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皇後的事,遲早是要被提起來的。


    蕭昀拖了這麽多天,心裏也早有準備,當即起身道:“叫他們去偏殿說話吧!”


    “是!”小泉子攙扶他站起來往外走。


    臨走,不禁拿眼角的餘光掃了眼正和幾個宗室老王爺跪在一起的蕭樾。


    出得殿門,小泉子將他引至偏殿。


    禮部尚書廖昂帶著禮部和鴻臚寺的幾個官員一起在殿前的廣場上等著,見他出來就也連忙尾隨了進去。


    小泉子給蕭昀送了茶水,就躬身退了出去,隻對門外當值的另一個小太監道:“這裏你幫我盯一會兒,我內急。”


    “好!”太子馬上就要登基為帝,這時候多露露臉總沒有壞處的,那小太監滿心答應了。


    小泉子匆匆離開,卻沒有去如廁,而是疾步往後宮的方向去。


    陶任之年紀大了,加上連日裏勞累,這幾天又受了風寒,所以告了假,臨走囑咐他若是太子殿下要論及皇後娘娘的事情了,就務必過去告訴一聲。


    這邊的偏殿裏,蕭昀坐下喝了口茶就正色看向了立在下麵的廖昂等人:“諸位愛卿漏夜前來求見本宮,可是有關皇陵那邊明日儀典上還有什麽不曾安排妥當的?”


    廖昂走上前來一步,躬身道:“自大行皇帝駕崩以後,微臣就已經撥了禮部和鴻臚寺的屬官前去布置安排,近日已經傳來消息,按照規程,那邊的一切都已經布置妥當。”


    他從袖子裏拿出一份奏章,小尤子上前接了,遞給蕭昀。


    蕭昀翻看的時候,廖昂又繼續道:“殿下請過目,所有的儀程安排如下,殿下若是沒有特別需要改動的地方,微臣等出宮以後就先行一步,過去做最後的安排和準備了。”


    蕭昀大致的瀏覽了一遍,就將奏章隨意的擱置在桌角。


    廖昂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才又硬著頭皮再次開口:“還有就是……皇後娘娘這陣子一直鳳體違和,閉宮靜養,微臣敢問太子殿下,明日皇陵的喪儀,皇後娘娘可會到場參加?”


    說著,語氣一頓,隨後又飛快的補充:“皇後娘娘畢竟是國母,大行皇帝下葬之後,宮中還有別的盛典,皇後娘娘作為大行皇帝的發妻和殿下您的生母……殿下您知道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若是……若是……”


    後麵的話,還是不太好直接說出來。


    畢竟是一國之母,和皇帝之間又是夫妻一場,如果皇帝的喪儀她始終連個麵都不露,這很容易引發世人的非議,以後怎麽好以太後之尊,母儀天下?


    蕭昀也不為難他,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明白,隨後就麵有難色的沉吟:“明日的儀典,母後是一定得出麵是麽?”


    廖昂立刻琢磨出點意思,態度不免更加恭敬和慎重起來:“這也是為了全太子殿下您的孝道和名聲。”


    再怎麽樣,薑皇後都是蕭昀的生母,一直晾著她,實在不成體統。


    蕭昀又抿唇斟酌了片刻,就站起來道:“本宮知道了,有勞眾卿先前往皇陵安排吧,母後那邊朕再帶太醫過去看看,稍後叫人送信過去。”


    他抬腳往外走。


    “恭送殿下!”廖昂等人連忙躬身避讓。


    蕭昀帶著小尤子從偏殿出來,果然沒回靈堂,而是徒步去了後宮,半路就打發了儀仗,主仆兩個孤身去了正陽宮。


    上回方錦鬧過一場之後,陶任之就命人將這裏守得更加森嚴起來,侍衛再不敢隨便放裏邊的人出來。


    蕭昀讓他們開了門,徑自走了進去。


    此時已過二更,薑皇後還在正殿裏坐著,目光呆滯的數著蠟燭爆裂的燈花。


    她被關在這裏數月,雖然衣食上不曾受過任何的苛待,可也是被折磨得快要發瘋了,本來還有個信念——


    一心熬著等蕭植咽氣她好東山再起,結果吧,蕭植雖是比她預料之中的咽氣更早,但是出乎意料,蕭昀居然完全沒有放她出去的打算。


    眼見著蕭植明日就要下葬,蕭昀那還一點消息也沒有……


    薑皇後心中煎熬的簡直要發瘋,卻偏又什麽都做不了。


    也不是她不想鬧,而實在是蕭昀是她的親生兒子,她這個時候鬧,隻會叫對方為難……毀她親兒子的名聲和前途,對她自己也沒有任何的好處。


    聽見腳步聲,薑皇後才一寸一寸的緩緩抬起目光。


    看見穿著一身孝衣站在大殿門口的蕭昀,她先是恍然如夢的狠狠一愣,隨後——


    那雙眸子就像是瞬間被點亮了一樣,蹭的一下站了起來!


