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十二,平親王府開始迎賓吊唁。


    不但整個王府都白漫漫一片,孝棚牌坊都是按最高規製來的,平親王妃母子的靈柩,也都是用的最好的金絲楠木。


    人們發現,平親王一下子老了十歲似的,鬢角有了白發不說,蠟黃的臉上也有了很分明的皺紋,要知道他素來保養得宜,雖已是四十好幾的人,瞧著卻自來如三十出頭一般;走路時還得拄個拐杖,腰也佝僂了背也駝了似的,可見此番喪妻又喪子的雙重噩耗,對他的打擊到底有多大。


    人們就越發相信,平親王妃母子的死,並沒有任何隱情了。


    可施清如卻早就經小杜子之口,知道了平親王妃母子的真正死因。


    卻說宇文皓自那晚事敗,回到平親王府後,是越想便越恨,也越想便越怕,他此番可算是把韓征得罪死了,韓征豈能放過他的,隻怕已在謀劃就這幾日,便取他的性命了。


    偏他終究沒有拿到韓征不是真太監的真憑實據,也無法去隆慶帝跟前兒揭發韓征,甚至他隻怕連隆慶帝的麵兒都見不著。


    本來隆慶帝就因過繼的事,自來不待見他們這些侄子,尤其是他和宇文瀾了,近兩年來他們是真的除了宮裏的大宴,壓根兒連見隆慶帝一麵的機會都沒有。


    韓征再從中作梗,他就更沒有麵聖,更甚者,連踏進宮門半步的機會了,此路根本不通。


    宇文皓也曾想過向韓征認錯求饒,可韓征的心狠手辣與多疑記仇都是出了名的,隻怕他就算認錯求饒,韓征也一定不會放過他,非要他死了,他才能解恨安心。


    此路同樣不通。


    那便隻剩下先下手為強,先取了韓征的性命了,然這與以卵擊石有何差別?


    宇文皓這些年靠著平親王府的一半收益,——他是世子,哪怕平親王不待見平親王妃,連帶自來也對他這個嫡長子淡淡的,到底世子該有的一切,還是給了他的。


    畢竟得防著將來萬一他真有大造化了,得為自己的其他兒女們鋪路不是?


    所以平親王府每年的一半收益,宇文皓都是有權支配的,再加上平親王妃的嫁妝,他在宮裏和京城發展一些暗勢力,暗中養一些死士的花費便有了。


    但也僅此而已,他一直沒在朝中領到差事,無法拓展自己的圈子,亦不敢結交文臣武將,別人也輕易不會與他深交,怕將來押錯了寶。


    於是手上能用的人一直就那麽些,憑什麽去與韓征硬碰硬,憑什麽去與東廠上萬緹騎硬碰硬,那與送上門去讓人剁成肉醬有什麽分別?


    宇文皓想來想去,真的是毫無生機。


    他向平親王求助,平親王也是束手無策,反倒罵他何以要那麽衝動冒險,這不是白白得罪韓征,白白為自家招禍,也白為其他人尤其是宇文瀾做嫁衣嗎?


    宇文皓隻能先決定閉門不出,慢慢的想法子,橫豎他的理由都是現成的,平親王妃除夕夜在宮裏落了水,雖僥幸救了回來,卻是病勢沉屙,他當兒子的,自然要寸步不離的守在床前才能安心。


    因此不但次日正旦朝拜他缺席了,之後幾日,哪怕大過年的,依照往年的例,他早該各處拜年,各處收買人心了,依然連平親王府的二門都沒踏出過一步。


    還當自己躲在家裏,總能暫時安全了,韓征再囂張再勢大,也不敢到他家來殺人才是。


    萬萬沒想到,他哪怕躲在家裏,哪怕吃穿行都隨時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心,哪怕睡覺時都睜著一隻眼睛的,跟前兒也從不離人,依然還是防不勝防,畢竟誰會想到防自己的親爹呢?


