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麽回事?


    無暇讓人先去細細查訪,當場雲詔就問樂巍:“你爹娘都不在了?”


    他想著孩子不知道什麽,但養大的人總知道點什麽吧,即便眼下這情況像是養大孩子的人都不在了,那跟他爹娘熟悉的人,多少也得知道些什麽吧。


    至少這孩子是不是他爹娘親生的,鄰居都得知道。


    想到這點,雲詔就恨不得現在到村裏問去。


    而樂巍,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眼中激動的神色,再結合剛才的那句話,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我爹娘說我是撿來的,早已經不養我了”,他說道,“有什麽事,你們跟我說吧。”


    孩子的語氣平平淡淡的,卻聽得雲詔心疼不已,正想說什麽,隻見那後麵一個孩子站出來:“有什麽事到家裏說吧。”


    於是一行人來到院子裏,樂峻又從屋裏拿了幾個凳子,讓大家都坐下了。


    雲詔這才想起自我介紹:“我姓雲是襄州人”,頓了頓,還是把自己的懷疑直接說了出來,“曾經我三妹,懷著孕落難湖州,我找來時,人沒了孩子也沒了。”


    他說著,看向樂巍:“你這孩子,像我雲家人,眉眼間,和我三妹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我就懷疑,你會不會是我三妹的孩子。”


    說到後來,聲音都有些顫抖。


    樂巍的臉色卻是因為這一句話,慘白起來,他在心底,曾無數次想過自己的爹娘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會不要他,但是卻從沒想過,這一天會來的這麽突然。


    “什麽憑證都沒有,萬一是人有相似呢”,他說道,聲音沙啞。


    雲詔也知道自己心急了,可是他有直覺,這個孩子,不會錯的,就是三妹冥冥中引他來了這裏,找見這個孩子。


    “隻要問問你的爹娘,是從哪兒從什麽人手中把你帶回來的,事情就清楚了”。


    聽孩子話裏的意思,他這養父母不是不在了,而是對他不好,雲詔這一時間的心情,真是複雜得難以形容。


    樂巍的手微微抖了下,樂峻、樂輕悠、方宴都看見了,方宴拍拍樂輕悠的肩膀,示意她過去安慰下大哥。


    樂輕悠走上前,握住了樂巍的手。


    小小的手,卻帶著暖意十足的熱量,樂巍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不管親生爹娘怎麽樣,他現在有兄弟和小妹。


    “我是怎麽抱來的”,他把樂輕悠抱在身前,看著雲詔,平靜道,“我聽村裏人說過。”


    自從李氏把他不是親生的話喊出來之後,村裏人便也沒什麽顧忌地在他麵前說起過。


    但這話卻叫雲詔聽得心酸得不行,不用問了,這孩子跟著他養父母,根本沒過什麽好日子,他握緊了雙拳,聽他接著往下說。


    “他們都說,我之前的娘,當年求子心切,經常去道觀寺廟求神拜佛,抱我回來那天,是跟她娘家的人去縣裏拜佛的。”樂巍說著,抬眼看向雲詔,“就是不知道,您的三妹有沒有到過我們這個縣。”


    雲詔當年找到三妹後,就打聽得清清楚楚,有見過的人說,他三妹坐過從府城到下麵縣裏的船,隻是確切是去哪兒的,沒人知道,再有人見到她時,依舊是府城的碼頭邊。


    然而雲詔卻想不明白,三妹當時那種情況,為什麽還要跑到湖州府下麵的縣?


    不叫人通知家裏,是擔心她的名聲影響到家裏,但把孩子生到這湖州府下麵的縣裏,是為什麽?


    難道她擔心,有人會害這個孩子嗎?


    雲詔心頭一團亂麻,他便隻對樂巍道:“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你之前的娘,我三妹聰明機智,她便是把她的孩子送了人,卻不會不留半點線索的,你之前的娘手中,或許會有什麽物證。”


    樂巍道:“她跟人私奔了”。


    一直摟著女兒坐在丈夫旁邊的雲夫人聞言,不由皺起了眉,一個會跟人私奔的娘,養出的孩子能有什麽好?


