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袍子站起來,眼中一片清明,又染了笑意,嘖嘖的感慨:“武勳的女兒,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那位晟王殿下倒是撿到了個寶貝。”


    與宜華長公主之間說話居然很隨意,不見半分的拘謹和畏懼。


    宜華長公主麵上卻始終是一副冷肅的神情,也不閑談,隻是看著他問道:“那丫頭方才說的事,能做成麽?”


    語氣,竟也不像是在詢問一個晚輩的意見,當然,也非純粹的命令,反而——


    像是兩個默契的老友,一切都自然無比。


    那少年笑了笑:“這樣的機會……豁出命去也得讓它成的啊。”


    戲謔的語氣之間,卻讓宜華長公主聽出了弦外之音。


    她臉上卻還是一樣的表情,淡淡的道:“那就去辦吧。四葉胡同那邊,你去聯絡就好,不必事事都來告訴我。”


    “是!”那少年衝她躬身略一頷首。


    宜華長公主揮揮手,他便轉身往外走,前腳剛跨出了殿門,宜華長公主的聲音就又在背後響起:“晉兒!”


    那少年止步回頭。


    宜華道:“量力而為。我們若是出了事,沒人會救。”


    “嗯!”少年點點頭,衝她露出一個笑容,就又繼續快步離開了。


    繞過抄手回廊,進到前院的時候,武曇早就離開了,淑景軒的大門緊閉,門口的回廊底下看門的小太監歪在那裏睡得口水橫流。


    他走近了一看,這家夥嘴裏還含著半顆糖,頓時就樂了。


    拿腳尖踹了一下對方的小腿,沒踹醒,就順手從旁邊養著睡蓮的水缸裏撩了點水潑過來。


    “呃……誒?”冷颼颼的水滴灑在臉上,那小太監一個激靈被驚醒,身子一動,險些從回廊的欄杆上摔下去,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


    “做什麽美夢呢?趕緊起來。”那少年卻似乎並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把他潑醒之後就又甩著腰間荷包上的穗子繼續前行,徑自打開門走了出去。


    等那小太監徹底清醒過來,眼前就隻剩下一道空空的門洞,再沒有了第二個人影。


    後殿之中,那少年離開之後,本來是該在偏殿之內的鄺嬤嬤卻從後殿悄無聲息的走了出來。


    彼時,宜華長公主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椅子上,桌子上和地上都是打翻的糕點和茶盞碎片。


    “公主……”鄺嬤嬤走上前來,眉宇之間滿是憂心忡忡的神色,一邊往外張望一邊喚了主子一聲,可是這一聲之後卻是再沒有了後話。


    宜華長公主偏頭來看她,唇角揚起一抹微涼又自嘲的苦笑:“讓嬤嬤又為本宮擔心了。”


    “唉!”鄺嬤嬤歎了口氣,把放在桌上的雞毛撣子插回瓷瓶裏,“年紀大了,就越發的不經事兒了。不過公主您自是有主見的,也比老奴想得周到長遠……”


    話到一半,又好像覺得措辭不太妥當,聲音就又戛然而止,頓了一下,又補充:“哪怕就隻是為了眼前……那姑娘有一句話總是沒錯兒的,不為別的,公主是該為自己謀算一番了,總不能把後半輩子也都一並交代在這裏。”


    自家主子,本就是金尊玉貴的皇家嫡公主,可是自從十三歲上離了故土進了這南梁的後宮,幾乎就等於是整個命運翻盤,就那麽從雲端被硬扯了下來,十二年前南梁毫無征兆的突然開戰偷襲了大胤的邊境,元洲城一役爆發之前,南梁皇帝是怕她察覺了什麽,進而走漏消息,就將她軟禁於此……


    偏偏,他們遠在這南梁的深宮之中,說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也不為過。


    也虧得是長公主的性格堅韌,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硬挺了過來,一直撐到今天。


    若是一直不得機會也就罷了,現在既然有了契機——


    她還那麽年輕,總該放手一搏的。


    因為長公主自小就要強,以她的心性,但凡是有一線希望,就絕不會甘於蠅營狗苟的屈居在這裏消磨掉一生。


    雖然這整件事聽起來凶險又兒戲,可鄺嬤嬤卻是從一開始就看準了這條路。


    宜華笑了笑,眉目之間竟是少有的顯出幾分少女的俏皮神色來,揶揄道:“沒想到乳母也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氣魄……”


    鄺嬤嬤瞪她一眼,看見她眼底眉梢的笑,下一刻卻是驀然心酸的想要落淚。


    長公主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想其少女世代是多麽的張揚明媚,可卻生生被磋磨成如今這個樣子了,已經多少年,不曾見她這般生動的表情了。


    鄺嬤嬤趕緊別過頭去,拿袖子按了按眼角。


    宜華長公主看在眼睛裏,也並不曾點破,隻是麵上神色慢慢地恢複如常,等鄺嬤嬤的情緒平複下來,她才又繼續說道:“既然決定了要放手一搏,就該有個放手一搏的準備,總不能把凡事都交給晉兒,外麵的事我鞭長莫及,這宮裏各方麵的消息從今日起就都給我注意起來。”


    “是!奴婢明白!”鄺嬤嬤連忙點頭,隻再轉念一想,卻又忍不住憂心,“公主,那小公子雖說是打小兒就是個人精,機靈的很,可畢竟也還隻是個半大的孩子,外麵的事您交代給他去做,真的行麽?”


