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已交未時了,連坐肩輦一路上來的太後與福寧長公主丹陽郡主都是饑腸轆轆,就更別說一路靠雙腿自己走上來的施清如了,端的是又累又餓又熱,但由內而外出了一身透汗後,身體感覺倒是挺好的。


    太後遂也沒先去大雄寶殿上香,而是由德衍大師引著到了後邊兒的精舍,梳洗一番,換了衣裳,又用了齋飯後,方笑著與德衍大師道:“哀家上了年紀,實在有些個支撐不住了,所以打算小憩半個時辰後,再去上香,大師便不用陪著哀家了,且請自便吧。”


    德衍大師雖是出家人,也上了年紀,不用避諱什麽,太後要小憩了,他再留下,終究也不方便,遂雙手合十應了“是”,留下兩個沉穩的知客僧帶著幾個小和尚,在精舍外等候差遣後,方帶人回了自己的禪房去。


    太後便又吩咐福寧長公主與丹陽郡主,“你們娘兒也回房睡一會兒去吧,不然下午肯定得沒精神了,這山上倒真是比宮裏涼快清淨得多,哀家決定了,要住幾日再回宮,橫豎來都來了,今兒勢必也趕不上回宮了,那索性住下吧,橫豎該帶的都帶齊了的。”


    福寧長公主聞言,笑道:“這裏倒真是比宮裏涼爽得多,齋菜也好吃,我以往也不是沒來過大相國寺,都沒覺著這麽涼快過,也沒覺著他們的齋菜好吃過,必定是跟母後來的緣故。”


    丹陽郡主忙道:“旁的齋菜還罷了,那個白灼芥藍也不知道是怎麽做的,瞧著平平無奇,吃著卻是那般的清新爽口,晚膳我還要吃。”


    太後嗬嗬笑道:“方才那一盤芥藍幾乎都是你吃了的,為此還比往常多吃了半碗飯,可見味道是真不錯,晚膳哀家也得好生嚐嚐才是。”


    福寧長公主笑著湊趣:“那道清拌雪裏蕻也不錯,我吃著極對胃口,晚間母後也嚐嚐。”


    當下祖孫三代又說笑了一會兒,福寧長公主便讓施清如給太後診了一回脈,確定太後身體無恙後,才帶著丹陽郡主和施清如,出了太後的精舍,回了各自房裏去。


    至於蕭琅,則早就親自帶人各處查看備防去了,太後要在大相公寺小住幾日,那便得保證在此期間,外麵一隻蚊子也飛不進大相國寺來才是,不論是於公還是於私,他都責無旁貸。


    施清如欠身待福寧長公主與丹陽郡主走遠了後,才回了後邊兒分給她的廂房裏,雖隻有兩間,卻小小巧巧,清清靜靜的,不論是離太後,還是福寧長公主與丹陽郡主屋子也都不遠不近,她不由十分的滿意。


    進了屋後,施清如正犯愁要往哪兒打水去,就有個宮女端著水盆進來了,行禮後笑道:“施太醫,這幾日就由奴婢服侍您了,您有事隻管吩咐,千萬別與奴婢客氣才是。”


    不是別個,卻是采桑。


    施清如笑起來,“原來是你啊。不過你不是貼身服侍太後娘娘的嗎,來服侍我也太大材小用,太委屈了。”


    采桑笑道:“施太醫說笑了,奴婢可輪不到貼身伺候太後娘娘,何況施太醫是奴婢的恩人,所以奴婢聽段嬤嬤說要指一個人來服侍您,便自告奮勇來了,您千萬別嫌棄奴婢粗笨。”


    施清如笑道:“你都粗笨了,這世上可再找不到精細之人了,那這幾日就有勞你了。”