    這孩子便真是丈夫他三妹的,他們也不好認回去吧,更何況,三妹的名聲同樣不好。


    “夫君,你這樣也太心急了”,雲夫人笑語晏晏,“不如咱們先回去,查問清楚了,再說。免得讓孩子,空有期待。”


    雲詔能怎麽樣,他雖然斷定這個孩子就是自己的外甥,但空口無憑,孩子隻怕也不會信。


    “好,我先回去讓人去查找那女人”,雲詔站起身,抬起手,終是上前拍了拍樂巍的肩膀,“但我有九成把握,你就是我們雲家的孩子。”


    樂巍遲疑片刻,問道:“我能知道,您的三妹,為什麽會落難湖州嗎?”


    …


    “所嫁非人,被丈夫的寵妾陷害,才獨自一人,流落在外。”一直到晚上該睡覺的時候,樂巍都在心裏琢磨那位雲老爺走時,留下的這句話。


    樂輕悠在桌邊畫藤編樣式的小花盆,這是昨天光伯取花盆回來時,跟她說的,如今柳條柔嫩,可以給她編幾個清新的小花盆。


    自從光伯來了,家裏用的背簍竹筐甚至她的小草帽,都是光伯編的,對光伯編東西的手藝,樂輕悠很有信心,便想畫幾種可以懸掛在牆壁上的小花盆。


    這時見自家哥哥和方宴都準備洗漱睡覺了,樂巍卻一手握著書單腿撐著靠坐在床頭出神的樣子,她忍不住喊了一聲:“大哥,該睡覺了。”


    樂巍回神,放下書,起身對樂輕悠道:“該睡覺了你怎麽還在畫?”


    “差一個就畫好了”,樂輕悠說道,忙端正了坐姿,拿筆沾墨,卻又轉頭看了眼過來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的大哥,想了想還是問道:“大哥,如果你真是雲家的孩子,你會跟他們走嗎?”


    各自忙碌的樂峻和方宴,聽到這句話也都轉身過來,在桌邊坐下,顯然也很關心這件事。


    “我覺得,我正是下午時那位雲老爺說的孩子”,說著,樂巍解下衣扣,脫掉右手臂上的袖子,卷起裏衣,指著臂膀外側,笑道:“這應該是個雲字吧。以前認的字不多,這個不知用什麽烙上的字又是倒著的,我認不出來,還以為是小時候李氏沒看好我被燒火棍燙的呢。那位雲老爺走後,我細細回想手臂上的這個疤,越想越像是個倒寫的雲。”


    樂輕悠從凳子上下來,踮起腳尖扒著他的手臂看了,點頭道:“就是雲……大哥,你怎麽不把這個告訴雲老爺呢。”


    樂巍將大手蓋在她頭頂揉了揉,笑道:“說了,沒得讓人覺得我多上趕著。如今我有家人,其他的,都無所謂。”


    能知道生母不是不要自己,而是不得已才把自己送了人,他就心滿意足了。


    “這麽說,就算雲家的人再找來,大哥也不會跟著他們走了”,樂輕悠問道。


    “我們是一家人啊”,樂巍忍不住攬著樂輕悠抱了抱,“除了咱們家,我還能上哪兒去。”


    樂峻點頭:“大哥的爹娘都不在了,到雲家也是寄人籬下,還是咱們自己家最好。”


    事情說定了,方宴站起身,拉了樂輕悠過來:“走,跟我洗臉去。”


    第二天時,樂巍那種知道自己出身的複雜心情已經褪去,照樣毫無異常地跟樂峻、方宴去鎮裏念書。


    日子就在拂麵的春風越來越溫暖愜意中走過。


    自那天之後,雲家人再沒有出現。


    這期間,樂輕悠在哥哥們的陪伴下度過了七歲的生日,哥哥們休假時,和他們在山裏放過兩次風箏,平常整理山中的花田,又有小猴子帶著它的小夥伴跟自己作伴,樂輕悠每天快快樂樂的,把那個雲家都忘得差不多了。


    三月末的一天,柳絮在帶著金色光環的陽光中打轉兒,樂輕悠剛踩著小凳子把一個盛放著豔紅色玫瑰的藤編小花盆掛到牆上,就看見烏泱泱七八輛車一大群人走在村口。


    顧不得欣賞被她裝飾得很漂亮的土牆,樂輕悠忙跳下小凳子,跑到旁邊的屋子裏喊光伯,“光伯,好像雲家的人來了。”


