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樾原以為自己會很生氣。


    可事實上,他看著眼前這個執拗的少年,那一瞬間反而如釋重負,完完全全的沒有了任何脾氣。


    他轉身,往殿外走去。


    蕭昀緊盯著他的背影,也是詫異於他這一刻完全平靜的反應。


    “皇叔!”眼見著蕭樾就要出門,他終是忍不住主動開口叫住了對方,快走兩步追上前麵。


    蕭樾的瞳孔裏是一片深邃的冷色。


    其實好像從蕭昀回來,也就是第一次與他麵對麵的時候才從蕭樾的眼神裏見到過明顯寒涼的殺意,以後再見過幾次,對方反而比前世的時候淡泊了許多。


    蕭昀一開始也覺得就衝著他們兩人前世的那般恩怨,這一世就隻會劍拔弩張,相抗到死的。


    畢竟——


    他也是了解自己的這位皇叔的,蕭樾本身就不是什麽寬和大度的人,睚眥必報才是他的本性。


    可偏偏,在他嚴陣以待等著蕭樾來找他報複的時候,蕭樾除了對他態度冷淡、言語刻薄至極之外——


    幾個月過去了,居然沒有做出任何針對他的舉動來。


    他一直也理解不了像是蕭樾那麽一個渾身戾氣的人,前世又是被他得罪的狠了的,怎麽會做出一笑泯恩仇這樣的事來。


    直至——


    三十那天一大早,他去信王府的密室裏尋武曇……


    蕭昀突然就明白了——


    他這皇叔,這輩子的確是改變了許多,收斂了鋒芒和戾氣,甚是連原則的界限都淡了許多。


    若是換做上輩子的他,即使他對武曇起了幾分心思,也絕不會容許一個小丫頭在他麵前那般撒野,沒頭沒臉的駁他的麵子。


    還是那句話——


    於男人而言,尤其是他們這些皇室子弟,女人,不過就是錦上添花的附屬品罷了。


    曾經,蕭昀也一直以為蕭樾之所以和武曇親近,不過就是為了前世自己算計他的事,而故意拿武曇來給自己難堪的……


    而直到那一刻,他才突然清楚的意識到——


    其實不是的!


    蕭樾,他是真的把那丫頭放在了心上的。


    蕭昀站在蕭樾的麵前緊咬著牙關,即便有些事他是真的很抗拒再提起,此刻卻也終是忍不住的問道:“朕很好奇,皇叔你一向自視甚高,究竟是為什麽,又憑什麽竟會將那個丫頭看在了眼裏了?是上輩子的後來又發生了一些朕所不知道的事情麽?”


    按理來說,上輩子武曇是他蕭昀明媒正娶的皇後,有了這個正當的名分在先,何況蕭樾之所以被他逼到揭竿而起,也是因為他利用武曇設的那個局。在這種情況下,蕭樾最後即便是打敗了他,最終奪了帝位,他要是不想一開始就被人詬病,坐不穩那個皇位的話——


    無論如何,他上位之後的第一件事都必是要殺死武曇的。


    否則的話,豈不等於對天下人承認,他確實是因為跟這個侄媳婦有私情才會被蕭昀針對的?


    一個覬覦侄媳,私行卑劣的人,如何能夠坐穩帝位?


    在正常的邏輯下,蕭樾隻要登位,武曇就是必死無疑的!


    可就是這麽兩個看上去完全不該共存也不可以共存的人——


    蕭昀就覺得自己這一覺睡醒,仿佛是做了一場滑天下之大稽的大夢一樣,居然看見他們兩個心心相印,糾纏不清了?


    蕭昀居然會這樣質問他,蕭樾也覺得這熊孩子是越發的不可理喻了。


    他冷笑:“原來上輩子的事陛下也還沒忘呢?既是如此,以後就不要再說這些叫人貽笑大方的廢話了。”


    他從蕭昀臉上移開了視線,就要徑直出門。


    蕭昀卻是沒讓,攔在他麵前,臉上帶著一種不自在的僵硬的表情,鼓足了勇氣迎上他的視線:“前塵往事,都如黃粱一夢,皇叔既是都不曾與朕追究到底,那就說明在你心中其實已經是將以前種種都揭過了的。既是如此,便是一切重新來過,武曇……”


    這一次蕭樾沒等他說完就已經忍無可忍的出言打斷了:“你也會說前塵往事,黃粱一夢。既是夢醒了,便守著你失而複得的皇位,好好的做你的皇帝,那麽本王還可以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你要拘泥於上輩子的舊事,就該知道覆水難收的道理,當初你既是已經義無反顧的將她舍棄了,男子漢大丈夫,至少也該敢作敢當,現在再來跟本王提什麽舊時名分,豈不可笑?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不要再說那些幼稚可笑的傻話了。你要提前塵往事,也要想想你還有沒有臉再到她麵前去提。而現在,你捫心自問,你現在跟本王說這樣的話,你還想再把她要回去?你又是將她置於何地?當成了是個什麽物件了麽?你想要舍棄便舍棄,想要贖回就贖回?你要她回去做什麽?隻為了給你擺著好看,立貞節牌坊麽?”