    兩人說話間,采桑已試好水溫,擰了帕子給施清如,服侍她梳洗完後,又服侍她換了衣裳,鋪好了床,最後再服侍她躺下。


    果然又細致又周到。


    施清如少不得又讚了她一回,才讓她也去歇著了。


    小憩了半個時辰後,施清如覺得渾身的疲憊都散了大半,忙收拾一番,趕去了前麵。


    所幸太後還沒起來,她與稍後過來的福寧長公主和丹陽郡主一道等了一會兒,太後便也起來了,梳洗更衣後,大家一起去了前麵的大雄寶殿上香。


    大雄寶殿的菩薩果然寶相莊嚴,手持淨瓶,慈眉善目的坐在蓮花寶座上,俯瞰眾生,悲天憫人。


    施清如跟在最後,與太後一道虔誠的給菩薩上完了香,隻當上香能就此結束了。


    不想太後卻是讓她和丹陽郡主都先去外麵玩兒,“……難得出來一趟,你們小姑娘家家的一起到處逛逛去吧,哀家瞧著,後邊兒好些參天的古樹呢,勢必值得一看,聽說再遠一點還有碑林,你們也可以瞧瞧去,整好兒山上不熱。隻一點,別跑遠了,記得帶齊了服侍的人。”


    隨後還把其他服侍的人也都打發了,隻留了福寧長公主與段嬤嬤在殿內陪伴服侍自己,也不知道是要與菩薩說什麽話兒,不能讓第四個人知曉?


    施清如隻得隨丹陽郡主一路往後“逛逛”去了。


    見一路走來,果然滿是參天古樹,高得一眼上去根本望不到頭,遮天蔽日的,把下麵的世界籠罩成了一個幽遠又寧靜的獨立空間;在樹葉的縫隙之間灑下來的星星點點的陽光,又猶如最明亮最恰到好處的點綴,讓這個獨立空間變得生機盎然起來。


    不由暗暗讚歎,可真是一個好地方啊!


    就是旁邊的丹陽郡主與她生疏了不少,兩人之間再找不到話說了似的,偏又得並肩而行,著實有些個尷尬。


    好在是丹陽郡主很快打破了僵局:“清如,我們再逛一會兒就回去吧,碑林可以明兒再去看嘛,橫豎要在這裏住好幾日呢,你說呢?”


    她是上位者,這僵局自然隻能她來打破,何況她也不是真恨上清如了,撇開旁的不論,她對她的人品脾性都還是極喜歡的,就算注定已當不成知心的朋友了,也犯不著冷麵相對,甚至是當仇人才是。


    施清如當然巴不得早些回去,笑道:“聽郡主的安排,下官怎麽著都行的。”


    丹陽郡主點點頭,踮腳四下張望了一圈,“前麵有石桌子石凳子,我們去坐著歇會兒,就回去吧。”


    後邊兒隨侍的百香聞言,忙一招手,便有幾個宮女快步上前,擦桌椅的擦桌椅,擺放茶果點心的擺放茶果點心,不知道的還當是要郊遊野炊呢,哪裏能想到丹陽郡主不過就是坐坐而已?


    便是施清如,也不由暗暗感歎了一回,果然是郡主出行啊,當真好一派皇家尊榮與氣派!


    丹陽郡主先落了座,又招呼施清如坐了,兩人各吃了幾口茶後,丹陽郡主便問起太後的腿來,“聽段嬤嬤說,至多一個半月,皇祖母便能大愈了?這可都是清如你的功勞,屆時除了皇祖母賞你以外,我也得備一份厚禮,好生答謝你一番才是。”


    施清如忙笑道:“不過是下官的本分罷了,當不起郡主這麽說,更當不得郡主的厚禮。何況太後娘娘也不能算是大愈,她老人家的腿已是沒法兒根治了,但比以往能緩解許多倒是真的,待過幾個月,天兒開始冷了,太後娘娘就能更清楚的感覺到了。”


    丹陽郡主道:“皇祖母讓腿疾折磨了這麽多年,能緩解許多已經夠好了,若能根治當然最好,若不能,能比早前好也是好事兒,就憑這一點,我就該謝你,你就別與我客氣了。”


    “真的隻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每個月都有月俸祿米呢,所以郡主實在沒必要這般客氣……”


    兩人不鹹不淡的說著話兒,話題始終圍繞著太後的腿疾這個安全的話題展開。


    說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丹陽郡主實在無話可說了,——也不是無話可說,隻是她真正想說的,如今都已不能說了。


    便與施清如道:“我們回去吧,隻怕皇祖母與我母親那邊兒也該結束了。”


    施清如笑著應了“好”,待她起身後,仍跟在落後她半個肩膀的位置往回走。


    不想迎頭就遇上了帶著一小隊金吾衛,應當是正巡邏的蕭琅,施清如直覺想避開,丹陽郡主應當也是這樣想的,低聲對她說:“我們從那邊的小道上回去吧,有外男到底不方便。”


    施清如心下如蒙大赦,正要應“好”,蕭琅已先出聲在招呼丹陽郡主了,“妹妹,你怎麽會在這裏?皇祖母和母親現下在哪裏?”