    再說平親王,自經宇文皓之口得知了他如何算計韓征不成,反與韓征結下了不死不休之仇後,心真是時刻都有如在油鍋裏煎一般。


    他謹小慎微了一輩子,因為打一生下來,便前有嫡長子廢太子,後有中宮嫡子隆慶帝,大位怎麽輪,也輪不到他頭上,所以從來便沒有過任何的非分之想,平日裏最好的便是吃喝玩樂,反正隻要他不謀逆,親王的爵位足夠他,乃至他的幾代後人都尊榮富貴了。


    至於再往後的後代會如何,那時候他早就死了,也管不著了。


    還是隨著隆慶帝的年紀一年比一年大,卻一直膝下空虛,並且有孩子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後,平親王才開始對大位有了渴望的,卻也沒奢望過自能上位。


    隻要他的兒子能上位,他能當個無名卻有實的太上皇,他就心滿意足了。


    卻不料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兒子不但沒能當上太子,反而眼看著就要為一家子上下這麽多口子人,都招來殺身之禍、滅頂之災了!


    那韓征是能惹的嗎,東廠的大獄這些年死了多少王公大臣?東廠大獄日夜傳出來的慘叫聲,是京城多少人的噩夢?多少人家哄不住自家啼哭不止的小兒時,不是一搬出東廠的名頭,小兒便立馬不敢再哭了?


    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卻惹哪個不好,偏要惹到韓征頭上,又是下藥算計,又是恐嚇脅迫的。


    別說韓征極有可能就是真太監了,畢竟這麽多年,他要瞞天過海實在不容易;就算他不是,他也該徐徐圖之,從長計議,而不是這般衝動的貿然出手,結果弄得偷雞不成蝕把米才是啊!


    這下可好,一家子都等死吧,韓征定然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可別扯什麽他好歹也是親王、是皇上的親哥哥這些犢子了,皇上不待見,還沒權沒勢的親王,說到底死了也就死了,誰還會替他一家子做主,替他申冤報仇不成?


    這年頭,正義公道都早掌握到拳頭大的人手裏了,誰拳頭大,誰就是正義公道!


    就算最終韓征也盛極必衰,月滿則盈,下場指不定比他們一家還慘,可那時候他們墳頭的草都不知道幾丈高了,韓征就算再慘,又還有什麽用,難道他們一家還能活過來不成?


    平親王可還不想死,他生下來便銜著金湯匙,這些年日子不知道多受用,便是再活五十年,都嫌不夠,怎麽可能現在就想死。


    既然不想現在死,更不想一家子都跟著死,便隻能棄車保帥,壯士扼腕,丟小保大了。


    平親王猶豫了幾日,到底還是下定了決心,悄悄兒去求見了韓征。


    一開始是笑著為宇文皓告罪求饒,後見韓征隻是笑著與他打太極,來來回回都是一句話:“王爺說什麽呢,臣實在聽不懂,不明白您的意思,還請王爺恕臣愚鈍。”


    便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用了,於是壓低了聲音,說自己回去後就清理門戶,冤有頭債有主,還請韓征回頭能看在罪魁禍首已對他構不成威脅的份兒上,饒了平親王府的其他人。


    至於平親王自己,也會把宇文皓與他說的那些‘無稽之談’,一輩子都爛在肚子裏,而等他清理門戶後,他也算是有大把柄在韓征手裏了,“韓廠臣這下總信得過本王了吧?”


    韓征這才笑著應了他,“那臣可就等著王爺的消息了。”


    平親王回到王府後,卻沒有立時就行動,而是叫了自己的側妃小妾和庶子庶女們也到平親王妃床前侍疾,暗中授意一個側妃,趁人不注意時,便言語刺激平親王妃,一定要讓她急怒攻心。


    平親王妃本就病得極重,又滿心都為自己的兒子擔心,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幫他度過眼下的困境,如何還經得起那側妃的有意刺激?


    偏又病得口不能言,連讓那側妃‘滾出去’都做不到,亦不想給本就已心急如焚的兒子雪上加霜,並沒有在宇文皓去看她時露出異樣來。


    以致終於在初八淩晨,在受了那側妃的又一次惡毒的言語刺激後,急怒攻心之下,吐血身亡了。


    宇文皓聞訊趕到後,看到的便是自己母親滿臉痛苦,死不瞑目的慘狀。


    又痛又恨之下,立時要拿了當時所有在平親王妃屋裏服侍的人問話,並不肯相信那側妃怯怯的說辭:“王妃娘娘真是被噩夢驚醒後,開始吐血,然後……,我並不敢有半點欺瞞世子爺。”