    山裏該規整的都已經規整好了,這兩天中午,光海都會歇會兒,正閉目養神,就聽見小姐有些慌張的聲音,他忙坐起來,一麵穿鞋子一麵安慰已站到門口的小姑娘:“小姐別慌,咱們先去看看。”


    樂輕悠是的確有些慌張了,那麽一大群人,要真是雲家的人來要大哥,他們幾個小孩子可抵擋不住。


    光海穿好鞋,過來牽著樂輕悠來到院門口。


    走在前麵的馬車已經差不多到了跟前,光海便拱拳道:“請問來者何人,如此大陣仗到我們家,又是所謂何事?”


    根生和秋果草兒也都跑過來,不自覺地站在光海和樂輕悠背後,像是給自家人助陣。


    那邊,雲詔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他臉上的笑容是欣喜的,笑著走過來,回了光海一禮:“你是照顧孩子們的光海吧。不要誤會,我們已經查清了,樂巍就是我雲家的孩子,家裏人都想來見見,這才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


    “這麽多人,我們家招待不過來”,樂輕悠說道。


    “不用招待不用招待”,雲詔笑道,“來時帶了仆人,隻要讓他們占占這外麵的地方就好了。還有啊小丫頭,舅舅還給你帶了一箱子好玩的小玩意兒,要不要先看看?”


    舅舅?


    樂輕悠有些無語,這位雲老爺不是打算把他們幾個都認了吧。


    還有,看雲家這來的人,像是個大家族啊。


    她不知道,這其中有一多半,都是仆人。


    “我大哥在私塾呢”,樂輕悠看到從剛才這位雲老爺下來的車上,又下來兩個衣著富貴的被丫鬟攙扶著的老頭老太太,不由對這位雲老爺有了些戒備,上次他帶著妻女來時,可不像是這麽有錢的人,就道:“等哥哥們下學,還得兩個時辰。”


    言外之意是,不想讓他們派人去打擾哥哥們讀書。


    雲詔忍不住笑道:“這是應該的”,隨即轉身攙扶了那一手拄著根拐杖的老頭兒,看了眼樂輕悠,說道:“這就是和咱們阿巍相依為命的孩子,阿巍的妹妹,輕輕。”


    樂巍這十二三年的遭遇以及他現在的生活,雲詔早已讓人查得清清楚楚,對這對關鍵時候幫了他外甥的姐弟,他是很喜歡的。


    至於樂家那些人,他自然有辦法讓他們不好過。


    雲家老爺子順著兒子的指點看過去,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些笑容,點頭道:“不錯。”


    旁邊雲老夫人的表達就直接多了,在丫鬟的攙扶下,三兩步來到樂輕悠跟前,喜歡地直接往懷裏抱了抱:“可憐你哥哥們怎麽養的你,竟半點不像個鄉下孩子。”


    比她家那些孫女外孫女還要更勝一籌呢。


    看著這個小丫頭的樣子,雲老夫人揪了一路上的心,終於是放下些。


    樂輕悠對老太太笑了笑。


    光海把自家小姐拉回來,伸手道:“先到家裏坐吧。”


    隨著這一請,後麵兩輛馬車上的人也都進來了。


    雲詔之前來過樂家一次,自覺更熟悉,便將家裏的人都跟樂輕悠指著說了。


    這些人分別是雲家已經出嫁的大姑娘、二姑娘,還有她們各家的丈夫孩子,雲夫人則帶著她的三個女兒站到了籬笆院的門口邊。


    樂輕悠跟他們點點頭,還沒說什麽呢,就收到了從老太太到下麵各人的一溜兒見麵禮。


    樂家這邊熱熱鬧鬧的,梨花村裏同樣熱熱鬧鬧的。


    雲詔特地吩咐家裏的管事兒,進村後,留幾個仆人拿著銅錢點心散與村人,尤其是要按照他打聽來的,把照顧自家外甥多的,多給東西多給錢,沒照顧過但沒欺負過的,隻散幾百文,但是欺負過自家外甥的,半點東西錢都不給。


    此時村中的大楊樹下,無法領錢領東西的人,看著那一筐筐銅錢和點心,又是肉疼又是後悔,同時臉上又是一陣火辣辣的。


    早知如此,當初幹什麽笑話人家樂巍。


    這些人中,村長和豆奶奶領到的錢和點心最多。


    眾人正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議論著,樂老太太在大著肚子的三兒媳婦和小孫女樂輕雯的攙扶下走了過來。


    一過來,樂老太太就問:“怎麽村裏分錢,也不叫上我們家?”


