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四月十四夜,月朗星稀,距離玉京三百裏外,安定郡明月鎮外荒無人煙的雜草堆裏,陸之晏在滿身切膚的痛楚和虛弱中醒來。


    他眼睛睜著,足足適應了有半刻鍾才將周邊的場景看清楚,嘴唇動了動,幹裂如柴,喉嚨像有火在燒,一字難言,耳邊是山野昆蟲鳥獸或遠或近的鳴叫。


    這便是陰間?陸之晏當即否定。


    他做過人,也做過一段時間的遊魂,切膚的疼痛告訴他,他還活著,沒死。


    “吱吱吱……”


    不知多久過去,陸之晏視線之內一隻田鼠在他手邊竄動,田鼠的鼻頭碰觸著他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嗅著。


    陸之晏眼睫都沒顫動一下,他的眼神像是死不瞑目那樣的空空洞洞,又像是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平靜無波裏蟄伏著深深的瘋狂和算計。


    田鼠不是人,不懂這樣的感覺,它不斷試探和確定著它此後數日的“食物”,在確定沒有危險後,那看不到縫隙的唇線突然張開,露出尖牙,一口咬向它的“食物”。


    “吱!”田鼠發出尖銳驚恐的嘶叫,尖銳消去,伴隨它爪子的劃動衣料的撕拉聲,以及極低極低的吞咽聲,周遭徹底恢複寂靜。


    原本田鼠要飽餐一頓的“食物”,在它張嘴之時,也向它張開了他的獠牙,死死咬住了它的後頸,一直到咬出血後也沒有停止他的絕地反撲。


    陸之晏瘋狂地吸食著田鼠體內的血液,直到再也嚐不出任何一絲血味兒。


    田鼠劃動空氣的四肢不再抽搐,陸之晏體內能讓人癲狂的饑|渴終於得到少許滿足。


    至此,他對於自己此刻的境遇,有了大致的猜測。


    在他治下昭樂七年的大虞,他作為皇帝快死了,無論是誰也不可能這樣將他拋屍荒野,他感受著全身的傷痛,想起此前遊魂一般的遭遇。


    上一世,他一樣受到了鞭罰,隻是熬過來了,這一世他怕是沒熬過來,被當做死屍丟到這郊外來了。


    他這算是借屍還魂?借了自己少年的身,還了前世的魂。


    所幸時入四月,天氣開始轉暖,否則僅靠這隻田鼠,他怕是熬不到天亮。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際露出一線魚白,籠罩大地的黑暗轉瞬褪|去。


    陸之晏積蓄了半宿的力氣,抓著草根借力坐起,卻依舊不著急離開。


    他折下數根草梗搓成細繩,將昨夜陸續光顧他的三隻田鼠屍體綁到腰上,再搖搖晃晃地起身,借日頭斷定方位,卻不再是往明月鎮和玉京所在的西南方向去。


    他被人販子拋屍此處,就不可能同上輩子那樣,再借由他們前往玉京。


    而前世他在人販子隊伍近半年的遭遇,是他此後半生一直褪不去的汙點,即便是最後他成為萬萬人之上的皇帝,也依舊有人用那種悱惻又惡心的目光看他。


    他殺得一人,殺得十人百人,卻殺不得天下所有人,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和曆史筆官對他的贅述。


    借屍還魂後的陸之晏身上,那種刺人的銳意和恨意不見了,他很平靜,自內而外的平靜,隻是那平靜無波的眼底,依舊深深藏著恐怖如淵的瘋狂。


    “到底是意難平。”


    陸之晏低語說著,他這具身體裏殘留著的情緒依舊能影響到他。


    曬然一笑,陸之晏的臉上浮現那種寬和柔|軟之意,竟有些溫柔。


    他低語道,“我怎會放過他們。”就讓他們再死一次吧。


    這麽說著,陸之晏借著他當遊魂時記下的路線,往明月鎮外稍大的一個鄉村走去,一路走走停停,三隻田鼠之外,還多了好些草藥。


    久病成醫,在帶著太子妃王湄兒被囚望京北宮的五年,以及登基前後常年累日服藥,陸之晏在醫理方麵依舊比不得醫術高深的太醫,卻也強過普通的醫師,辨草識藥不在話下。


    在一個溪邊,陸之晏脫下衣物,簡單處理了背部之外的傷口,再就地給腰間的田鼠剝皮,無火難炊,隻能生食血肉,稍稍補點體力後繼續上路。


    終於,在夜色愈發深邃前,陸之晏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青牛村。


    “哐哐哐!”


    正要宿下的李郎中家的木門被敲響,他拖著腳步前來開門,神色裏倒也沒多少不耐,作為附近村落唯一的郎中,他平日裏沒少被半夜叫起。


    他默默算著,想來想去似乎隻有老陳家媳婦懷了孩子,或需半夜求醫,莫不是勞作時動了胎氣?