    “昀兒!”她三兩步快走過來,原是伸出手來想摸一摸蕭昀的,可是手伸到半途,卻是顫抖著頓住了,隨後眼淚就大顆大顆的往下落。


    她以為自己這幾個月已經甚是難熬,可這一次和兒子的重逢卻恍如隔世——


    眼前的兒子,比之前整個瘦了一圈,尤其那雙眼睛,眸光幽深又沉靜,和以前那個有些衝動和執拗脾氣的少年……


    判若兩人!


    薑皇後的眼淚落下來。


    那一瞬間,蕭昀的唇角卻是緩緩的勾起一個笑容。


    他撩起袍角,屈膝跪了下去,聲音沙啞哽咽的喚了一聲:“母後!”


    這一麵,真是隔世之後的再見了,何其的不易!


    薑皇後卻被他這驟然的一跪給跪愣了,片刻之後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怔怔的道:“你這是做什麽?”


    下意識的伸手想去拉他起來,同時心裏卻有一種不安的預感在升騰,她更是惶惶不安的朝院子裏張望……


    蕭昀突然進來給她行這麽大的禮,一瞬間隻讓她感覺到恐懼和不安,緊張的吞咽著道:“是不是……是不是你父皇駕崩之前交代過你什麽?”


    那個男人,脾氣陰鷙古怪,薑皇後被關在正陽宮的這段時間並不安生,每天都做噩夢,隨時都擔心那個蕭植會氣不過,再叫人偷摸的過來弄死了她。


    她拉了蕭昀一把,沒拉動,隨後就有點麻木的垂眸看下來。


    這一低頭,才發現蕭昀已經淚流滿麵了。


    薑皇後一時愣住,隨後就慌忙的跟著跪下來,慌慌亂亂的一邊伸手去抹他臉上的淚,一邊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你馬上就是一國之君了。”


    說著,就悲戚的苦笑了一聲,伸手抹幹淨自己臉上的淚痕,伸手將蕭昀攏入懷中緊緊的抱住。


    她的眼中,瞬間迸射出一抹淩厲的冷光來,咬著牙道:“這幾個月我也想明白了,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的,母後不怪你,當初也是我的一念之差,種什麽樣的因,就得什麽樣的果。當初本就是母後拖累了你,你也不用為了我再為難……”


    到底還是自己的兒子最重要!


    方錦正在後殿收拾東西,是聽見外麵的動靜倉促跑出來的,剛巧看到這一幕,心裏就是咯噔一下。


    她心裏一慌,就趕忙三兩步奔過來,也是撲通一聲跪在了兩人旁邊,哀慟道:“太子殿下,娘娘她沒做出什麽,當初那件事也全是為了您,這幾個月她被關在這裏,已經吃盡了苦頭,再怎麽樣你們也是親母子,您不能……不能不管她啊!”


    她一個做奴才的,還是有前科的,必須要依附於一個好主子,才能有所作為。


    如若她不是戴罪之身,那麽就算薑皇後死了,她也能想辦法再找到新的主子去攀附利用,可是現在不行。


    如果薑皇後有個三長兩短,她除了殉主,再沒有第二條路!


    方錦這會兒是真的著急,隻不過不是為了薑皇後,而是為了她自己。


    蕭昀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隻是薑皇後扭頭怒斥了一聲:“你閉嘴!”


    若是四個月前,哪怕是為了蕭昀,她大概也做不到這樣的慷慨,可是過了四個多月生不如死的囚困生活之後,反倒是有了這樣的勇氣和決心。


    但也許是怕自己下一刻就會畏懼反悔,叱罵完方錦,薑皇後就目色一厲,拔下自己發間的銀釵就一閉眼狠狠的往喉嚨刺去。


    “啊……”站在殿外的小尤子低呼一聲。


    “娘……”方錦更是驚恐失措,可想要撲上去幫忙也趕不及了。


    眼見著就要血濺當場……


    下一刻,薑皇後爆發力滿滿的這一下卻是戛然而止。


    蕭昀穩穩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預期中的劇痛和鮮血全都沒有出現,又過了好一會兒薑皇後才緩緩的重新睜開了眼睛。


    蕭昀依舊跪在他麵前。


    隻是這一刻,臉上的淚痕已幹,猶顯稚嫩的臉上,那雙眼睛的眸光堅定又深邃。


    薑皇後驚愕的看著他,嘴唇蠕動半晌卻說不出話來。


    蕭昀將她抓在手裏的發簪奪過來,又重新溫柔的替她簪在鬢發之間,語氣平靜的道:“母後哪裏也不必去,就留在兒子身邊吧。”


    說著,就親自攙扶著薑皇後站了起來。


    薑皇後還有點茫然的一時不太反應的過來,蕭昀握著她的一隻手,目光裏卻帶了幾分笑意和柔和,就那麽定定的望著她,良久……


    他帶著小尤子從正陽宮出來的時候就下令撤了門口的守衛,臨時又調派了一批宮女太監過來伺候。


    陶任之得了小泉子的通風報信匆匆趕來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了這一幕,焦急之餘,忍不住失望的歎了口氣。


