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之間雖然隻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但他卻並沒有走近來。


    聲音很低沉很沙啞,聽起來明顯壓抑的厲害。


    宜華站在寢宮門口的台階上,也沒有走向他。


    兩個人就這麽麵對麵的站著,宜華卻直接忽略掉他的問題,開口就不答反問:“你來我這是為了碰運氣,你怕晉兒那孩子會去而複返?”


    梁晉既然脫身了,就極有可能會因為擔心宜華再瞧瞧潛進宮裏來看她。


    阮先生搖頭苦笑:“他沒那麽蠢,這個節骨眼上我知道他不會再來了。”


    現在梁晉才僥幸逃過一劫,脫身了出去,宜華的困境卻還沒有完全擺脫,兩個人的處境都不容樂觀,梁晉的腦子不笨,就算再惦記宜華他也決計不會再鋌而走險,如果他真的混進宮來叫人把他堵在宜華這裏,那才是自毀長城,把他自己和宜華都一起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現在對他來說,最聰明的做法甚至是連在這皇都之內都不能逗留的,如果他足夠謹慎有魄力的話,這時候應該是在快馬加鞭北上回大胤的路上才對。


    阮先生這一整個白天一直在宮裏,也算有心無力吧,倒是不顧不上再去插手梁晉那邊的事。


    他依舊站在那一排圍牆的陰影裏,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宜華,不死心的又重複了一遍:“回答我的話,你是故意的是不是?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全都在你的意料之中?你在等著我回來,好利用我的手替他盡可能掃平前路的一切障礙?”


    宜華麵上的表情很冷淡,既然沒有心虛也沒有得意。


    她說:“我早就說過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不需要你出手為我去做任何事。我來南梁十八年了,這些年裏你卻一點也沒有變。”


    軟線是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某句話刺激到了,臉上表情竟然逐漸的現出幾分扭曲來。


    宜華看在眼裏,終於忍不住微微歎了口氣。


    阮先生不主動上前,她就也主動去靠近對方:“你說我是故意的,那就當我是故意的吧,但是平心而論,我對你當是也用不上‘利用’二字,這一點你很清楚。”


    她的語氣很淡漠,但是從另一方麵解讀又可稱之為無情。


    “嗬……”阮先生肥胖的身體微微一個踉蹌,隨後就不可遏製的低笑了起來,“對,你沒利用我,你對我根本就稱不上利用,你隻是將計就計,你隻是用你自己做餌,引誘我出手對付梁元旭和梁帝而已。今天如果我的計劃成功了,梁帝已死,梁元旭成了弑君的亂臣賊子,不管這南梁國內怎麽鬧,當然,他們內鬥最好,損耗掉一部分國力,南梁就更得受到大胤的威脅和限製,屆時由大胤皇族出麵力保,送梁晉回來繼位,整個南梁的朝廷都得屈服,這一切都是名正言順的。而現在,即便我不成功,但是梁元旭毀了,梁帝已經別無選擇,不,他隻是沒有時間再重新籌謀了,所以不管之前他是怎麽打算的,現在梁晉也成了他唯一的選擇。當初你默許王氏對你發難,其實不是因為你沒本事和手段反擊她,你是故意的!”


    她這的確也不能算是在利用她,畢竟從一開始她就堅持果決的劃開了二人之間的界線,言明了不要他管她的事。


    至於他跟著他,千裏迢迢來到南梁,還有後來接近梁晉,教導梁晉,那也都是他自己主動去做的,她隻是——


    知道而已。


    包括這一次,毒殺梁帝和對梁元旭的計劃,也全都是他個人所為而已。


    她沒求著他去做,更沒指使他去做。


    她隻是——


    將他看得太透徹了,能算到他接下來的每一步動作,然後順水推舟的沒有阻止而已。


    其實——


    但凡她想要阻止他,昨天武曇和梁晉進宮的時候她就能夠托付兩人帶話去阻止他,就算這是他籌謀已久的一個計劃,就算他恨不能親手將梁帝千刀萬剮,可隻要是她……隻要是宜華開口阻止,他就會立刻罷手。


    因為如果她出麵阻止了,那就至少證明他在她心裏其實還是有分量的,她不想看著他孤身犯險,走進萬劫不複的境地。但凡是能感知到她一丁點的心意,他就能放大出無限的希望來,退而求其次,不去走這一步。


    可是——


    沒有!