    今天男人去鎮裏賣鹵肉去了,劉豔兒聽到樂輕雯說外麵在熱熱鬧鬧的分錢,既想要錢又擔心擠到自己的肚子,便鼓動著婆婆來了。


    村裏的人都能分,可不能外著他們家。


    “老嬸子,你這是還不知道呢?”有個高瘦的婦人抱著一串隻有幾百文的銅錢,她之前沒照顧過樂巍,也沒笑話過人孩子,能分到將近二百文錢,那心裏真是挺感激的,這時對著樂老太太,就笑得很誇張:“是你不要的孫子,阿巍小少爺的親娘舅家找過來了。人家是有錢的人家,說沒什麽可感謝咱們的,就搬了幾筐銅錢來給咱們分分。”


    “什麽?銅錢用筐裝?”樂老太太不想接受這個說法,便不抓話裏的重點。


    人群立即讓開一條縫,笑著讓老太太看,一人說:“可不是用筐裝的,咱誰能想到,那李氏抱回來的是人有錢人家的金疙瘩呢。不想在你們家,卻是被百般的作踐。這錢啊,你們是領不成的。”


    另一人就跟著說:“可不是,說是你們養大了阿巍吧,可阿巍從五六歲就給你家下地幹活兒,早也把那養育的恩情還完了。”


    又有人接上這話:“阿巍懂事啊,這下是不用人家舅舅給你們還情了,當日差點把孩子作踐死,免得丟臉這時候也別問錢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不幾句話,就讓樂老太太又氣又惋惜地翻了白眼,直挺挺躺下去了。


    劉豔兒雖因不能拿錢心裏滴血,還是顧著自己的肚子的,一見老婆子有暈倒的趨勢,趕緊就放了手。


    眾人被這一變故嚇得靜了靜,隨即就有人鎮定地大聲道:“別慌別慌,上次那道長怎麽做的來著,出來個婦人,給老嬸子掐掐人中。”


    但是誰出頭啊,萬一被樂老三給賴上呢?婦人們都笑嘻嘻的後退幾步,再次圍著雲家的下人問東問西去了。


    劉豔兒也不管樂老太太,隻緊緊握著雙手,轉著眼珠想怎麽把樂巍認回來。


    要知道那小子的親爹娘這麽有錢,她可不會讓他被樂峻和樂輕悠那兩個小崽子給領走的啊。


    光是這家人灑出來的錢,就夠她給以後的兒子蓋幾間大瓦房了。


    ……


    樂峻發現,今天一進村,村裏的人對他們兄弟三人特別熱情,尤其是對自家大哥,每個人都會笑著說一句:“阿巍,你可是下學回來了,快家去吧。”


    樂巍和樂峻滿是疑惑,方宴卻猜出了一二分,待驢車出來村口,看到幾乎從村口排到自家門口的一溜下人和那整齊排著的七八輛車馬時,他已有七八分確定。


    “可能是雲家的人”,方宴低聲說道。


    “怎麽會?”樂峻驚訝。


    樂巍也道:“他們不像是能擺出這麽大排場的人家。”


    “不盡然”,方宴說著,敲了敲板車壁,“上次那夫妻兩個的氣度,就不像是一般農戶人家的,且她們扔到咱家的那些糕點,是用很稀有的青糯米做的。隻是不知道,這家到底是有錢,還是有勢。”


    樂巍皺了皺眉,“不管有錢還是有勢,這樣的人家,麻煩定然不會少。”


    說話間,驢車就走不動了,快到家門口的地方,道路都被雲家的仆人給占住了。


    而在此時,一聲接一聲的“表少爺下學了”,已經從空曠的天野中,傳到樂家的小茅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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