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樾的聲音,是比什麽都更能讓風七警醒的。


    她的話戛然而止,驟然扭頭看去。


    其他人也都循聲望去。


    蕭樾裏麵穿了身黑色的長袍,外麵披著一件同色的大氅款步而來。


    他腳下步調略有些散漫,看上去明明十分的慵懶隨意,速度卻一點不慢,宮牆外沿的光線不甚明了,讓他的半置於陰影中,臉上的表情乃至於五官都看不太分明,但很快就已經到了眼前。


    蕭昀的瞳孔劇烈一縮,臉色瞬間就又森冷三分。


    而風七跪在地上,怔怔的望著他……


    蕭樾顯然是風塵仆仆趕回來的,為了趕路方便,穿著都很隨意,可就是他這樣踽踽獨行款步而來的模樣,也讓風七心中有種恍如膜拜神祗一樣虔誠又期待的心境。


    那一刻,她的視線定格於蕭樾身上,就生了根一樣的再也動不了了。


    整個人群裏,寂靜無聲。


    眾人的神情各異。


    武曇稍稍歪著脖子也在看他。


    可是相較於風七的那種狂熱——


    她看上去卻很隨意鎮定。


    先是盯著蕭樾看了兩眼,然後眨眨眼,回頭去看青瓷。


    青瓷也正愣著呢,見她看過來才趕忙斂神,低聲的道:“奴婢提前也沒聽說啊。”


    蕭樾不在京城,武曇這邊又沒有什麽事,最近她回京這一個多月,先是忙著訪親會友,後又開始張羅著過年,青瓷也就回京之後見過岑管家一麵,之後這段時間也沒回過王府。


    蕭樾回京的消息,她也是真的提前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如今蕭樾驟然出現,活生生的站在了眼前,她比武曇還要意外。


    而就這麽一來一去的工夫……


    武曇再重新回過頭來的時候,蕭樾已經到了跟前。


    此時她和蕭昀站得很近,風七也緊跪在旁邊,一大群人都聚在一起。


    蕭樾在兩人跟前站定了步子。


    兩年時間,他的樣子看上去和當初似乎沒什麽分別,還是站在人前就氣勢很盛,十分不平易近人的一副冷酷疏離又高高在上的模樣。


    武曇這兩年個子雖然拔高了不少,可也還是依舊比他矮了大半個頭的,在他麵前仍需仰視。


    她也不主動說話,一張精致的小臉上,眸子又黑又亮,如是夜色中璀璨閃爍的星光。


    表情雖然看上去沒有變化,但也是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蕭樾的視線則是很明顯,直接就越過蕭昀落在她臉上的。


    分開了兩年多,他再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褪去了當年稚嫩嬌憨的小女孩兒姿態,整個人脫胎換骨,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麵前。


    容色較之以前更盛,一身素色的衣裙卻又襯出了眉宇間出塵脫俗的幾分桀驁和淡漠。


    有她那樣一張明豔的臉,按理說在視覺上是會給人豔俗之感的,可是她,偏就能在豔色之上演繹出不流於俗的冷傲來。


    而最神奇的是——


    時隔兩年未見,這一刻,蕭樾看著她,卻沒有生出半點的陌生感和隔閡來。


    他雖然沒有看見,沒能時刻將她帶在身邊,見證她每一刻的成長,可是——


    再看見她,骨子裏卻有種很深刻的認知,覺得現在的她,就該是這般模樣的。


    沒有再胖一分,也沒有更瘦一分,沒有更高一寸,也沒有更矮一點……


    於是,他被夜色渲染得眸色深重的眼中,瞬間就浮現幾分暖意來。


    伸手,以手指去輕輕的摩挲了下她膚如凝脂的臉頰,隨口道:“長高了,也長好看了……”


    語氣略顯得散漫,揶揄的意味很重。


    這樣的話,雖然不算是太露骨的情話,可大庭廣眾說出來也有夠叫人臉紅心跳的了。


    武青瓊和在場的一眾宮人全都紅了臉。


    他們倆居然當著他的麵調情?