    平親王卻隨後趕到,把屋裏服侍的人都喝退了,與宇文皓攤了牌,“本王已經去見過韓征了,他答應隻要你一個人死,平親王府其他人便都可安然無恙。所以,你別怪為父心狠手辣,為父畢竟不是你一個人的父親,還是你所有弟弟妹妹的父親,也不能不管闔府上下這麽多人的死活。”


    然後一拍手掌,便有十幾個侍衛衝了進來,其中一個手裏還端著托盤,上麵放著一壺酒,一個酒杯。


    平親王一臉的雲淡風輕,“你是要自己喝,還是要侍衛們喂你喝,自己選吧。”


    宇文皓早已是滿臉的慘白,滿眼的震怒,良久才恨急反笑,“都說‘虎毒不食子’,我到今日才知道,原來父王您連畜生都不如!”


    他從來就知道自己的父王不喜歡他,哪怕他是他的嫡長子,哪怕他文韜武略,是他最優秀的孩子,他一樣不喜歡他。


    就因為他的母妃古板剛強,不會說軟話兒,不會凡事都順著他,不得他喜歡,他便恨屋及烏,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喜歡了。


    也是,他是王爺麽,生來就該所有人都哄著他順著他才是,他的妻子更該如此,畢竟是因為他,她才有了親王妃的尊榮富貴的,她卻不但不知感激,反而總是要管著他,惹他不高興,他除非傻了,才會喜歡這樣的女人!


    他又不是那等寒門小戶出身的男人,一輩子就隻能守著一個女人過,他光有封誥的側妃都能有四個,孺人也有十個,其他沒有名分封誥的姬妾更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憑什麽要守著一個總是惹他不高興的女人過?


    她不聽話了,他就找聽話的、乖巧懂事的女人去便是。


    自然兒子也是一樣,隻知道維護自己不聽話的娘的兒子拿來做什麽,難道就他娘一個人,就能生下他不成?更別提他與生俱來的尊貴身份和無邊富貴,都是來自於他這個親爹了。


    他既心裏沒他這個親爹,他當親爹的心裏也犯不著有他這個兒子,反正他兒女多的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還個個兒都比他懂事乖巧貼心,換了誰,都會選後者來疼寵。


    宇文皓心裏這麽多年來,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對平親王這個父親,他同樣沒有太深的感情。


    可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要讓自己的父親死,來保全自己,那畢竟是他的親爹,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那般泯滅人性,畜生不如。


    以己及人,他便以為自己的父親也不會為了保全自己,就要他去死,老虎那般凶殘狠毒,尚且不吃自己的幼崽,何況人乎?


    人之所以為人,不就是因為比畜生更有感情,更有人倫綱常與底線,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嗎?


    所以宇文皓才會在病急亂投醫之下,把事情告訴了平親王,希望平親王能幫助他、與他一道共渡難關其實還是次要的,他主要還是心裏太著急太慌亂,以致太想找個人傾訴一下了。


    卻沒想到這一傾訴,便把自己直接給傾訴上了死路。


    平親王讓兒子說得臉上閃過一抹羞愧,但想到自己不止他一個孩子,他不死就得他其他孩子死,他自己也得死,便立時又硬起了心腸。


    也不羞愧了,隻冷冷道:“的確‘虎毒不食子’,可你的命本就是本王給的,你能有這麽多年的富貴榮華,也都是本王給的,那本王如今想要收回,也是理所當然,所以你有什麽可委屈生氣的?你若真孝順,就該立刻把這酒喝了,別讓本王為難才是!”


    頓了頓,“你若乖乖配合,本王定會將你們母子都風光大葬,反之,你一樣也得死,卻會死得很難看,死後也會什麽哀榮都沒有,你確定那是你想要的結果?還是給自己留幾分最後的體麵與尊嚴吧!”


    宇文皓讓他說得雙眼赤紅,半晌才咬牙道:“你說得對,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包括我的命,你如今想要收回去也是理所應當,我沒有二話。可我母妃做錯了什麽,你憑什麽連她一並害死?你的良心都給狗吃了嗎?你就不怕午夜夢回時,她回來找你,向你索命嗎?”