    她什麽都沒做!


    不,也許她做了,故意在背後用言語誤導了武曇和梁晉,讓那兩個小輩的都誤會並且放棄了遊說他的最後機會。


    這個女人,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一點也沒變。


    他堅持了這些年,卻既無法說服她,也無法打動她。


    她的心,怎麽可以這麽狠?


    他隔著這一道宮牆,守了她整整十八個年頭,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可是這一刻,阮先生的心中卻籠罩著巨大的悲哀和迷茫,笑著笑著,眼前的視線就一片模糊了。


    不!他是個男人!沒有什麽是需要用眼淚去洗的。


    察覺到自己的情緒即將失控,他趕忙咬緊了牙關,稍稍仰起頭把已經逼進眼眶的濕氣都倒回去,片刻之後等到目光清明了,才又重新看向站在對麵台階上的女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的再重複了一遍:“這不算利用,一點也不算!”


    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刻意用後槽牙碾磨過,其中摻雜了千般滋味,可細品之下卻有點分不清他這些話到底是在控訴宜華,還是僅僅是在告誡自己的。


    他的內心,可見是十分矛盾的。


    宜華還是了解他的。


    她頭頂門廊上掛著兩頂紅燈籠隨風搖曳,將男人布滿血絲的眼睛反襯得十分恐怖。


    她感覺的到他的不滿和仇恨,但是無可奈何,這個男人太偏執又太自我了,但凡是他認定的事,就再也聽不進任何人的勸。


    暗自歎了口氣,宜華也懶得在和他多費唇舌,隻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多說無益,這宮裏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趕緊走吧。”


    言罷,竟然直接就要轉身往門裏去。


    “你等等!”這一次見麵他足足等了十八年,阮先生縱然心情再不好,這一刻見她當真馬上又要消失在那兩扇門內也急了,連忙收攝心神稍稍提高了音量叫住她。


    宜華頓住腳步重新回頭看向他。


    阮先生與她四目相對,卻突然又狠狠的閉了下眼,然後才咬著牙強作鎮定的問道:“宜華,我現在隻想知道,如若這次我真的得手,順利的殺了梁帝的話,那麽……我的下場會怎樣?”


    言罷,他忽的重新睜開眼,目光灼灼的盯著麵前的女人,不想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表情的細節。


    宜華半點也沒有閃躲和回避,直直的對上他的目光。


    她很坦蕩。


    卻是沉默……


    阮先生剛剛平複穩定了心跳的心髒突然一陣絞痛,他想甩袖而去的,可到底也是義憤難平,就反複還是自虐一樣腳步穩穩地釘在原地,目光更是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女人,進一步咬牙逼問:“你會供出我來嗎?你會把我賣了嗎?你會借力打力的鏟除我、順便幫梁晉也把我這個威脅鋤掉嗎?”


    梁元旭不敢供出他來,是因為梁元旭自己摻合了下毒的事,是同謀,是共犯,為了自保,就隻能先保他。


    可是——


    宜華不一樣!


    她若是願意,大可以在梁元旭和梁帝兩敗俱傷之後再揭發了整件事情的真相,到時候他沾染上弑君的重罪,就會成為南梁皇室通緝捉拿的重犯,有了這樣的罪名在身,那麽就算他再開口揭露梁晉身世的秘密,其他人也隻會當他是在垂死掙紮做狡辯,不會相信他的。


    那麽——


    梁晉的危機也就徹底解除了。


    這些年裏他一直都不甘心也不願意承認在宜華的心裏,他的分量居然完全比不上一個非親非故的梁晉,可是事實就擺在眼前,一次次的逼著他就算想要自欺欺人都失去了底氣。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宜華,在等她當麵開口給一個答案。


    畢竟這樣的事情與他而言太殘忍,她也明知道這些年為了追逐她他幾乎放棄了一切也毀掉了自己的整個人生……


    他甚至在想——


    哪怕隻是為了安撫偏偏他吧,她總會說幾乎好聽的場麵話出來給他再留個念想吧?


    可是宜華看著他的目光始終平靜無波,縱然一開始沒打算撕破臉,此刻在他不依不饒的追問下卻改了主意,突然出聲問他:“你為什麽要對梁帝和梁元旭父子下手?”


