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得一愣,直接就被鎮住了。


    陶任之則是二話不說,倉促間已經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


    主子們之間的談話,他插不上嘴,也不想出頭插這個嘴!


    蕭樾冷眼看著皇帝。


    皇帝此時的腰身,就是正常的情況下也不是挺得很直了,這時候站在那裏,脊背已經略顯得佝僂,再加上被蕭樾這話一震,身子微微一晃,就抖得如是殘風中的燭火一般。


    “你……你說什麽?”他似是還不敢相信蕭樾居然敢當麵跟他說這樣的話,半晌之後,突然呢喃了一句,似乎是希望自己聽錯了。


    可是這一句話問出口,再看蕭樾坐在那裏,那個毫不謙遜的姿態,又覺得自己這一問,實在是多此一舉,滑稽的很,冷不防就笑了一聲出來。


    蕭樾已經懶得去考量他的心思了,隻是看著他,冷冷的說道:“本來是看在你已經壽數無多,我也不想與你過分為難的,畢竟你我兄弟一場。可是陛下,似乎顧念這所謂骨肉親情的,就我一個?”


    他的態度語氣,都已經相當不恭。


    皇帝看在眼裏,則是心亂不已,這時候就是目光陰測測的盯著他,防備又警惕,反而是杵在那,半天也沒想到要找張椅子來坐,隻咬著牙,還是用一種虛浮的很不真切的聲音出口質問道:“你說什麽?你這是在詛咒朕?晟王,你……你簡直……你放肆!”


    最後三個字,就是壓抑著吼出來的。


    他的身體現在越是不濟,就越是忌諱有人提起這茬兒。


    蕭樾現在當麵這樣揭短——


    他真正的側重點就完全不在所謂的骨肉親情之上,而隻在對方詛咒他的喪氣話上。


    蕭樾隻是無動於衷的看著他臉上已然是走火入魔般的表情,眼神中略帶著悲憫和不屑:“橫豎就是我不放肆,也不見得陛下你還能熬多久了不是麽?既然總歸你也很快就會是這麽個下場了,我就是放肆了,又能怎樣?”


    皇帝看著他的唇齒開合,聽著這些誅心之言,眼睛瞪得,眼珠幾乎都要脫眶而出。


    他突然明白——


    今天這也許不是他在這堵住了蕭樾,而分明就是蕭樾請君入甕,在這裏等他,等著……來當場催他的命的。


    否則,他不會不顧場合,在這宮裏,當麵就說出這些狂悖之言來。


    “你……你……”突然意識到了蕭樾的陰險用心,皇帝隻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所有的器官都在發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裏往外擠:“你就這麽等不得了嗎?你就這麽盼著朕死嗎?你今天進宮到底是幹什麽來的?”


    “不過盼著而已,倒也沒像陛下那樣迫不及待的就親自動手了。”蕭樾直接就沒否認,他已經沒有耐性再跟皇帝去爭論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歎了口氣,唇角就勾起一個冷諷的弧度,反問他:“至於我今天為什麽來,你心裏不是一清二楚嗎?蕭植,咱們索性就把話攤開了,說清楚吧,你告訴我看,你到底是對武勳沒有信心還是對你自己沒有信心?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還覺得自己是個高高在上,擁有無上權力的堂堂帝王嗎?不覺得寒磣嗎?區區一個武勳而已,你都沒有足夠的把握去控製他,反而需要卑劣到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下毒手暗殺?這樣的舉動做下來,你居然還會覺得你是個高高在上,可以隨意操縱人命的君主,並且為此沾沾自喜麽?你不覺得你用這樣的方式來維護你所謂帝王的地位和尊榮,才實在是有傷體麵嗎?”


    對於皇帝這個人,他早就沒抱著希望,所以這一刻,揭短歸揭短,語氣卻是完全置身事外的冷漠,就連一點情緒的起伏也沒有。


    “你給朕閉嘴!”皇帝聽到這裏,卻是惱羞成怒,突然怒吼一聲,朝他衝過去,“朕做錯了什麽?朕做什麽都是被你們逼的,你、還有武勳,你們全都不配為人臣,明知道是忤逆……”


    蕭樾一抬手,穩穩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皇帝大力的試著掙脫了一下,卻完全沒有撼動,隻是保持著那麽一個狼狽的姿勢,半趴在桌子上。


    蕭樾捏著他的手腕,兩個人,以極近的距離彼此對視。


    蕭樾的唇角,帶著諷刺的一個弧度,逼視他的目光,涼涼道:“是麽?我們都不配為人臣子?那麽你呢?”


    皇帝的嘴唇動了動,剛要說話,蕭樾卻似乎根本就沒準備讓他再開口,緊跟著已經是目色一寒,繼續說道:“可是蕭植!生而為人,你卻又根本不配為人!”