    平親王讓他說得一窒,有些惱羞成怒的道:“本王還不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死後也能有個好名聲。她不死,你要如何傷心過度,跟著也沒了?又要如何才能落下‘至孝’的美名?何況她本來就快死了,早一日晚一日說到底有什麽分明,她既活著也是受罪,早日死了,反倒是解脫。”


    “你不必再說廢話,想要拖延時間之類,你那些死士本王都已先控製起來了,你的心腹們如今也已是階下囚。所以你拖延時間的結果,不外乎是讓你從有尊嚴的死,變成沒尊嚴的死而已,到底是吃敬酒,還是罰酒,你自己選吧,本王的耐心不多了!”


    平親王自來是不大管事,但他總是一家之主,宇文皓那些暗勢力,他大體還是知道的,他手裏也多少有兩張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底牌,所以一旦下定了狠心,要先剪除宇文皓的羽翼,還是不難的。


    宇文皓讓平親王一席話說得更恨了,說什麽都是為了他,才先害死他母妃的,分明就是怕他一旦死了,他母妃為母則剛,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畜生才會索性連他母妃一並害死,一勞永逸的。


    片刻他才冷笑道:“韓征答應了你什麽,能讓你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能麵不改色的弄死?應當是答應你會扶你的其他哪個兒子當太子,讓你當太上皇吧?不然就是他什麽都還沒答應你,你卻等不及要向他搖尾巴,讓他知道你以後勢必會是一條好狗,他絕對信得過你了?哈,你別做夢了,就你這樣的人,還敢與虎謀皮,也不怕笑掉了人的大牙,就等著將來讓韓征把你和你其他的兒女都弄死吧!”


    “也別再說什麽你都是為了你其他的兒女,為了這個家,才不得不斷尾求生,舍小保大了,說到底,你都是為了你自己的富貴榮華,為了將來你能當太上皇而已,你就等著斷子絕孫,天打五雷轟吧!”


    若是以前,隆慶帝還沒下旨讓宗室十四歲以下的子弟入宮念書,平親王肯定不會這樣毫不猶豫的弄死他,他還得靠著他,將來當他的太上皇呢。


    可惜隆慶帝的忽然出招,讓宗室裏人人都以為自己有了機會,平親王府也不是非他不可了,平親王那麽幾個兒子,不管將來誰能上位,他都是太上皇,自然不會再顧惜他。


    不但不會再顧惜他,還要弄死他,以免他成為他其他兒子和他自己一步登天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可惜他現在才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想明白了自己的病急亂投醫錯得有多離譜,真是太遲,也太蠢了!


    平親王讓宇文皓罵得徹底惱羞成怒了,“本王本來想著,到底夫妻父子一場,說什麽也定要為你們母子風光大葬,以後也不會再續娶王妃,這輩子就隻你母妃一個王妃了。至於你,雖是你自己惹事在先,又沒本事善後,差點兒害了全家的,說到底總也算是為了全家才死的,那本王也不能虧待了你。待你死後,便定會為你結一門好陰親,讓你在那邊不至孤家寡人一個,將來也定會過繼一個你弟弟們的兒子到你名下,讓你這一房得以代代傳承下去,讓你們夫婦香火永繼。本王一直好言好語的跟你說,你卻偏不肯聽,那就休怪本王無情了!”


    說完看了一眼侍衛們,便有兩個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宇文皓。


    宇文皓雖也弓馬嫻熟,武藝不差,卻遠不是平親王特意選出來的高手中的高手侍衛們的對手,不過隻掙紮了幾下,便被製得動彈不得了。


    隻得恨恨看向了平親王,若眼神能殺人,平親王肯定已滿身都是血窟窿了。


    平親王在長子怨毒目光的注視下,終究還是有些招架不住了,歎道:“皓兒,真不是父王狠心,實在是這次你簍子捅大了,便沒有今日這一出,韓征他也勢必不會放過你,甚至還會拉了我們全家一道陪葬的……父王也是不得已,心裏也很難過不舍啊!但你放心,父王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會為你和你母妃做到,將來也一定會為你報仇,將韓征千刀萬剮的,你就安心的去吧,啊?”


    說完便轉過身,步履蹣跚的往外走去。


    倒不隻是嘴上假惺惺的說說自己很難過不舍,心裏也是真有幾分難過不舍,那總是他的親生骨肉、他的第一個孩子,他怎麽可能一絲一毫的感情都沒有?