    “誰啊?”李鄉醫一邊開門,一邊問道,心中已經算準了是陳家大郞。


    門打開,是一瘦弱卻難掩清俊的少年,李郎中眉宇間的焦急瞬間散去,卻依舊難起什麽戒備。


    這少年唇色慘白,周身是掩不去的血氣,傷勢極重,強弩之末,對於他這樣的壯年,無任何攻擊力可言。


    果然,他話才落下,淡淡看著他的少年,便一歪身體,挺屍在他門口了。


    “嘶,”李郎中深吸口氣,他不懂後世“碰瓷”這一詞兒,但此刻心裏的感受是一樣一樣的。


    陸之晏確實有些撐不下去了,但這一歪下,到被李郎中扶入門中,他依舊保有少許清醒,隨後在李郎中給他上藥過程中,他都存有少許感知。


    直到房間內真正隻剩他一人,他才任憑自己的意識被完全拉入黑暗。


    那日在隨人販子隊伍,路過青牛村時,他偶見郎中李思泯在田埂邊給一婦人看病。


    李思泯說不上是慈眉善目,卻非那種見死不救的人,而陸之晏便是認準了他不會見死不救這點。李思泯沒感覺錯,陸之晏就是“碰瓷”來了。


    連續數日,陸之晏都是那種渾渾噩噩的狀態,有時候他感覺他還在玉京皇宮,身側伴著皇後王湄兒,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各家宗婦流傳的瑣事。


    有時候他感覺陷身火海,濃煙烈火,灼燒著他的身體和意誌,他還在九歲那年望京的大火裏沒能走出。


    一隻帶著少許涼意和刺感的手落在額頭,陸之晏眼睛睜開,驚坐而起,神色冷峻如霜,眼中爆發的氣勢,讓李思泯呆立當場,許久反應不過來。


    可等李思泯細看,陸之晏臉上眼裏哪有什麽驚人氣勢,隻有那股大病初愈後的茫然之感。


    但李思泯依舊感覺得出來,這到他家門口求助的少年不甚簡單。


    陸之晏側身看著李思泯,微微低頭,神色溫和誠懇,“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和昭沒齒難忘。”


    陸之晏表字和昭,這個字是在三年後一次南書房講課時,王湄兒的祖父王太傅給取的。所以現在還沒人能將和昭二字,與當朝太子陸之晏聯係起來。


    “何昭……”李郎中李思泯沉吟著陸之晏或可能的家世,但他知道的那些山野村落裏,都不可能有養出陸之晏這種氣韻的人家。


    索性送佛送到西,好人當到底,陸之晏不過一少年,他力所能及幫一把,也不算什麽。


    李思泯問道,“你家在何處,我托人幫你送信過去,讓你的家人來接你回家。”順便給他結算一下這幾日的醫藥費。


    陸之晏略為詫異地看一眼李思泯,他能感受到來自李思泯的善意,可依舊難在他心底觸動多少。


    而他能回饋給李思泯的善意,便是在恢複行動之力後,盡快離開,免得將危險牽連給這個善良的山村郎中。


    陸之晏沉默片刻,他抬眸看向李思泯,請求道,“請先生幫我準備點幹糧和衣物,等天色黑下,和昭便會離開。”


    不等李思泯開口,陸之晏再道,“先生莫要告訴任何人您見過並救過昭。”


    “你……”李思泯有些反應不過來,見多了有什麽說什麽的山裏人,他極其不習慣陸之晏這種跳躍又潛藏深意的話語。


    但李思泯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以及陸之晏話語裏的誠意,陸之晏會給他報答,卻非是現在。


    陸之晏醒來時便是午後,再等兩個時辰天蒙蒙黑時,他便和李思泯告別,獨自上路。


    從李郎中後門離開,陸之晏觀察四周,確定沒有行人看到他,在轉角處,他轉身過來,再對李思泯深深一鞠躬。


    李思泯對於陸之晏隻知道“和昭”二字,除此外,陸之晏沒有再多透露,他也沒再多問。


    但從陸之晏一身的傷痕,他能猜測陸之晏在近日遭遇了什麽,生死間走一遭,這看著十歲左右的小少年,依舊冷靜而理智,李思泯為此深深震驚。


    李思泯對陸之晏身份的判斷,隻有四個字,非富即貴。


    踩著夜色和冷風,陸之晏走出青牛村,借星辰定位,他往西北前行,這和玉京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一定會回玉京去,卻不會再以前世的方式。


    “咳咳……”陸之晏低咳一聲,腳步頓住,他隨即翻出衣物添上。


    他得好好保重身體,以一個健康的身體回玉京,以一個健康的身體去迎娶他的太子妃。


    若能多活個十年二十年,陸之晏絕無可能讓那愛慕王湄兒的神醫留在她身邊。


    不可否認,陸之晏心中不止一次想給出過第三條路,生同衾死同槨,生生死死,她都是他的人。


    但到底是舍不得……舍不得也害怕讓王湄兒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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