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屋子裏瞬間是死一樣的寂靜。


    兩個男人,互相對峙。


    皇甫七的麵色已經於瞬間慘變!


    蕭樾最後拋出來的這個問題,像是一個驚雷,砰的一聲在他的腦海裏炸開了……


    他其實不怎麽關心武勳的為人,更懶得去關注武青瓊那丫頭將來的結局,可蕭樾這最後一句話卻猛然戳到了他的痛處。


    武曇和蕭昀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他卻十分清楚——


    因為武青瓊是扶正了的繼室所出,所以一開始皇帝本意要撮合的對象其實就是武曇跟小太子蕭昀的!


    哪怕是蕭樾講的這個故事依然是異想天開的有點匪夷所思,皇甫七卻已經失去了冷靜。


    他眼中神色驚疑不定,但是為了最後的體麵,便一根一根在袖子底下緩緩的攥緊了手指。


    他一開始就沒打算過要幹涉小太子和武曇的婚事,現在想來,如果蕭樾的這些話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麽這一刻他已經是後怕的驀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要不是當時合八字的時候出了問題,武曇現在人就已經是在太子的東宮之內了。


    皇甫七瞬間就覺得自己連呼吸都不甚順暢了……


    他的視線有些慌亂的四下裏走了一遭。


    蕭樾已經款步自窗前挪了回來,雙手撐在桌子上,自上而下逼視他的麵孔,同時字字犀利的又再質問了一遍:“現在,再回答一遍本王最初提出的那個問題……”


    皇甫七一寸一寸緩緩的抬起眸光對上他的視線。


    蕭樾肅然直視他的雙眼,仍是直接又果斷的再次問道:“你……喜歡武家的那個丫頭?”


    問他喜歡武曇嗎?他對武曇,又豈止單單是喜歡那麽簡單。


    可是因為兩家門第的原因,他一早就認命了,接受了自己不可能擁有她的這個事實。


    現在,眼前這個叫做蕭樾的男人,不僅奪走了他珍藏於心上的寶貝,還堂而皇之的跑到他的跟前來,一次次的揭瘡疤?!


    皇甫七心中絞痛又壓抑。


    可是這一刻——


    他卻連發作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迎著蕭樾的視線,緊抿著唇角,隻是沉默。


    這樣,已經等於是默認。


    蕭樾卻是緊追不放,繼續逼視他的目光:“有多喜歡?”


    皇甫七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狼狽,可大約就是因為這感情壓抑於心底見不得天光太久了,就已經成了治不好的頑疾……


    這一刻他突然就不想再偽裝。


    他喜歡武曇!就是喜歡她!即使把這份感情埋藏得再久遠再深沉,這也依舊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了!


    哪怕這一刻的他在蕭樾麵前已然是個笑話……


    皇甫七突然狠狠的閉了下眼,然後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艱難的自唇齒間吐露:“以……生命為底線!”


    他重新再睜開眼的時間,就直接回避了蕭樾的視線,手扶著桌麵站起來,走到一邊,一邊自嘲的繼續主動開口說道:“我知道今上忌憚,我皇甫家手握富國之財,斷不可能和手握重兵的定遠侯府結為姻親。其實我並不介意那個丫頭到底會嫁給誰,她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身邊,我沒資格也沒權利幹涉,可是……畢竟是我心裏那麽寶貝的東西……”


    話到這裏,哪怕是他已經鼓足了破罐破摔的勇氣,這個話題也仿佛艱難到難以為繼一樣。


    他的聲音漸低……


    生命,是最後的底線!


    他自己給不了她幸福,也沒有立場和權利要求別人該怎麽樣去對待她,畢竟兩個人就是沒可能在一起的,皇甫七勸說了自己許多年,他可以安安靜靜做她生命裏的過客,可是——


    這份感情已經將他放低到塵埃裏,生命,卻是最後不可逾越的底線了。


    如果像是蕭樾方才所預設的那樣,有一天武曇真的遭遇了那樣的不測,皇甫七覺得他一定會發瘋……


    而——


    他的這番話,也終於解開了蕭樾存於心間多年的疑團。


    當年,在武曇死後,武勳在郴州起兵和南梁人合作,南北夾擊,皇甫七與之聯手,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在他的印象裏,皇甫家和定遠侯武家一直都是君子之交的,而且皇甫家的家主皇甫七很懂得進退,一向將家族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那兩人聯手起來,似乎沒有經曆任何的隔閡和阻礙,甚至一度讓蕭樾懷疑皇甫家就是武勳的同黨,他們一直都在暗中籌謀計劃,等著這最後揭竿而起的時機。


    直至後來,他重生回來,再次去細查皇甫家和皇甫七的底細的時候,卻沒有發現任何他和武勳暗中勾連的跡象……


    如今,困擾了他多年的真相,這一刻總算是有了個明確的答案!