    他跟武曇的事,他是不屑於同任何一個外人解釋的。


    但蕭昀這熊孩子今天也確實是把他氣得夠嗆。


    他是不明白自己這個大侄子這又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會抽這樣的風,當然,也沒那個心思去認真的研究這熊孩子的心理。


    其實在蕭昀剛向他開口要武曇的時候,他是真的沒半點脾氣,甚至是聽了蕭昀那番話,還完全的釋然了——


    這小子太過剛愎自用和異想天開了,根本就不明白,他上輩子和武曇守著一場夫妻的名分長達數年之久,為什麽最終也隻是同她形同陌路。


    因為那個丫頭,其實是個再清醒不過的人了,聖旨賜婚,那個名分她雖抗拒不了,她卻守得住自己的心。


    要論心腸冷硬,比起武曇來,蕭樾自己其實都自歎不如的。


    那個丫頭,無論前世今生,都是一樣的,也許打從骨子裏,她本就不認同什麽那女情愛,並且對此嗤之以鼻。她想要泰康安穩,可以得過且過、委曲求全,卻永遠別指望她會先主動奉出真心,去往男人的心裏爭個一席之地。


    即便是現在,蕭樾自認為自己同她之間的關係已經板上釘釘,事實上他心裏都沒有足夠的自信,這丫頭是真的全心全意,將他給放在心裏了的。


    她對他,也許多少有些感情在,可更多的——


    隻怕還是依賴。


    可蕭昀卻完全不懂這一點,他以為將她要回去了,就等於是重新得到了?這簡直就是幼稚的可笑。


    也正是因為這樣,在蕭昀說出那樣的話之後,蕭樾反而半點沒怒,因為——


    他知道,這樣的蕭昀,對他而言,是構不成任何威脅的。


    相對而言,那個皇甫七,哪怕是鄭家那個路人甲,都更顯得棘手些。


    畢竟麽——


    那丫頭從本質上,還是個吃軟不吃硬的。


    蕭樾的一番質問,字字犀利,擲地有聲,直將蕭昀給堵個了麵紅耳赤。


    提起前世種種,他如今也並不是不心虛的,如果說蕭樾與他而言是政敵,怎麽樣的鏟除異己都情有可原,可是武曇——


    他卻隻因為是排斥她的出身,厭煩她的張揚跋扈,就將她用作棋子祭了出去。


    其實當年事發以後,他已經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下作和心虛,可木已成舟,是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的,於是他就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畢竟——


    是那麽不識抬舉的一個女人嗬……


    可是如今他再回來,看著那個丫頭張楊明媚的模樣,兩相對比,便越是忍不住的回想起當年。


    其實除了他所厭惡的她的那個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那個出身,嚴格說來,武曇身上沒有任何真正觸怒他的地方,她如今活得越是肆意自在,就越是叫他心裏生出一種瘋狂的念想來,想要再把她要回自己的身邊來。


    不是為了彌補和懺悔,而是發自內心的,隻是想要她。


    這個念頭,原是羞於啟齒的,可既然蕭樾看穿了,他也就索性不遮掩了。


    叔侄兩個人,四目相對。


    蕭昀用力的抿抿唇,還是再次確認道:“皇叔是決意不肯放手的是麽?”


    蕭樾於是冷笑:“定遠侯的事,你要想說,就盡管到她麵前去說。不過話既然是到了這個份上了,本王也不怕直接把話給你挑明了,你心裏要怎麽想我不管,但是別做的太過分了,真要再觸到我的底線……前世的老路,本王也不介意再走一遍!”


    說完,就轉身一把拉開了殿門。


    外麵的陽光鋪天蓋地的灑進來。


    蕭昀仰起頭,米勒眯眼睛緩解不適。


    蕭樾卻是突然想起來自己這趟進宮的初衷了,於是又頓住了腳步,沒回頭,隻徑自提醒道:“哦!鄭修家那個老二,你既是要抬舉他就別磨蹭了,盡早給他指一門婚,拖得遲了……要是本王對他做出什麽不好的事情來,這爛攤子怕是你不好收拾。”


    鄭秉文的事,蕭昀自然也是有數的,隻不過那人對他而言確實沒什麽威脅和影響,他始終沒太當回事罷了。


    蕭樾現在卻為了這麽個小人物特體進宮來找他?


    蕭昀忍不住失笑,在他背後嘲諷的勾了勾唇:“看來皇叔還是不自信?”


    蕭樾回轉身來,先是低頭反複審視了一遍自己的手掌,隨後才抬起頭來衝著他也是薄涼一笑,淡淡的道:“本王隻是怕有時候會控製不住自己這雙手!”


    說是衝著鄭秉文的,但蕭昀又何嚐不懂他這其實更是在刻意的警告自己?


    他臉色又再沉了沉。


    蕭樾就又想起了別的事,忽然話鋒一轉,又再問道:“還有件事……廟會那天意圖行刺陛下的刺客查找出眉目了嗎?”