    他起身,將皇帝甩到一邊。


    皇帝踉蹌了兩步,撲到旁邊,然後扶著桌角緩緩的坐在了椅子上,仍是心緒難平的直喘氣。


    蕭樾長身而立,站在他麵前,不帶任何情緒的看著他,繼續說道:“在你最艱難和最風光的時候,我還小,我沒見過那時候的你是什麽樣子的,可是從我記事起,真的看到的就是你這樣一副麵目可憎的嘴臉。我們不說天下,不說朝局,單就說我們自己,是,當年父皇無道,縱容信王母子與你相爭,以至於讓你遭受重創,你有怨懟有委屈,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可是冤有頭債有主,你既然不是他們的對手,那就應該回過頭來檢討自己,而不是變本加厲,反過來再往身邊的人心上插刀子。母後為了保你,已經傾盡全力,你卻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一再的利用她對你的母子情分,逼得她痛失愛女,骨肉分離。她為了彌補對你的愧疚,一再的妥協讓步,可是在你眼裏,我們這些人,或是為棋子,或是成了絆腳石,你除了你自己,誰都看不到。蕭植,一個人,不是不可以狠,但是隻知道一味地拿身邊親近的人做靶子,這就是無恥了。我這趟回京,一開始原也沒打算就是要對你怎樣的,可是現在,你呈現在我麵前的這副嘴臉,卻是一日更比一日的讓我惡心了。”


    “你……你閉嘴!”皇帝嘶聲怒吼,可是聲音太黯啞了,就隻讓人聽見了他的心虛,卻無絲毫的氣勢可言。


    他掙紮著站起來,一手扶著桌角,一邊歇斯底裏的頑抗:“朕的是非對錯,輪不到你來置喙,我為君,你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這是忤逆!”


    蕭樾看著他惱羞成怒的表情和顫抖的指尖,也不過冷嗤一聲:“其實你真的大可以不必這樣惱怒,橫豎你我之間,這樣開誠布公的談話,此生應該也就隻這一次了,即使你再看不慣我,也沒機會再看我幾次了。而我……我現在不想動你,是因為確實不需要為了你這麽個行將就木的廢人而髒了我的手,但是你今天做的事,我也不可能就這麽算了。所以,我過來跟你把話說清楚了。人死燈滅,確實,現在無論你做什麽,用不了多久,你也都可以撒手不管了,我也知道你自私,可是……想想太子吧,你現在多行不義,就不想想將來在你駕崩之後,他的前路會被你帶的有多艱險嗎?”


    皇帝此時滿心都是對他的仇視和憤恨,本來就目光狠厲如刀子一樣死盯他,看著他唇齒翁和,說出那些誅心之言,肺腑都要氣到炸裂了。


    可是這些年,他偏激又自我,已經是一意孤行成了習慣,根本就聽不進去蕭樾任何的指責,隻是在這最後一句,在聽到他拿蕭昀來說事兒的時候,方才心髒劇烈的一陣收縮,眼神駭然的變了一變。


    皇帝瞪大了眼睛,又往前踉蹌了一步,咬牙道;“你想做什麽?你這是拿太子在威脅朕嗎?”


    他原是咆哮,可是因為怒極而影響了心態和體力,吼出來的聲音黯啞低沉,既沒什麽氣勢,也沒什麽太大的動靜。


    一道房門之隔的院子裏,侍立在那官員和內侍們全都是聽見了裏麵隱約的說話聲,但是對於兩人究竟說了什麽就完全分辨不清了。


    陶任之倒是聽得明白,但這時候也隻當自己的個聾子,老老實實的耷拉著腦袋跪在那,一語不發。


    蕭樾與皇帝四目相對,唇角又勾起一個冷諷的弧度,並不否認:“算是吧!”


    皇帝的神色,突然一陣慌亂。


    蕭樾淡然轉身,繼續語氣不溫不火的說道:“趁著你還有時間,與其在這裏跟我發狠置氣,成天琢磨那些歪門邪道,不如抓緊時間想一想,要怎麽留遺言給太子才是真的對他好,畢竟我已經容忍你太長時間了,如果將來他跟你還是一路的心思的話……到時候,恐怕就連母後也沒臉再說讓我讓著你們了吧!”


    皇帝的嘴唇發抖,胸口不住的起伏,卻是真的被他刺激到了,這時候隻覺得渾身的血脈逆湧。


    眼見著蕭樾是要走,他其實想要撲上去阻攔的,可卻是手腳僵硬的有點行動受限,便就衝著他的背影嘶吼:“你要造反嗎?你知不知道,就憑你剛才說的這些忤逆直言,朕現在就可以叫人進來殺了你!”


    蕭樾回眸,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舍得嗎?”