    皇甫家的反叛,並非是和武勳之間同流合汙,而是——


    因為武曇!


    那個時候的皇甫七,已經是說一不二的皇甫家家主!


    他雖豁不出去拿皇甫家全族的性命去為滿足自己的私欲冒險,可是武曇,永遠是他心上存在的軟肋,他做不到拿滿門的榮辱做賭注去強娶她,可是她死了,他卻依然會因此瘋魔,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背負叛國背信的永逝汙名,也要替九泉之下的她討要一個公道!


    這一點——


    想必武勳也是早就看在眼裏的,所以才能在精準的算計下,最後橫加利用。


    這麽一局算下來,他利用一個武曇真是賺的盆滿缽滿了——


    名正言順起兵造反的理由,皇甫七不遺餘力的財力支持,乃至於最後他再臣服於南梁,也沒有任何人會指責他是個叛臣逆賊,畢竟……


    他前麵為了自己的女兒,已經對大胤的朝廷讓步了太多太多……


    這就是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


    雲霧撥開,蕭樾心中卻始終還存了陰霾的一角。


    他有點看眼前的皇甫七不順眼,說不上是為了什麽明確的理由,反正就是看他不順眼。


    “所以,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於是,先按下這種不自在,他緩緩的吐出一口氣,繼續前麵的話題:“武勳以自己的這個女兒為棋子,祭出一張感情牌,先是蒙蔽天下人,然後再拉攏到你。你一開始對武家敬而遠之,舍棄掉的東西,最後你不但找不回來,反而會繞回到最初你所規避的那個結局上去。”


    皇甫七:“……”


    皇甫七一開始說服自己不去招惹武曇,無非是不想與朝廷為敵。


    而按照上一世的軌跡發展的話,非但他一開始放棄的那個女孩子沒有因為他的讓步而得到美好的結局,他最後還是在她死後為了她,和整個蕭氏王朝兵戎相見了。


    隻是——


    即便他這樣做了,也再換不回那個她了。


    不僅徒勞一場,還陰錯陽差的錯失了他放在心上的寶貝!


    蕭樾一開始就承認自己的卑劣,不僅是對武青林,現在對著皇甫七也一樣。


    別人的深情和他半點關係也沒有,他就是得毫不猶豫的傷口撒鹽,讓這個人也徹底斷了對武曇的念想……


    雖然,這對皇甫七來說有點殘忍。


    可是——


    在這個問題上,沒得妥協和讓步。


    皇甫七的情緒不怎麽穩定,一時半會兒還沉浸在他對武曇的求而不得裏沒緩過來。


    蕭樾等了他片刻,就也款步踱到窗口,與他並肩而立,嘲諷的再次說道:“不過就算是那樣,最後徹底清算下來,除了那個丫頭死在了棋局之中,你們其他的所有人都沒有別的損失。”


    武曇死後的幾年間,蕭樾一直都清楚的記得那夜他在長寧宮裏最後見到她時候她說過的那些話,在她的眼裏,她的父親是一個磊落且重情義的人,不惜放棄滿門的榮華與榮耀,為保全她的性命做了許多的讓步和考量,卻不知,他的所謂的情義裏全是算計,那些所謂的退讓,不過都是以退為進的步步為營……


    所以,同樣的,為了回報他,她甘心困鎖牢籠,從容赴死。


    而她那個所謂重情重義慷慨磊落的父親,卻是從她生前到死後都將她利用的徹底,生前,她是他親手送入死局的一顆棄子,死後,她又成了他混淆天下人試聽的遮羞布。


    而最可悲的是,她從來就不知道這些。


    一個人,經曆再多的再慘烈的失敗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被人一再的傷害卻又完全的不自知。


    蕭樾其實很少同情什麽人,可就是那個女人嬉笑怒罵的幾句話,讓他印刻在腦海深處記了許多年。


    尤其是到了今天——


    他見過了那樣張揚明媚的她,再每每回想起當年冷宮裏的那個女子,就會不期然的後怕出一身的冷汗來。


    是武勳和武家,在她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她徹底的毀了!


    “說到底,這也隻是晟王殿下編排出來講給我聽的一個故事。”皇甫七回他以冷笑,蕭樾在故意的刺激他,他不是聽不明白,“且不說定遠侯的愛女之心是真是假……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處心積慮設這麽大的一個局,難不成他想謀朝篡位自己做皇帝嗎?”