    她的語氣很平靜,隱隱的又帶了幾分夜色裏的涼。


    問得就是這一天一夜之間發生的事。


    阮先生正在心思煩亂的時候,冷不防思緒被打算,目光竟然下意識的閃躲了一下。


    他——


    避開了和宜華視線的碰觸。


    宜華卻似乎早就料到他會有此反應,根本就沒等他的回答就又兀自說道:“當年我被迫和親南梁,你因此痛恨梁帝,我知道,可你這次做的事卻不是單純衝著他的,為什麽?我沒讓你為我去殺任何人,也沒讓你幫我爭奪任何的東西,你卻一意孤行的布置安排了這麽多,行刺一事的來龍去脈安排的明明白白,這不是臨時起意,是早有預謀的,也就是說早在數月之前甚至是數年之前你就有了這樣的打算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從晉兒被送去了胤京?從你知道他有望成為南梁的一國之君?可是你做這些,卻並不單純是為了輔佐他,這些年你在他身邊,雖然確實是教了他很多,可你教給他的卻無不適陰詭計謀,和不擇手段!”


    說起梁晉的事,宜華一直平靜的語氣才有了明顯的起伏,由此可見,她對此是深感憤怒的。


    “不是……”阮先生下意識的想要開口解釋。


    “別否認!”宜華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就直接打斷了他,態度強硬的繼續往下說:“我將他當做自己的孩子,我輔佐他,替他籌謀,隻是希望他將來能有個安身立命的本錢而已,可是你在他身邊左右他,影響他,卻隻把他當成棋子,你不在乎他將來會變成什麽樣的人,你甚至不在乎他會是個什麽下場。”


    阮先生知道她對梁晉很在乎,此刻就更是慌亂,嘴唇又下意識的蠕動想要說話,可是在她犀利的目光逼視之下又仿佛一切的言語都是蒼白的,讓他無所遁形。


    宜華並沒有怨恨他的意思,隻是她卻是是很不高興——


    任憑是誰的孩子被人算計了,都不會高興了。


    為了保持平穩的心態,她又深呼吸了兩口,穩住情緒:“的確,你與他非親非故,我又是自己求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如今我便也沒了立場要求你一定要善待晉兒。但你既然是這樣的想法,現如今你我之間的確也再不需要多說了,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後還是各走各路,各自安好吧。”


    阮先生怎麽都沒想到他費勁千辛萬苦見她一麵,居然得來的會是這些戳心窩子的決絕的話,一瞬間就紅了眼眶。


    他急切的往前挪了一小步,但是又立刻回神,又站穩了在那牆壁的陰影裏,沒有暴露自己。


    他知道自己算計梁晉事激怒了宜華,於是就盡量的委婉了語氣試圖與她溝通:“我承認自從離開你之後我就變得急功近利和不擇手段了,可是……可是宜華,我隻是不能……我不能失去你。之前就當我錯了,不管怎樣,經此一事,梁晉在南梁朝中的地位都應該穩固了,以後他會順利成為南梁的一國之君,這裏的事他就都能說了算了。我保證我不會再輕舉妄動,以後等梁晉做了南梁的皇帝,這後宮之中就沒人能夠管束你了,到時候……”


    “十八年了!回不去了!”宜華卻突然煩躁起來,惱怒的打斷他的話。


    阮先生被她吼得愣住了。


    “你說我變了,其實你又何嚐不是呢?”宜華看著他,語氣嘲諷,“即便你嘴上再怎麽樣的對我一往情深不離不棄,是我辜負你,對不起你,你甚至可以自欺欺人的說服你自己都信了這些話,可是一個人的潛意識卻是騙不了人的,你看……我們多年未見,如今久別重逢,你卻對我處處防備,甚至刻意的拉開距離,不敢站在我的麵前說話了。你在防備什麽?你在怕什麽?”“你跟我之間,早就沒了舊日的情分和感覺了,你不敢靠近我,是怕我對你下手,你覺得我會害你!”


    阮先生低頭看一眼自己腳下,突然就不無悲涼的笑了:“難道你沒準備這樣做嗎?”


    “事實上你不肯靠近我是對的!”宜華突然就笑了,笑容洋洋灑灑,自然又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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