    蕭昀的臉色鐵青!


    風七眼中眼神怨毒的不住往外射刀子……


    蕭樾是直接越過她走過來的,她此時正跪在蕭樾的身後,看不見蕭樾的臉孔和表情,所有的情緒自然都是衝著武曇的。


    而武曇——


    壓根就沒看她。


    她就隻是還仰頭望著蕭樾,沒有躲避他的碰觸也沒說話,隻是片刻之後,眨眨眼,唇角微微的揚起。


    弧度不大,映襯著她眼中明媚的光影,那一個笑容卻顯得十分的俏皮。


    蕭樾看她這模樣,心裏就更是憑空被貓爪子撓了一下似的,忍俊不禁的淺笑出聲,不過卻沒再多說別的,隻是語氣輕緩的再開口:“都這個時辰了,你還在宮裏做什麽?趕緊回家去。”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同時手下還帶點戀戀不舍的又蹭了蹭武曇的腮邊就徑自轉向了蕭昀道:“微臣本來是想趕回來過年的,不想還是錯過了宮宴。東邊的事都辦的差不多了,一切已入正軌,想著是離京這些時日了,既然回來就該第一時間過來給陛下複命。陛下看咱們是現在就找地方聊聊,還是……”


    說話間,他就又側目,眼角的餘光掃過武曇的麵容:“或者今天太晚了,陛下先歇息,微臣明日再來?”


    他看武曇的這一眼,暗示得簡直是不要太明顯了好麽?


    蕭昀七竅生煙——


    說蕭樾是為著過來複命才趕著進宮的,那就是騙鬼的瞎話,他是太了解自己的這位皇叔了,他分明就是聽說武曇夜裏留在了宮中,這才故意找了借口闖進來的,卻拿什麽公務做借口。


    袖子底下捏著的手指緊了又緊,蕭昀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字來:“皇叔既然來都來了,就不要讓你白跑一趟,還等什麽明天?”


    言罷,狠狠的瞪了武曇一眼就甩袖朝自己寢宮的大門裏走去。


    那一眼的目光,至陰至寒。


    可偏偏——


    他還沒立場,瞪武曇都不能瞪得光明正大,隻在轉身的那一瞬投過去了隱晦的一瞥。


    同時,冷聲的吩咐小尤子:“天色晚了,調派一隊禦林軍護送武二小姐回去。”


    蕭樾外出公幹,做的又是於國於家都有裨益的大事,他這一走兩年多,終於做完了差事回宮來複命——


    即使夜裏宮門關閉是不允許任何人來請旨進宮的,他說他急著進宮來複命,要敲開已經落鎖的宮門也完全不在話下。


    這也就是他了!


    而現在,讓他撞見武曇在宮裏——


    蕭昀當然第一時間就要搶著叫人把武曇送回武家去的,這要是讓她留到等他跟蕭樾談完了……


    蕭樾必然要領她走的。


    她本來就不是宮裏的人,就算蕭樾不提,她自己要走,蕭昀都沒理由強留。


    小尤子本來都已經要跟著蕭昀進寢宮裏去了,驟然得了他的命令,立刻就又頓住了步子,同時更是一個頭兩個大。


    心道:“我的陛下啊,您這是何苦呢?為了壞晟王殿下的好事這也算不遺餘力。可是這又何必呢?您擋得住今天,擋不住以後啊……”


    一肚子的牢騷,可是不敢發,就還是隻能恭敬的應諾:“是!”


    蕭樾倒是沒說什麽,跟著他就往朝陽宮裏走。


    而蕭昀那一眼警告的目光,武曇自然是收到了。


    收到了,她卻不以為意。


    她和蕭樾之間怎樣,或者她自己準備怎樣,蕭昀都管不著。


    隻不過這會兒她也乖覺,蕭昀要趕她走,她也不反駁,就逆來順受的默許了。


    眼見著蕭昀和蕭樾就要進了朝陽宮的大門,還跪在地上的風七突然一急,揚聲道:“皇上,這裏的事還沒處理完呢!”