    蕭昀聞言,也是瞬間心頭一凜。


    那件事,事後他是有全力追查過的,幾乎把整個皇宮都翻了一遍,可最終除了知道她出宮的消息是方錦放出去的之外,別的——


    線索就全都斷在那裏了。


    而至於那天在雁塔附近出現的刺客,因為雁塔倒塌,邢五等人全都撲過來營救他,反而顧不上捉拿,那刺客趁亂閃進了人群裏,那天晚上那附近又人多得很,所以那刺客也如是石沉大海,再沒有任何的蹤跡了。


    蕭昀沒說話,蕭樾隻看他的這個表情就知道是個什麽結果了。


    於是,也就不再多言滯留,轉身徑自離開了。


    從宮裏出來,他就又回了定遠侯府。


    先去靈堂走了一趟,點了一炷香讓雷鳴替他往香爐裏插了,就算做過麵子功夫,親自吊唁過自己未來的老丈人了。


    武曇人在老夫人那,陪著老夫人和登門的客人說話。


    他差了人去叫,自己直接進了後院去鏡春齋等她。


    武曇本來陪著一群年歲大了的女人說話就陪的不太耐煩了,聽藍釉衝她耳語,就忙是對老夫人推說是自己要去茶水房看茶水就溜回了後院。


    進得門去,一眼沒看見蕭樾,不禁奇怪。


    青瓷眼尖,立刻戳戳她的肩膀,指了指內室,然後就自覺的帶上門退了出去。


    武曇狐疑的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就見裏麵她那繡床上的帳子垂下來一半,沒看見蕭樾的臉,隻看見他一雙長腿和從床上半搭下來的靴子。


    武曇撇撇嘴,走過去,一屁股擠到床沿上坐了就抱怨:“我還以你昨天就來了呢!”


    前麵幾天,她還隔三差五偷偷往晟王府跑,可他大哥回來之後家裏就開始辦喪事了,已經是不能隨便出門了。


    蕭樾橫在那床上躺屍,武曇覺得他就算是睡著了這會兒也是該被吵醒了,可是等了片刻沒聽見他有動靜,就忍不住轉身去看。


    正要伸手扒拉帳子。


    本來直挺挺躺在床上的蕭樾卻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坐了起來。


    冬天的帳子有點厚,武曇隻能看見那後麵半模糊的一個人影,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那一坨人影突然朝她麵前壓過來。


    然後隔著半厚的帳子,蕭樾的唇貼上來,往她唇上印了一個吻。


    那帳子絲滑,隱約透出來一點體溫,烙在唇上的感覺有點怪怪的。


    武曇不由的微微怔愣。


    不想——


    下一刻,蕭樾就隔著帳子將她整個往懷裏一撲,抱了個結實。


    武曇坐過來的時候本來就沒怎麽注意,正壓了帳子的下擺在屁股底下,如今被蕭樾這麽大力一撲,就聽刺啦一聲,那半片帳子被撕裂下來,胡亂的罩在了她頭頂。


    武曇被憋得一悶,剛想正茬,手碰到蕭樾身上就開始嚷嚷:“你碰到我手了……”


    蕭樾擁著她的雙臂微微放鬆了些,但隨後又仿佛是不甘心一般,跟著帳子在她額頭上又碾了一個吻,然後又轟的一聲倒回床上方才語氣陰陽怪氣又咬牙啟齒的道:“你要是敢水性楊花的出去給本王勾搭人,本王就親手掐死你!”


    武曇手忙腳亂的把纏在身上的半片帳子扯下來扔地上,等到眼前能視物了,定睛一看,就見蕭樾閉眼仰躺在她床上,臉上表情居然十分不善。


    她心裏咂摸著他方才說的話,仔細的回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鄭秉文那事兒,她其實問心無愧光明磊落的,隻不過要細究的話,也多少帶幾分心虛,於是擎著受傷的那隻手立刻爬過去趴在了蕭樾胸口拿手指去戳他的臉,一邊討好著傻笑:“那個鄭家二公子啊?他都被我親自出馬給嚇病了啊……”


    這還有什麽好計較的?


    蕭樾聽她聲音嬌嬌俏俏的,莫名其的心裏就又一是一陣火大,霍的睜開眼,挑眉冷笑:“你還挺驕傲?”


    武曇確實是為了這事兒挺驕傲的,別的不說,起碼說明她自覺啊,對送上門來的追求者都完全的不為所動。


    可蕭樾這一眼瞪過來,她就馬上識時務的乖巧的閉了嘴,腦袋枕到他胸口,果斷的道了句:“不敢!”


    蕭樾突然就覺得——


    他跟武曇大概骨子裏是一個屬性,都是吃軟不吃硬的。


    她這麽往他懷裏一拱,他就算是想無理取鬧都沒了脾氣,於是就隻是象征性的冷哼了一聲便偃旗息鼓了。


    武曇在他身邊蹭了會兒,見他沒了動靜,這才暗暗的吐了口氣,正偷摸的抬眼想去看他的臉,就聽頭頂蕭樾的聲音突然又再傳來。


    “昨天本王那收到那邊來的密信,梁元軒在被禁足思過期間被人下毒了。”他說。


    武曇一聽,一骨碌就爬起來,詫異道:“南梁太子被下毒?怎麽居然不是他逼宮起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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