    可他也是不得已,總不能真眼睜睜看著韓征把全家都弄死吧,哪怕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也得他們有機會進宮,能見到他的皇上弟弟啊,何況皇上還未必會相信他們……


    “等一下!”


    宇文皓卻忽然出聲,叫住了平親王,“你雖無情,我卻不能無義,好歹總生我養我一場,如今就要永別了,且容我給你磕三個頭,就當是還了今生的恩情,也是做個徹底的了斷吧,也省得下輩子萬一不幸,又與你做了父子,或是扯上任何關係,下輩子,我隻願與你形同陌路,相逢不相識!”


    這話說得平親王心裏的難過與不舍,還有愧疚,霎時又增添了幾分。


    深吸一口氣後,到底如宇文皓所願,轉過了身來,走到了他麵前,“好,那你就給本王磕三個頭,做個徹底的了斷吧,下輩子若實在不幸,我們又做了父子,那也你做父親,本王做兒子,你也把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在本王身上重演一遍,讓本王也嚐嚐你此刻心中的滋味兒吧。”


    說完看了一眼製著宇文皓的兩個侍衛,後者便立時都鬆開了他。


    宇文皓便就地跪下,給平親王磕起頭來,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安詳,顯是已接受了現實,視死如歸了。


    卻在第三個頭剛磕下去之時,猛地一躍而起,便掏出靴筒裏傍身的匕首,一刀紮向了平親王的腹部,“狼心狗肺的畜生,去死吧,我就算是死,也定要殺了你這個畜生為我母妃報仇,拉了你這個畜生為自己陪葬——”


    平親王猝不及防,讓他一刀紮在了腹部上,立時血流如注,也勃然大怒,捂著傷口便一邊往後腿,一邊忍痛喝命侍衛們:“都還愣著做什麽,還不快給本王殺了這忤逆不孝,竟敢弑父的畜生!”


    宇文皓眼見沒有機會再給平親王一刀了,那他便真是徹底沒有反轉的機會了,也不強求,直接反手將刀放到了自己頸側,恨聲對平親王道:“我和我母妃今日被你這畜生活活逼死,我倒要等著看,你會有什麽下場,我們母子在黃泉路上等著你,想來等不了多久,便能等到你了!對了,還有一句話得告訴你,你今**死了我,他日可別後悔,我會在那邊等著看你悔不當初的!”


    說完便閉上眼睛,狠心割破了自己的頸項,流的血就要比平親王的傷口流的更多得多了,人也隨即重重倒下,不過幾息幾顫之後,便沒了氣。


    死前最後的念頭,便是自己竟然是這樣死的,也太窩囊了,按他原本的設想,他就算要死,也該死在最強大的對手手裏,該是雖敗猶榮的死去才是。


    卻不想,他竟是死在這樣不入流的陰謀算計下,死在自己的親生父親手裏,韓征甚至都還沒真正出手對付他,隻怕在他心裏,他壓根兒就不配做他的對手,壓根兒就連他親自出手對付他,都不屑為之吧?


    那他這些年的所謂雄心壯誌,為了實現那雄心壯誌的苦心經營都算什麽;這些年的種種不容易,又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到頭來是母親也沒護好,自己也賠上了,終究都是一場空,早知道還不如恣意享受,快意人生呢!


    平親王眼見這個禍家的頭子、忤逆不孝的畜生就這樣死在了自己麵前,卻半點沒有意料中的如釋重負,反而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終於因失血過多,自己也眼前一黑,倒下了。


    所幸是並未傷及要害,次日平親王便醒了過來。


    就聽得心腹幕僚說,平親王妃薨逝的消息已經傳遍京城,宮裏和各家各府都已報過喪了,但世子的死訊還死死瞞著,便是平親王府內,都隻有限的幾個人知道,請平親王示下接下來要怎麽做。


    平親王身上的傷口彼時仍火辣辣的痛,讓他連動彈都困難。


    卻隻猶豫了片刻,便仍決定按之前商議好的,厚葬平親王妃與宇文皓了,“人死如燈滅”,人都死了,他也沒有性命之憂了,還計較那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到底一個是他的發妻,一個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們生前他對他們也實在算不上好,甚至連他們的死都……那讓他們走得體麵一些,給予他們應得的死後哀榮,亦是應當的。


    也省得他們在那邊恨他怨他,午夜夢回時,會來找他……


    所以平親王妃與宇文皓的喪事才會那般的盛大,平親王不但以最高的規則來安葬發妻和嫡長子,不惜人力財力,還親自拖著“傷心過度”而不支的病體為他們的喪事忙進忙出,誰見了不讚一聲‘好丈夫’、‘好父親’?


