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夫人身體不適,心裏卻一清二楚。


    她倒是強撐著,穩穩地跪在那裏。


    周元升和常氏互相對望一眼,常氏衝他使了個眼色,他才試探著開口:“娘娘,母親今日受了驚嚇,身體有些微不適……”


    所謂君臣有別,他們在太皇太後麵前跪著說話理所應當,隻是周太後畢竟不是那樣的人,又是一家子骨肉至親的,何況——


    以前他們進宮也不是這個樣子的。


    周元升心中困惑,卻又不敢明說,隻隱約的試探。


    而周太後這殿內已經把人都清了出去,讓豔秋豔寧親自把守殿門,殿內就隻留了趙嬤嬤一個人服侍。


    周家的人,因為周元升夫妻陪著周老夫人一起來的,他們兩人親自攙扶,邢嬤嬤就沒有跟進來。


    周太後坐在上首,卻沒有將這人叫進來的意思,她微微歎了口氣,這才放下手中茶盞,淡聲道:“就因為哀家還將你們視作是骨肉至親,今天才會還給你們機會讓你們跪在這裏。”


    她話才起了個頭,常氏和周元升就心裏咯噔一下,臉色齊齊變了,一臉的驚恐加茫然。


    周太後盯著周老夫人,語氣四平八穩的徐徐說道:“母親設計殺了薑氏,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看你們夫妻倆的樣子,哀家暫時還願意相信你們對此並不知情,但是這件事若要清算下來會是多大的罪責你們也都清楚,定國公府滿門,除了哀家這個太皇太後,剩下的……就算是嫁出去幾十年的女兒們也個個跑不脫,全都要跟著一起擔待。所以,哀家也沒必要還避著你們,把你們一起叫過來問話,是要大家彼此心裏都有個數。”


    “娘娘……”常氏到底是婦道人家,膽子小些,驚懼之餘就連忙開口澄清:“這話是怎麽說的?其中一定是有什麽誤會,母親她不會……”


    周太後淡淡的掃了她一眼。


    那一眼的目光並不算有多銳利,可她高高在上的氣勢就帶著天然的壓迫感,常氏喉嚨一緊,下一刻就立時閉了嘴。


    周元升沒說話,卻是臉色鐵青的咬緊牙關轉頭去看跪在身邊的母親。


    他比常氏更了解自己的姐姐周太後,這個女人目光犀利,手段果決,若不是已經有十八九穩的把握或者根本就是已經掌握了確切的證據在手,她是絕對不會這樣把一家人叫到麵前來質問的。


    雖然從私心上,他是半點也不能理解也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會是周老夫人做的,所以這時候雖然心裏一片冰涼,也還是忍不住期期艾艾的開口:“母親,這不是真的吧?其中必定是有什麽誤會的,您和薑氏那邊無冤無仇的……”


    是自家老娘謀殺的薑太後嗎?那就算他周家是一等爵位的國公府,也就算他們家出了一個高高在上手眼通天的太皇太後……


    這怎麽都是一樁足以牽累滿門,抄家滅族的大罪過啊。


    周元升口中是這麽問的,還希望周老夫人說不是,可到底心理上已經撐不住了,整個心態都崩了,問到了最後聲音都顫抖起來,轉而又急切的看向周太後:“娘娘,這不可能的,母親他……”


    周太後卻誰都沒理,目光始終定格在周老夫人臉上,此刻就態度強硬的打斷周元升的話。


    “你閉嘴!”她喝斥,一字一頓的吐出來:“聽母親說。”


    這四個字,每一個的咬音都極重,昭示她此刻的某種心情。


    周老夫人進殿直接就一直垂眸盯著地磚,是到了這時候才下定了決心一般,狠狠的閉了下眼,然後抬頭對上女兒的視線。


    她的表情看上去半點也不見驚慌和悔愧,與周太後四目相對,便是冷聲一笑,反問道:“娘娘要追究我,是手上已有憑證了嗎?”