    “師父?”小泉子見他駐足不前,就試著開口喚他,“您怎麽了?其實太子殿下放皇後娘娘出來也是天經地義的吧,畢竟親生母子,皇後娘娘怎麽都會被尊為太後的。”


    陶任之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也沒繼續往前走,而是又轉身原路回去了。


    蕭昀回了前麵的靈堂,一直在那守到淩晨。


    四更多點,朝臣和命婦們這天就早早的進宮,又是一連串繁瑣的儀程,一直到天蒙蒙亮——


    命婦們個個養尊處優,出行一趟車馬特別的麻煩和費時間,所以一般跟隨去皇陵的就是文武百官和皇室宗親。


    武曇跟隨老夫人和其他的命婦一起先退到廣場的最外圍跪著,目送皇帝的棺木被抬出靈堂,並且護送出宮。


    宗室皇親和文武百官相繼跟隨而出,蕭樾也在其中。


    慶陽長公主府出事之後,兩人就沒再正式的見過麵,隻在宮裏隔著老遠看見過兩次,也都沒有打招呼。


    武曇盯著這邊看的時候,蕭樾好像有所察覺,特意轉頭來尋她。


    蕭植的死,對蕭樾來說是完全無所謂的,他跟著去送葬不過就是走個過程而已,所以此時麵上表情也依舊雲淡風輕。


    武曇的視線和他撞在一起,可是下一刻,就翻了個白眼,往旁邊扭過頭去。


    雷鳴看在眼裏就暗暗著急,湊近蕭樾身後小聲的道:“二小姐這是還在跟您置氣呢?屬下問過青瓷,說是為了那天慶陽長公主府的事,二小姐說您原先是答應帶她一起看戲去的,後來卻沒叫她?”


    不就一場熱鬧沒瞧上麽?那是天寒地凍的又是大晚上,王爺這是體貼好麽……


    雷鳴是覺得武家小祖宗現在是越發的刁鑽不好伺候了,他家王爺實在是很冤枉。


    不想蕭樾聞言,卻是一副散漫又得意的語氣,慢慢地道:“看什麽戲看戲,真叫上她一起去了,到底是她看戲還是別人看她可就說不準了!”


    武曇好熱鬧,而且還不怕事兒大,一開始他是打算帶她一起去看戲的,可那天晚上,皇甫七在那,蕭昀也在那——


    那兩個人對武曇,一個是默默地情根深種,一個是明目張膽的苦大仇深……


    帶過去?讓他們全都眼巴巴的瞪著解饞啊?


    雷鳴沒太聽懂他的言下之意,隻當是他不想讓武家那小祖宗拋頭露麵,就沒繼續在這個問題上打轉兒,隻就有些憂慮的又再問道:“今天下午從皇陵回來您要不要去跟二小姐見個麵?二小姐這氣性這麽大……”


    您還敢真晾著她啊?


    蕭樾目不斜視的跟著眾人繼續往前走,隻就淡淡地說道:“不用!今晚她會主動去尋本王的。”


    這邊武曇是有意給蕭樾甩臉子,轉過頭去不理他,正在心不在焉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一個久違的身影在皇族宗親女眷的擁簇之下款步行出。


    數月未見,薑皇後整個人都能看出明顯的憔悴和衰老來,看上去很沒有精神。


    這陣子她天天進宮,一直也沒在靈堂上見過薑皇後,還以為蕭昀是忌諱,不會再讓她出現了。


    早上的儀式上,薑皇後應該是露過麵的,隻不過她跟著命婦站在外麵的廣場上,離得太遠,心思又全不在葬禮這件事上,可能就忽略沒往心裏去。


    這時候見到薑皇後,武曇確實是十分吃驚和意外的。


    蕭昀這時候把她放出來,是準備不計前嫌,尊她為正經的皇太後了?


    這會兒她倒是想起蕭樾來了,因為在這的所有人裏麵,就隻有蕭樾能替她解惑,可再轉頭去尋的時候,蕭樾已經走過去了。


    這種場合,她既不能叫他,也不能追他,就隻能按下心中的好奇,等著皇帝的靈柩緩緩離開之後,也跟隨一群命婦一起出宮回了家,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杏子:“去門房找個人,讓他去允闌軒告訴錢媽媽,就說他家裏孫兒病了,高燒不退,叫她趕緊回去一趟。”


    杏子不知道她怎麽突然就盯上錢媽媽了,不過也沒問,答應了一聲就飛快的下去辦了。


    這天的天氣不錯,護送皇帝靈柩去皇陵的路上很順利,那邊禮部和鴻臚寺還有內務府的人通力合作,儀典也進行的很順利,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進行到最後一步,皇帝的棺木被抬進陵寢之後,一直跟在蕭昀身後的陶任之卻突然僭越,莊重的走上前去,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就跪在了蕭昀麵前,雙手過眉,呈上一物……


    卻是——


    大行皇帝留下的親筆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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