    皇帝聽得一愣。


    蕭樾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跳梁小醜一般,淡淡的說道:“要是你能殺我,你不是早就動手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之所以沒動手,不過就是忌憚北境的局勢。”


    皇帝的私心被他戳破,眼神下意識的閃躲了一下。


    蕭樾繼續道:“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不僅北境的局麵你們父子在這三五年之內絕對沒能力插手進去,就是南邊……武勳身邊,我也派了殺手潛藏,你倒是動我一個試試看?隻要我死了,我的人就會殺了武勳,給我陪葬。試想南境一旦沒了武勳坐鎮,會是個什麽局麵?南梁當年完全枉顧兩國盟約,剛剛聯姻之後就出爾反爾,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這時候,一旦北境駐軍南下,引發大胤國中內亂……有武勳給你把著邊防還好,一旦武勳身死,南方門戶大開,南梁人隻怕片刻也不會等的,就會揮軍北上。屆時你們父子腹背受敵,我就可以用你們父子的性命,連帶著這座大胤皇朝都一起拿來陪葬了。這樣……會不會很痛快!”


    皇帝的眼神陰冷,咬著牙,手指用力的抓著桌角,寸寸用力,來遏製心中的恐懼。


    他盯著蕭樾,一字一頓的道:“你以為朕會信了你的鬼話?”


    蕭樾冷笑:“你可以不信,橫豎現在我人就在這裏,你大可以現在就殺了我試試看。”


    方才他的那些話半真半假,他就是拿來詐皇帝的。


    當然,皇帝也不見得全信,但是——


    蕭樾說的這些話,在邏輯上和情理上全都邏輯成立,依然是叫他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麵考慮。


    “陶任之……”皇帝抬了抬手,視線卻膠著在蕭樾臉上。


    他在試探。


    蕭樾隻是從容而冷靜的看著他,完全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根本就沒打算阻止他。


    皇帝的手指落在半空,看著蕭樾眼底的冷意,也是漸漸地被渲染了情緒,手指緩慢的僵在了空氣裏。


    蕭樾看在眼裏,就是鄙夷的勾了勾唇道:“這就對了,你還是應該有所顧忌的,我雖不是非要拿到你的這個皇位不可,可是如果你要逼我到了那個份上……命都沒了,你真當我還在乎這天下誰主?”


    皇帝的心頭震了震。


    是了,如果換成是他,哪怕是為了那最後的一點氣性,臨死前他也是要攪個天翻地覆的。


    雖然蕭樾此刻狂妄的態度讓他不堪忍受,可是——


    這些年他在養尊處優,蕭樾卻已經在這期間羽化蛻變,成了他掌控不了的一個存在。


    兩個人,四目相對。


    皇帝的手指慢慢收攏起來,攥在掌心裏,死盯著蕭樾道:“你知道朕現在在想什麽嗎?”


    蕭樾直接就笑了:“你在想,當年為什麽要婦人之仁,放我出京。你在想,如果那時候就殺了我,便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困境了。你……在後悔!”


    他的笑,爽朗又健康,怎麽看就怎麽刺眼。


    皇帝的心事又被他料中,用力的抿抿唇,一時之間居然無言以對。


    其實他此刻的心中,不僅有憤恨,更有不甘!


    以前蕭樾沒回來的時候,他不曾這樣想過,可是自從蕭樾回到京城,他再看見這個跟他相差了幾二十歲的親弟弟,心裏就開始不平衡了——


    為什麽!為什麽當年遭遇那些痛苦和掙紮的人是他,而不是蕭樾呢?


    要不是經曆了當年那一場殘酷的奪嫡之爭,他的身體不會被摧毀,意誌也不會被瓦解,更不會變成如今這麽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越是有對比,他就越是心裏痛恨!


    即使蕭樾明明沒有對他做過任何出格的事,他也依然容不下他!不想看著他這樣好端端的站在已經是在苟延殘喘的他麵前!


    皇帝的眼睛裏,有仇恨的火光在燃燒。


    雖然在蕭樾看來,他所謂的恨意來得沒根由,又很可笑。


    蕭樾眸光中的那點笑意也在瞬間消散,突然就變成了一張冷酷無情的臉,語氣也冷硬起來的繼續開口說道:“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說的好聽,是你沒對我趕盡殺絕,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人性未泯呢。當年真的是你的一念之仁嗎?不過就是因為母後下手比你早了一步,讓你沒逮到機會罷了。”


    皇帝的思緒被他打斷,猛地回過神來,再次咬牙問道:“所以,現在你我之間確實是不可兩存的,是麽?”


    蕭樾冷然不語,算是默認。


    皇帝卻是強壓下心裏的恨意和不甘,強撐著力氣,一步一步走到他麵前,正視他的目光,蠱惑道:“你說得對,朕也有軟肋,朕確實是放心不下太子,如此……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


    ------題外話------


    嗯,專門給了皇叔一章讓他裝了個逼……


    嚶嚶嚶,這兩天表姐們回來度假過五一,碼字檔期緊張,我好怕我要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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