    自從蕭樾過來,她就一直卑微的跪在地上,而從始至終,蕭樾的目光就匯聚於武曇一個人的臉上,別說是她了——


    好像他連蕭昀都沒怎麽正眼看過。


    她這麽處心積慮的混進了宮裏來,原是想著,最不濟也要讓蕭樾在看見她的時候產生一點震懾效果,無論怎樣,她想方設法的這麽折騰,就是為了叫他看見她,記住她,不能忽視她的存在……


    可是現在——


    她就嚴重懷疑是不是因為是在晚上,她又是跪在地上的,所以蕭樾壓根就沒認出她來,所以才會這麽冷靜鎮定。


    她這揚聲一喊,武青瓊就跟著一個哆嗦。


    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的蕭昀止了步子回頭。


    蕭樾也跟著頓住腳步回望過來。


    風七的目光灼灼,緊盯著他的麵孔,不想放過他臉上任何一點微弱的表情變化。


    可是——


    她確定蕭樾這次是一定看見了她也認出了她的,隻是他的目光卻始終淡漠,甚至都沒有跟她的視線有過任何的交集接觸,就已經完全置身事外的在等著看戲了。


    風七的目光落點,蕭昀自然一眼就洞悉明了了的。


    他當然不會為了這麽個女人而吃味兒,隻是又看了一眼蕭樾泰然處之的冷淡神情,就冷嗤了一聲問風七:“你想怎樣?”


    “我……”風七張了張嘴。


    她根本就不想怎樣。


    本來還是急著保下春茹的,怕春茹走投無路會當眾揭她的底,可是這一刻已經被蕭樾的漠視打擊得潰不成軍,嘴唇動了動,腦子裏的思維卻是一片的渙散空洞,組織不出語言了。


    武青瓊見狀,卻突然計上心頭,搶著站出來一步道:“皇上,不過就是一件小事罷了。貴妃娘娘的婢女身涉其中,她要避嫌,那您就將此事交給臣妾處置吧。您和晟王爺盡管商去量國事就好。”


    她是壓根就沒注意到蕭樾出現之後在場這些人各自反常的舉動,反而因為有空子可以鑽而心生歡喜。


    武曇鬧出來的破事兒,本來也就是女人之間小打小鬧的狹隘心思罷了,蕭昀也懶得浪費時間精力在這上麵。


    現在武青瓊站出來,他也沒多想,隻當她是想要借機表現和打壓風七,就隻是“嗯”了一聲便不再多言,又轉身進了門內。


    蕭樾款步跟上,視線始終沒往風七身上移。


    風七的嘴唇蠕動,幾次還想要張口說話,可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武二小姐,”小尤子陪著笑臉走上前來,聲音簡直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溫和,打著商量道:“您隨奴才走吧,奴才這就安排車駕送您回府。”


    武曇倒是沒有戀戀不舍的盯著蕭樾不放,早就已經將視線從朝陽宮那邊移開了。


    她看向小尤子:“那就麻煩尤公公替我安排準備一下吧,我就在這裏,多陪我三妹妹一會兒,稍後您來叫我就是。”


    她這樣的態度,已經算是十分配合了。


    小尤子暫時沒看出這裏頭有要作妖的跡象,就也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思不多言了,趕緊去準備,“那好,奴才去去就回。”


    武曇攏了攏身上大氅的領口,倒是不喧賓奪主的先代替武青瓊發聲。


    蕭昀既然已經準允了將事情交給武青瓊處理,侍衛們就越是恭敬起來,那頭領走上前來拱手道:“德妃娘娘,這兩個奴才您看要如何處置?”