    一麵說,一麵還將那一小隊金吾衛都給遠遠的屏退了,他自己則大步走了過來。


    丹陽郡主總不好眾目睽睽之下不給自己大哥麵子,隻得笑著迎了上前:“大哥,怎麽是你親自帶著人在巡邏?皇祖母和母親在大雄寶殿,讓我出來逛逛,我正說要回去了呢,也省得皇祖母和母親擔心。”


    ‘母親’兩個字被她有意咬得極重,提醒警告蕭琅的意味很明顯了。


    蕭琅卻是道:“這裏隻怕比屋裏還涼快清幽些,你怎麽不再多待會兒呢?原來施太醫也在呢。”


    施清如欠身給他行禮,“蕭大人,下官陪郡主來逛逛。”


    話音剛落,丹陽郡主已道:“那大哥,我和施太醫就先回去了啊,你也忙你自己的去吧。”


    蕭琅笑著應道:“好啊。”


    隻是嘴上雖應著‘好’,看向丹陽郡主的眼睛裏卻滿是哀求之色。


    看得丹陽郡主是又氣又惱火又恨鐵不成鋼,她大哥怎麽就還沒有放棄呢?甚至今日這場“偶遇”,也是他人為製造的吧?


    等回頭母親知道了,勢必又要生好大一場氣……


    可大哥求而不得,困難重重也是可憐,他就隻是想與清如說幾句話兒而已,罷了,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盞茶的時間吧。


    丹陽郡主終究心軟了,四下看了一圈後,忽然狀似無意的叫了一句:“那是什麽花兒,還挺好看的,我瞧瞧去呢。”便跑遠看花兒去了。


    施清如看得簡直想扶額了,丹陽郡主還能演得再浮誇一些嗎?


    她正想著自己要不要也“驚喜”的跟上前,與丹陽郡主一起“賞花兒”去,回頭縱福寧長公主知道了,想著她至少一直和丹陽郡主在一起,就沒落過單,就沒和蕭琅單獨說過一句話兒,也許就能少遷怒她一點兒了呢?


    蕭琅已說道:“施太醫,好久不見了,你,都挺好的吧?”


    她隻得笑道:“都挺好的,多謝蕭大人關心。您也都挺好的,身體早就複原了吧?”


    蕭琅“嗯”了一聲,“早就複原了,我……”


    有千言萬語想說,好容易有了機會,話也已到嘴邊了,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施清如見他沉默不語,心裏實在有些想哭,你有話倒是快說啊,三兩下說完了,就各忙各的去,傳到你母親耳朵裏,你倒是最多挨一頓打,我卻是極有可能要丟命的啊!


    她隻能自己先道:“蕭大人若是沒有什麽事的話,下官便先告辭了,大家到底男女有別,也身份有別,若回頭長公主知道了,隻怕又得生氣。”


    蕭琅這下終於開口了,“我這些日子之所以沒找你,是因為我母親她……總歸我一定會說服我母親,讓她不再反對我的、我的意願的,我隻希望到了那時候,你能給我一個、一個與韓廠臣公平競爭的機會,可以嗎?”


    就算她對他沒有那方麵的意思,隻要她和韓征還沒走到一起,情定終生;就算他母親那般強勢的反對,他也至今沒想過要放棄她,放棄他的愛情。


    他隻是因為要顧及她的安危,暫時隻能選擇蟄伏與妥協而已,但隻要給他時間,他有信心遲早會說服他母親接受她的。


    他唯一怕的,就是那一天可能會有點兒久,而屆時,他卻依然沒有機會,所以想提前為自己好歹求一個與韓征公平競爭的機會而已。


    施清如沒想到蕭琅還是不肯放棄,她真的拒絕他都快拒絕倦了。


    隻得沉聲道:“下官與督主,早已該說的都說清楚了,但就算如此,也與蕭大人關係不大,從始至終,下官拒絕蕭大人,都是下官自己的事而已,不管有沒有督主,都是一樣的。所以請蕭大人真的真的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長公主殿下能饒過下官的性命一次兩次,卻未必肯饒過三次四次,蕭大人真那麽想害死下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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