    施清如聽小杜子說完了這一切,卻隻覺得齒冷,覺得可怖。


    站在她和督主的立場,宇文皓固然可惡該死,平親王妃也未必無辜,可平親王卻是他們的親爹、結發丈夫,竟為了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其他兒女,便直接要了他們母子的命,真是比老虎還要毒,比惡鬼還要狠啊!


    當真在皇家血緣親情就這般的淡薄,這般的不堪一擊不成?


    平親王哪怕是眼睜睜看著宇文皓和平親王妃死,眼睜睜看著他們掙紮,卻隻是不施以援手,而不是反而要推他們一把,踩他們一腳,讓他們死得更快,也尚算人性未泯啊,當真是比畜生都不如了!


    小杜子見施清如臉色難看至極,忙關切道:“姑娘可是哪裏不舒服?”


    一旁采桑倒是約莫猜到了她為何臉色難看,忙到桌前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小姐先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這種事在尋常人家的確不多見,可在皇家宗室裏,卻早就屢見不鮮了……我以前還是小宮女,沒到仁壽殿服侍之前,曾在酒醋局當過大半年的差,裏麵好多公公嬤嬤都是已在宮裏服侍了幾十年的,什麽事兒都知道,也時常講古。我那時候便已聽多了這樣的事,不覺得有什麽了,等將來小姐聽慣了,定然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了。”


    施清如接過熱茶接連喝了幾口,才覺得渾身冷得沒那麽厲害了,歎道:“就算再屢見不鮮,聽的人也很難不心底發顫吧?那可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能下那樣的狠手,可真是……宇文皓也定是想著無論如何,自己的親爹還是信得過的,才敢把自己的後背露給平親王吧,誰知道連自己的親爹都信不過呢?他雖可恨,到了這一步,我倒有些同情他了。”


    她以前以為施延昌已經夠狠,夠不配做一個父親了,如今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竟還有比施延昌更狠的所謂父親。


    好歹施延昌隻是曾對她動過殺機,卻終究沒對她下毒手;對施寶如下手,也是因為發現施寶如不是他親生的,他怒極之下才會失了手。


    平親王這卻是有預謀有計劃的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毒手,甚至都不是韓征先找到了他,隻是宇文皓告知了他自己做了什麽,他便連試圖保護一下自己的兒子都不曾;指不定還連掙紮都不曾有過,便直接去找了韓征,出賣了自己的兒子,就為了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其他兒女,保全他們所有人的富貴榮華。


    他還是個親王呢,就算韓征再勢大,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還是能勉力與之一鬥的,卻先殺發妻,再殺親兒,——這樣一個不配為夫、為父,甚至連人都已經不配為了的東西,她一定會等著看他有什麽下場的!


    小杜子也很不齒平親王的所作所為,雖然他才替他幹爹解決了大麻煩,道:“幹爹當時也沒想到平親王求見,是為了這個,還當他是為兒子求情告饒來的,不想卻恰恰相反,他是出賣宇文皓來的。幹爹正為怎麽找回那日被宇文皓算計的場子而煩惱,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難道拒之門外不成?自是順水推舟,由得他去了,卻也跟姑娘一樣,免不得心寒心顫就是了。”


    韓征是絕不敢再留著宇文皓性命的,還得速戰速決,但要怎麽除去他,急忙之間卻是頗有些犯愁。


    尤其在宇文皓閉門不出的情況下,他的人就更無從下手了,總不能直接闖進平親王府殺人滅口去吧?