    周元升一看她是這樣的反應和態度,心裏就更是哇涼一片,冷汗直接浸透了脊背。


    “薑氏雖然與哀家無甚關係,可她畢竟是陛下生母,哀家可以不聞不問,這件事他那裏卻是不可能糊弄過去的。不過這些都稍後再談,哀家之所以會趕在陛下之前叫了你們過來單獨說話,不是以薑氏婆母的身份,子禦是哀家親生的孩子,現在卻因為母親的緣故被關進了牢裏,哀家這個為人母親的一整個下午都坐臥不安,不能釋懷,母親就這麽穩得住?若是哀家不尋你過來,你就能高枕無憂的繼續等著看這宮裏的笑話嗎?”周太後看著周老夫人強硬的那個表情和態度,她看到了對方挑釁的意圖,可是麵部表情卻始終如一的冷硬,看上去完全沒有被刺激到,隻是繼續心平氣和的陳述事實:“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這一件事您做下來,並不隻是掩人耳目溜進壽康宮把人殺了這一個環節,您是至少從半月前就開始設計布局做準備的,雖然做了這些安排,表麵上看是天衣無縫的剛好將今日之事給促成了,您還安然脫身了出來,可這一個個的步驟和環節既然都做了,擺在那裏,就每一項都是證據和可以攻破的漏洞,母親是到了這個時候還心存僥幸?還是您隻是在自欺欺人?遠的不說,就從哀家這長寧宮裏挑出一兩件來,首先,一大早您進宮之後人是借著勸和的名義去了薑氏那裏,卻先打發了邢嬤嬤帶著下頭的人把給哀家的壽禮搬來了長寧宮,之後邢嬤嬤就借故和這宮裏的人攀談在茶水房徘徊良久。子禦的王妃在哀家這裏,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被下了藥,就是她趁那時候所為的,當時她哄騙的宮人是哪一個,具體又是怎麽精準的把那髒東西放進了那丫頭要喝的茶水裏去的,母親想看當麵對質的戲碼,哀家稍後就她們都叫進來,說予予您聽?還有後來那丫頭在禦花園出事之後,托了人來給哀家送信,邢嬤嬤又是如何攔下的,可以詳細闡明事情經過的宮人起碼有四五人,都需要叫進來嗎?”


    周老夫人也撐著臉上的表情不變,可眼神卻隨著對方揭破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多而跟著越收越冷。


    旁邊的常氏隻覺得腦袋裏被硬塞了個馬蜂窩一樣,嗡嗡作響的同時更是被刺激的頭疼欲裂,驚呼一聲之後,終於受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佩雲!”周元升連忙爬過去扶她,常氏卻身體虛軟,根本爬不起來了,靠著他眼淚開始絕望的在眼眶裏打轉兒。


    周老夫人咬著牙,齒間已經能品出隱約的血腥味了,卻還抿緊了唇角,一語不發,隻是盯著周太後,似乎是在賭對方不會將她怎麽樣。


    母女兩個,四目相對,一個眼神陰暗狠戾,一個目光平靜冷酷。


    場麵一時僵持,周元升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挽回一下局麵,可是嘴唇嗡動了幾次卻像是喉嚨被什麽黏住了一樣,完全發不出聲音來。


    這時候,緊閉的殿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敲響。


    周元升夫妻隻恐別是蕭昀已經循著蛛絲馬跡找來了,當場就嚇得麵無血色,就欲昏倒,隻有周老夫人還冷著臉強撐。


    周太後移開視線,揚聲道:“什麽事?”


    “娘娘,奴才有要事稟報。”高原細聲細語的隔著門板說道。


    聽到聲音是高原,周元升夫妻不由的鬆了口氣。


    周太後側目給趙嬤嬤使了個眼色,趙嬤嬤就快走去開了門。


    高原對這殿內的事情仿佛完全沒有好奇心,連多看一眼都沒有,隻是低眉順眼的和趙嬤嬤咬了兩句耳朵,趙嬤嬤揮手打發他,他就轉身離開了。


    趙嬤嬤回到殿內,又走過去將事情耳語給了周太後聽。


    周元升此刻已經六神無主,忍不住的開口:“姐姐,是外頭出什麽事了嗎?不管母親做了什麽,她都隻是一時糊塗,看在她年歲已高的份上,也看在過世的父親的份上……”


