公公惡名遠播,東廠更是人人都殺人不眨眼,她在那樣一個地方,跟的又是那樣一個連男人都算不上的太監,應該日日以淚洗麵,生不如死才對啊!


    為此當初施蘭如與施老太爺施老太太知道了施清如原來不是去嫁人,不是去過好日子,而是被送給了一個太監後,還曾驚喜稱願了好久,說她都是活該,都是報應,大伯/長子真是好生為他們出了一口氣,——誰知道施清如竟然跟了一個太監,也能活得如魚得水呢?那她還怎麽為娘和弟弟們報仇?


    還是想著就算施清如如今氣色再好,再體麵風光,那韓公公終究隻是個太監,她是沒有未來的,自己還有報仇的希望,施蘭如心裏才好過了些。


    不想施清如就問到了她頭上,她不由怔了一下,方慌忙道:“我、我、我就算了吧,我這麽笨,沒的白讓二姐姐……您和韓公公見了煩心,何況,我身上還帶著孝呢……”


    施清如就“哈哈”笑出了聲來,笑罷轉向陳嬿冷冷道:“陳小姐既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又是怎麽有臉說出方才那我能有如今好日子過,都是靠令堂令舅一心為我籌謀這樣的話來的?既是好日子,你怎麽不願意去過?我懶得再與你廢話,也請你回去轉告令堂,還有令尊——倒是沒想到,陳小姐還挺能屈能伸的,從來沒叫過施大人一聲‘爹’的,今日為了彈壓我,竟肯叫施大人爹了,施大人和令堂知道了,應該會很高興吧?”


    冷哼一聲,“請你回去告訴他們,我與施家早沒有任何關係,以後讓他們不要再打發人送東西去都督府,弄得不知道的人見了,產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就不好了;也請轉告他們,不要再奢望那些有的沒的,便是督主肯賞他們,我也定會勸督主不給的,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這世上可沒有賣了別人,還要別人心甘情願幫著數錢的好事,讓他們盡早死心,當然,陳小姐也盡早死心!”


    聽說張慕白下個月就要成親了,陳嬿的親事卻至今高不成低不就的,沒有著落,她倒要看看,這輩子沒了她給她墊腳,她最終能嫁個什麽樣的人家!


    陳嬿聞言,臉色一下子由白轉為了青。


    既為施清如諷刺她叫施延昌‘爹’,若不是為了以孝道人倫來拿捏她,她怎麽會這樣委屈為難自己?


    也是想到了這幾個月自家每每送東西去都督府的情形。


    端午中秋這樣的大節自不必說,禮物都備得厚厚的,便是不年不節的,也都有禮物送到都督府,給施清如的更是尤其別致,好些衣料首飾連她娘都沒上過身,就為了她,隻能白白便宜給施清如。


    可施清如竟然全部拒之門外,一樣都不肯收,連都督府的禮物也不許都督府的人收,更別提見她娘打發去請安的林媽媽了,簡直就是一匹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得誌便猖狂,都快狂上天了!


    偏偏這樣的恥辱,她娘還得一受再受,一忍再忍,就為了她的親事,——她爹怎麽就會早早去了呢,要是她爹還在,她和她娘又怎麽會受這樣的屈辱,這樣的醃臢氣?


    這幾個月以來,有意聘陳嬿的人家是越來越差,連一些七八品的小官兒都有臉打發媒人登門了。


    還對陳嬿挑挑揀揀的,不但直言嫁妝不能少於多少,還說什麽成親後他們家隻認施家為嶽家,陳家若是有什麽窮親戚登門要充舅爺,可別怪他們不認,他們也沒那麽多銀子去填陳家的無底洞雲雲。


    甚至還有當著人就說陳嬿要麽就爹娘都死絕了,隻依傍外祖家常寧伯府過活,娶了都比如今強的,那樣一來,常寧伯府可不就是陳嬿正經的娘家了?如今卻是好處眼見一樣沒有,隱患卻數都數不過來,不是娶回家去白白生氣麽!


    直把張氏氣了個倒仰,林媽媽也是氣得發暈,不待張氏吩咐,已拿著大笤帚把媒人打了出去。


    哭過之後,氣過之後,主仆兩個還得強顏歡笑安慰陳嬿,好事多磨,好貨沉底,她一定會等來一樁最好的姻緣,一定會有一個最好的前程!


    陳嬿心裏卻很清楚,再這樣拖下去,她便隻能給人當填房當後娘了。


    畢竟她年紀是真不小了,身份又委實尷尬了些,也不怪她大舅母百般瞧不上她,誰娶了她都等於是有了兩個嶽家,還都是上不得台麵那種牛皮糖,沾上便再甩不脫了,隻能被惡心鬧心一輩子,誰敢沾染?


    張氏還不死心,還勸她再等等,又知道她心裏苦,所以今日好說歹說,才勸得她願意出門四處逛逛,買些東西散散心,這才會有了這一場偶遇。


    陳嬿胸脯劇烈起伏了好一陣,衣袖下的指甲也已嵌進了肉裏,依然不能減少分毫的憤怒與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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