    按照蕭樾的說法,武勳現在就是野心勃勃的,並非就是皇帝和太子想算計和利用他,而是他自己就在暗中策劃著想要利用嫁女一事在宮裏設局,好光明正大的起兵造反。


    可是,凡事都需要一個精準的動機!


    蕭樾莞爾,意味深長的側目看了他一眼:“或者……他一開始就是個賣主求榮的無恥之徒呢?”


    他的語氣半真半假。


    皇甫七微微蹙眉,也不由的轉頭看向他:“怎麽說?”


    “十二年前,元洲城失守,五年之後又失而複得,這其中,會不會還另含什麽隱情呢?”蕭樾看著他,卻是不答反問。


    皇甫七倒抽一口涼氣,隻是蕭樾的片麵之詞還並不足以取信於人,他很快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同樣是反唇相譏:“這一切都是晟王殿下的臆想吧,你沒有任何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件事。”


    十二年前,元洲城失守,南梁的軍隊順勢而上,屠城殺人,後果慘烈。


    武家的三個兒子,在那一役中就去其二……


    蕭樾現在卻在暗指武勳在那一役中就通敵叛國?懷疑是武勳促成了元洲城慘敗的戰局的?


    元洲城等五座城池失守之時,武勳就已經是那裏的主帥了,隻是那時候他閱曆尚淺,又剛襲爵不久……


    若說動機——


    的確,五年後元洲城失而複得之後武勳才聲名鵲起,在朝中的地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是除了名聲,他並沒有從這件事裏得到其他的落在實處的好處,反而還折進去了他的兩個嫡親的兄弟?這可能麽?


    對一個正常人來說,不會做這樣的取舍,可如果蕭樾前麵的推斷都是真的——


    武勳是一個連親生女兒都能用作棋子隨意算計的無恥之徒,那麽他為了更高的名聲與榮譽,犧牲自己的兄弟就也不算什麽事兒了……


    皇甫七覺得自己挺可笑的。


    這一切不過就是蕭樾口說無憑講的一個故事罷了,他居然還真就信了麽?


    蕭樾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說辭在客觀上不具備任何的說服力,甚至於皇甫七能在這裏聽他說這麽多,也無非是因為對武曇的感情作祟……


    不過他也不在乎對方現在到底信不信,毫不心虛的和皇甫七的視線對上,揚眉道:“如果確有其事,就總會有證據浮出水麵的,你不妨等一等。”


    “等一等?”皇甫七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反問道:“然後呢?”


    蕭樾就也跟著笑了。


    他把皇甫七帶到這裏跟他說了這麽多話,最直接的目的就是阻止對方一時衝動跑去莊子上找武曇,然後順便解開了他心裏存了多年的一個疑團。


    至於別的……


    他跟皇甫七之間,確實沒什麽別的牽連好談的。


    蕭樾沉吟了片刻,最後卻是不答反問:“你是真的喜歡那丫頭麽?還是故意做出一副情深不壽又大度退讓的姿態好讓陛下對你們皇甫家放心的?”


    明明很喜歡,卻能強製自己放手不沾染?


    這在蕭樾的邏輯裏,是不存在的!


    既然那麽喜歡,又怎麽舍得就那樣放棄掉?


    不過皇甫七的這種心態,換個角度來講卻是替他省了不少的麻煩,要不然他恐怕還真得跟這位皇甫少主爭個頭破血流了!


    “那麽晟王殿下今天特意約我到此,最終的目的又是什麽呢?”皇甫七亦是針鋒相對,語氣也忽的跟著惡劣起來,“如果我肯站在你這邊,將來你成事之後的心胸該不會如是當今聖上這般狹隘吧?”


    他雖然跟蕭樾不熟,但是對一個野心勃勃的男人的心理還是能了解的,蕭樾跟他說了這麽多,難道就是為了在他麵前揭開武勳的假麵目?


    如果武勳有可能在謀算他手中財力,那麽蕭樾呢?他是否也是試探著想跟自己做一筆交易?


    蕭樾自然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有了前世的前車之鑒,他確信,隻要他肯答應促成皇甫七和武曇的好事,皇甫家的這個聯盟的助力就可以十拿九穩的到手了!


    聽出了皇甫七在試探他,他這次卻也不怒,一邊撿起放在旁邊凳子上的披風,一邊隨口問道:“你不是說不在意那丫頭到底會跟誰嗎?”


    所以,他也不是為了和自己做交易?


    皇甫七這回是真被他繞進去了,不禁跟著回轉身來,忍不住的追問道:“你到底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蕭樾一邊拿了披風一邊往外走,“至於本王今日約你相見的目的,隻是為了告訴你武勳背後的隱情,就這樣!”


    說話間,已經推開了房門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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