    宜華眼中浮現一抹清明的冷色,淡淡的道:“在這件事上,他的決心遠在本宮之上,誠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這件事是不成也得成。他那邊你不用管,就讓他去做吧。”


    “唉!”鄺嬤嬤忍不住又重重的歎了口氣,“這世道也真是的,就是有把活人都逼成鬼的本事!”


    宜華長公主莞爾,卻是不以為意的拍拍裙子站起來:“人這一輩子,哪能事事順遂,盡如人意?說起來……方才過來的那小丫頭跟晉兒差不多大吧?”


    “差兩個月吧,小公子是四月生的。”鄺嬤嬤道,回想起方才在這殿內武曇一本正經和宜華對話時候的情景,忍不住的又是一陣唏噓:“真是造孽喲!奴婢都還記得早些年在宮裏的情形,那定遠侯世子和林氏,可是人人誇讚的一對兒,都說兩人是珠聯璧合的一對兒,誰能想到……這男人怎麽說變就變了呢?”


    宜華長公主款步踱到門口,看著外麵陽光朗朗的好天氣,神色之間也頗多悵惘:“是啊!本宮也在宮宴和各家的賞花宴上見過他們夫妻幾次,那時候皇姐還羨慕……”


    話到一半,想到已逝的宜佳長公主,她忽的就閉了嘴,眼中不期然閃過一抹怨毒的厲色。


    空氣仿佛突然都跟著冷凝了下來。


    鄺嬤嬤與她之間是有默契的,見狀也是不由的心頭一抖,連忙上前。


    宜華長公主手抓著門框,指甲紮入木屑裏,因為用力過猛,整條手臂都在微微的發抖。


    鄺嬤嬤心疼的趕緊把她的手拉過來,用雙手握緊,連聲的勸:“您別傷心,大公主雖然去了,沉櫻郡主卻得了個好歸宿,大公主那樣溫和寬厚的性子,想必最掛念的就是小郡主了,如今……她是會含笑九泉的。”


    宜華長公主眼中的厲色卻是半點不褪,聞言,便是咬牙切齒的冷笑:“得虧是母後將我遣出來了,否則……這些年,我必忍不住把他殺了。”


    “公主!公主您消消火!”鄺嬤嬤不斷揉著她的手低聲的安撫,知道她這些年唯獨對宜佳的死耿耿於懷的放不下,也不敢多勸,就隻能一遍遍的盡力安撫。


    這邊武曇從淑景軒出來,仍是按原路找回去。


    紅絮還是很謹慎的,不好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她,正藏在隔壁冷宮的門簷底下。


    她是不知道武曇去見宜華長公主是另有目的的,隻當她是奉了大胤晟王的命令前去問候,所以也沒擔心會出什麽亂子,相對的還是比較安心。


    隻不過武曇去的時間比預期中的有點長,過了一炷香還不見她出來,紅絮就有點急了,正遲疑著要不要尋過去看看——


    正失神呢,眼前就是人影一晃,武曇已經回來了。


    “怎麽去了這麽久?”紅絮脫口抱怨,不悅的瞪了她一眼。


    “這裏又不是別處,總有些情況需要應付,哪能事事精準?”武曇敷衍了一句,就彎身撿起放在地上的包袱,一邊道:“你幫我看著點,我把衣裳換了。”


    她手臂上綁了袖箭,更衣的時候不方便,隻能將這紅絮支開。


    好在紅絮也沒多想,為了保險起見,自是很願意替她放風的,隻道了句“快一點”,就急匆匆的往前兩步,守在了前麵的禦道上。


    武曇快速的換回景王府的婢女服,那套宮裝就順手從門縫塞進了冷宮之內。


    她走出來的時候,紅絮也正著急,並沒有太在意,帶著她就快步先離開。


    武曇亦步亦趨的跟著她,一直等進了禦花園,紅絮不經意的回頭一看才皺了眉頭:“包袱呢?我給你的衣裳呢?”


    “扔了。”武曇道:“萬一被人發現我抱著那種東西,難免要被懷疑圖謀不軌的,事情都辦完了,怎麽可能帶在身上。”


    紅絮一直隻當她是個眼高手低又恃寵而驕的嬌小姐,完全沒想到她會有這番思量,聞言不禁意外,上下就打量了她一遍。


    武曇也不管她,隻就饒有興致的四下裏看了眼,便是麵露疑惑:“咦,景王妃不是去了皇後娘娘宮中拜見麽?這條路……”


    紅絮走是她們過來時候的原路,顯然是要直接帶她出宮的。


    “哦!”紅絮連忙收攝心神,“通常王妃上午進宮,皇後娘娘都是要留王妃用午膳的,既然你的事情辦完了,咱們兩個就直接先出宮去,省得節外生枝。”


    這個說法,其實沒問題。


    武曇點點頭,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仍是快步往前走。


    橫豎是沒什麽正經事,武曇就幹脆又拉開了話匣子,問道:“這麽說來,景王妃其實並不知道我的身份和此次進宮的具體目的了?”