    想來想去,隻能從平親王府內部下手,借刀殺人了,橫豎宇文皓雖是世子,卻既不得平親王喜愛,也與其他兄弟都不親近,平親王府的內宅還因平親王妃自來體弱多病,都由兩個有兒子的側妃分管著,能借的刀實在不少。


    卻不想沒等到他借刀,最鋒利那一把先已自己送上了門來。


    韓征本就正為與南梁開戰在即的事忙不過來,自不會白白放過,甚至十分的樂見其成。


    宇文皓不是總愛挑別人最在乎的人下手,不是專愛戳人軟肋,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嗎,自他在宮裏的釘子都被拔出來以後,韓征已證實那次施清如誤闖太後小佛堂的事,幕後主謀也是宇文皓了,對他就更不會客氣了。


    那如今也讓他嚐嚐被自己的至親出賣的滋味兒,想來他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至於對平親王出賣親生兒子之舉,韓征也隻有不屑,並沒有小杜子所謂的‘心寒心顫’之類。


    這些事他早司空見慣了,何況他早就知道宇文家無論男女,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在宇文家所謂血緣親情骨肉更是最不堪一擊的東西了,何奇之有?


    施清如冷嗤道:“不過宇文皓臨死前也沒讓平親王好過,也給了他一刀,也就是運氣不好,沒讓他死成而已,還真是父不父,子不子啊,縱有潑天的富貴榮華,又有什麽意義!平親王這幾日怕是根本不敢合眼,怕一合眼,平親王妃與宇文皓便會回來找他吧?”


    小杜子道:“這就隻有平親王自己才知道了,總歸這一篇算是暫時翻過去了,至於以後會不會還有什麽後患,就隻有以後才能知道了。幹爹讓姑娘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也別胡思亂想,還讓我給姑娘帶話兒‘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有些事某些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便會去做,有些人卻寧死也不會做,因為底線不一樣’……”


    說著撓了撓頭,“幹爹這話兒什麽意思呢,我是完全有聽沒有懂,姑娘應當知道是什麽意思吧?”


    施清如自然聽懂了。


    本來仍發冷的心裏霎時一暖。


    督主這是料著她聽說了平親王的所作所為後會齒冷心寒,甚至會想著將來有朝一日,他會不會也變成跟平親王一樣的人,畢竟他們算來可是親叔侄,身上都流著宇文家的血,那薄情寡義自然也是同出一脈,才會百忙中還不忘讓小杜子帶話兒給她的。


    她其實還真沒往那方麵想。


    督主是什麽樣的人,對她有多珍惜,別人不知道,她自己豈能不知道,豈能感受不到?


    就算“人心易變”,她也相信他絕不會變,他永遠都會是她愛的那個他!


    施清如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再想平親王府的破事兒,笑向小杜子道:“你沒懂就算了,不是什麽要緊話兒。倒是督主自初二一早進了宮,便一直忙到現在,怕是人都累瘦一圈兒了吧?”


    小杜子笑道:“擱往常幹爹一忙起來,那真叫廢寢忘食,每每都少不得要瘦、要憔悴。這次卻是一直都精神大好,飯菜也進得香,睡也睡得好,哪怕一日就隻睡了那麽兩三個時辰,倒比以往不忙時,睡上四五個時辰精神還要好,想是想著與姑娘成親在即,人逢喜事精神爽?”


    施清如暗自冷哼,某人才不隻是因為成親在即心情精神都大好呢,他分明就是因為終於……不過他什麽都好,她也能安心了。


    一旁采桑忽然道:“小杜公公,咱們大周真要與南梁開戰嗎?哎,不管最終是打贏還是打輸,苦的都是百姓啊……不是,我是說,我們大周兵強馬壯,肯定能打贏的。”


    問題是,就算能打贏,百姓也一樣苦啊,糧草軍餉哪一樣不是老百姓們的血汗呢?


    施清如暗暗感歎著,道:“就算勝算比較大,說到底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自然是能不打,還是不打的好。隻是這事兒我們說了都不算,還得看兩國的上頭怎麽權衡決策,也隻能等著了。”


    頓了頓,“對了小杜子,後日就是元宵正節了,督主能有空出宮,來家裏用一頓晚膳嗎?到家是團圓的日子,當然,若督主實在忙便罷了,以後還有的是機會,也不差這一次了。”


    小杜子笑道:“幹爹昨兒還問我城裏的燈會都在哪幾條街,都什麽時辰可以看呢,想來不止有空來家裏用晚膳,連帶姑娘去看燈會的時間都會預先留出來,姑娘就在家安心等著即可。”


    施清如點頭笑道:“那我可就等著了。”


    一晃便是十來日不見督主了,她還真有些想他了,好在是過了元宵節,朝廷開了印,她便又能如常進宮當值了,縱仍不能時時都見到督主,但能離他近一些,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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