    一般宮裏出了這樣的事,如果遇上主子心情不好,或是發生在太不合適的場合了,這倆人是會直接丟了性命的,而如果網開一麵的話——


    要麽就是打一頓罰去慎刑司服役,要麽就是讓他們吃了教訓趕出宮去。


    事情落到了武青瓊手裏,遲良平已經完全冷靜下來,滿心僥幸的低著頭。


    不說話,也不亂看,是為了不叫人懷疑到他和武青瓊身上去。


    而春茹卻是當場急了,衝著風七那邊就大叫起來:“娘娘,救我!您知道,奴婢是冤枉的,我沒做過那樣的事……”


    “閉嘴!”她這一嚷嚷,已經有侍衛狠狠的給了她一巴掌。


    侍衛的手勁可不是宮裏的宮婢嬤嬤可比的,春茹嘴上一痛一麻的同時口腔中已經彌漫了一片血腥味兒,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


    武青瓊看在眼裏,心裏打了個哆嗦。


    可是她營救情郎心切,也顧不上那麽許多了,定了定神,強裝鎮定道:“行了,這裏本宮處理就好,你們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


    她要對遲良平網開一麵,當然不能叫這許多人都當麵盯著。


    那侍衛略有些遲疑,看了遲良平一眼:“這……”


    後宮要處置宮婢,哪怕是動私刑,各宮都有宮人可以執行,可要處置遲良平這樣的侍衛——


    怎麽都得侍衛幫手的。


    武青瓊本就心虛,此時就直接惱了,瞪著眼睛斥道:“本宮說了會自行處理,總之明日會親自去給太妃娘娘交代的。我這宮裏又不是沒人可以使喚,叫你們走就走,囉嗦什麽?”


    那侍衛聽她這樣說,就不再堅持了,恭敬的拱了拱手:“是!那奴才等人就先行告退了。”


    隨後就使了個眼色一揮手:“我們走!”


    他帶著自己的那一隊侍衛先撤了,臨走前自然是要將物證什麽的都留下。


    其中包括遲良平的鎧甲和春茹的外衫,外加一把佩刀。


    因為武曇之前鬧出來的動靜,武青瓊闔宮的宮人這會兒就全部跟到了這裏,自有人上前去接這些東西。


    不想——


    一直也沒摻合的武曇突然隱晦的給青瓷丟了個眼色。


    青瓷就搶著上前一步,將那些東西都一概接在了自己手裏捧著。


    那隊侍衛快速離去。


    武曇環視一眼愣在那裏的瓊華館的宮人們,冷聲命令:“你們也走。”


    眾人不明所以,不由的麵麵相覷。


    “我叫你們走!”武曇加重了語氣,又重複了一遍。


    她的音調不高,又明明是嬌嬌俏俏的一個小姑娘,卻不知道為什麽,這隨意的幾個字拋出來,就莫名會叫人覺得心口上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很有壓力。


    蔣嬤嬤左右看了看,率先咬咬牙招呼了瓊華館的眾人:“那奴婢們就先行告退了。”


    她在瓊華館裏本來就是管事嬤嬤,一聲令下,眾人就跟著她走了,隻留下一個牽涉其中的木槿不敢隨便挪動。


    武青瓊本來是因為武曇的搶白而有些微愣,這時候好像隱隱明白過來武曇把人都支走了對她也有好處,一時也顧不上許多,心裏狠狠的鬆了口氣的同時,麵上表情一鬆,眼中也掠過一絲欣喜的情緒,就要往遲良平跟前奔去。


    卻不想,她腳下才剛搶出去半步,不知道何時也出現在這裏藍釉已經一把將她死死的拽住了。


    “你做什麽?”武青瓊橫眉怒目的扭頭斥責。


    然而話音未落,就聽見兵刃出鞘的一聲碎響。


    她下意識的一回頭,卻見武曇已經利落的一個箭步上前,抽出青瓷捧在手裏的那把刀,反手一拉,一氣嗬成,一刀已經割裂了跪在地上的遲良平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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