    紅絮聽的眼皮一跳,心裏不禁的就生出幾分警覺來,擰眉看向她。


    武曇邊走邊道:“你這麽急著先出宮,其實就是不想當著她的麵與我發生衝突吧,畢竟……景王爺和我們王爺之間的交往秘密,王妃身邊隻仆從就一大堆人,難免人多眼雜。王妃帶個生麵孔的下人進宮,無可厚非,可回頭一旦我與你們衝突起來,就難免要引起她身邊人的關注了,是不是?”


    “你到底在說什麽?我怎麽都聽不懂……”紅絮的一顆心砰砰直跳,她努力控製著臉上表情,不想讓自己在情緒上露出破綻,可同時,心裏卻有個聲音不斷的在叫囂……


    這丫頭別不是已經知道了吧?知道了他們要對她下手,將她扣在皇都,以便於拿來威脅那位晟王爺?


    而武曇,一開始就隻是因為信不過梁元旭才起的戒心和猜疑,可是紅絮要提前帶她單獨出宮,她就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畢竟她們都是跟著景王妃進宮的,雖然明麵上辦的是兩件差事,可按理來說還是應該他們兩個去皇後的寢宮外等候,再跟著景王妃一起出宮才更合規矩。


    奴婢撇了主子,自己單獨出宮,等於是給自己多找了次麻煩。


    畢竟——


    宮門的守衛對王妃禮遇,可是不相幹的人隻會更加嚴厲的排查。


    “你聽不懂麽?”武曇麵上帶著甜甜的笑,“你若真有這麽蠢,景王爺又怎麽會幾次三番把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來辦?”


    盡管竭力掩飾,紅絮臉上的表情也有點難以維持。


    這是在宮裏,她不想跟武曇有任何的衝突,焦急的左右看了眼,就還是盡量的好言相勸:“我真的聽不懂姑娘在說什麽,我知道您不喜歡我,可……您有什麽話都等出了宮再說好麽?咱們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會出事的。”


    她說著,就伸手要來拉武曇。


    武曇瞧見她眼中瞬間浮現的決絕之色,趕在她動手之前就已經靈活的往後連退了兩步。


    紅絮一把抓空,頓時愣住,等反應過來,就更是心一橫,還要再撲上來……


    下一刻,武曇已經抬起手臂,露出了綁在小臂上的袖箭。


    那箭頭打磨的鋥光瓦亮,映著陽光,反射出一絲凜冽的寒芒來。


    紅絮的臉色刷的一白,腳步不由的頓住。


    武曇也斂了臉上笑容,眸色冰冷的盯著她,冷冷的道:“我知道你會武功,但是別過來,我就不信你能快過我手裏的箭。”


    說著,就拿眼角的餘光四下打量,再次質問道:“梁元旭人在哪裏?”


    “你!”紅絮那一瞬間惱羞成怒,幾乎背過氣去,卻還是不得不耐著脾氣好言相勸,“姑娘,奴婢真的不知道您到底在說……”


    話音未落,武曇就是一聲冷笑:“就咱們兩個出宮,必然要被宮門守衛嚴加排查,甚至他們為了保險起見,還會將你我扣住,等景王妃出宮的時候再放行。你想不出任何差錯的把我先帶出去,想必……梁元旭會親自出現做你的內應吧?隻有他出麵,才能順利將你我帶出去,他在哪裏?你們約好了在哪裏碰麵?”


    紅絮已經來不及去納悶這小丫頭到底是哪兒來的暗器,並且又是怎麽會知道這麽多的,這一刻,就隻怕是被路過的宮人看見了,那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雖然梁元旭有言在先,讓她務必穩住了這個小丫頭,最起碼要保證別在宮裏出亂子,可是這小丫頭這般難纏,她已經是顧不得了,就隻滿臉憤恨的一咬牙道:“若是不想死的話,我勸你還是要乖乖聽話的好,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兩天在你吃的飯菜裏都下了慢性的毒藥,如果沒有解藥,你必死無疑!”


    說話間,她眼中就更是顯出惡毒冷厲的神色來,隻等著看眼前這小丫頭驚慌就範。


    武曇與她對視,卻不過當做笑話一場,反問道:“那你又怎麽知道你送來的飯菜我就一定吃了?”


    紅絮的第一反應就是她在虛張聲勢,神情恍惚間還沒等回過神來,就看武曇的視線已經落到她身後的某個方向,同時笑意凜然的揚聲道:“景王爺,您這個婢女說她奉了您的命令給我下毒了?是否確有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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