    這時候,除了求周太後出手相救,幫忙遮掩,他已經別無他法,開口連稱呼都改了。


    周太後隻麵無表情的瞄了他一眼,卻是置若罔聞一般的沒有理會,她仍是重新看向周老夫人,冷冷的開口:“萬夫人藍氏以及徐太醫的妻兒已經被子禦的王妃扭送進宮了,此刻忠勇侯夫婦正帶著兒子跪在禦書房外麵等候麵聖,另外永信侯府和禮部左侍郎童家兩邊也都已經有人帶著陛下口諭前去傳召了……宮裏的人,包括哀家這長寧宮裏的人,個個都是天子的奴仆,不需要提前宣召也得隨傳隨到。現在留給母親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件事上,目前也就隻有哀家才會給你時間和機會,在這裏聽你陳情解釋了……”


    武曇那丫頭本來就不是個會自亂陣腳,在困境之下毫無作為的,甚至於,她那種得過且過的性子,還是非得有人拿刀壓到脖子上了才肯奮起反擊一下,當然,這丫頭烈性,是屬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那種人,薑太後雖然從聽說她沒等蕭昀那邊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打發走就先離宮去了就知道她是找證據替蕭樾翻案去了,卻也還是低估了她,沒想到她的速度居然如此之快,還沒等過夜就把一串線索串齊了,該揪的人也都揪出來了。


    周老夫人著是一開始也有想過萬一事情做的不夠縝密,最後會東窗事發脫不了身,可局勢扭轉如此之快也讓她額頭泌出了冷汗來,瞬間陣腳大亂。


    一開始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周太後這是故意在詐她,可是對方說出來的名字,個個都是和今日之事有關聯的,就算武曇和蕭昀那邊沒查出來……


    周太後現在已經言明她是為了牽連蕭樾而不滿的,自己要是咬死了不認,蕭樾脫不了身,周太後就可以把這人全部找來和她當麵對質。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


    居然已經沒有了可供她死扛的餘地。


    她心中一陣挫敗,卻不得不暗暗提起一口氣來,不叫自己露出頹勢,挺直了脊背恨聲道:“好!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為娘的就說給你聽,你不用端著一副護犢子的冷臉來跟我興師問罪,我承認,今天這些事都是我做的……”


    她剛說到這裏,周元升已經忍無可忍的低吼一聲:“母親!你瘋了嗎?你怎麽能……”


    話音未落,周老夫人已經橫過去一眼。


    周元升雖然滿心怨憤和不滿,可這到底是他親娘,孝道擺在那裏,子不言母過,他隻能咬咬牙將後麵的話都咽下去了。


    周老夫人於是重新看向周太後,接著往下說:“不過這事兒我不是衝著樾兒的,他不僅是你的親骨肉,也是我的骨肉,想必你也早看出來了,這個局……我是設給武家那個丫頭的,隻是沒想到樾兒會提前有所察覺,先一步趕了過去。他是不想讓她丫頭惹上嫌疑吧,這才故意在壽康宮滯留不去,最後才被陛下借題發揮按住了把柄。”


    周元升那裏聽得渾身的血液都冰涼的凍在血管裏了,周老夫人的邏輯雖然解釋清楚了,可他還是難以理解:“可是母親你這究竟是為什麽啊?您跟武家老夫人相交多年,以往也很喜歡那個丫頭的……難道……難道是因為茵兒的事?不……不是,那時候你也說茵兒性子偏激,是自作自受……”


    他腦子裏完全亂了。


    就為了算計武曇?他老娘居然拿整個周家去冒險?這怎麽想怎麽荒唐,就算再有多大的仇,也得忍著,不能這麽做啊!


    周老夫人對這個隻有守成資質的兒子向來都不是很滿意,但周元升孝順,並且做事也很規矩,從不犯大錯,所以平時家裏倒是母慈子孝一片和樂。


    如今看周元升一直也沒能戳到點子上,她心裏就更是恨他的平庸和不夠聰明……


    不過同時,也有慶幸!


    慶幸他不夠聰明,看不透背後的隱情,否則的話,這個局麵她輕易圓不過去。


    她斜睨了兒子一眼,把所有的情緒盡數收斂,冰涼的諷笑道:“我當然不可能為了那麽點兒事就非要那丫頭的命不可,你難道沒發現麽,從三年前開始,我就已經斷了和武家的來往了,你就沒想過這是為什麽嗎?”


    周元升當然想過,不隻是想過,還是絞盡腦汁的想,因為他確信母親不會因為周暢茵的明顯過失就對把所有的錯處都算再武家人身上的。


    但也就是因為他這個人太淳孝,太老實了,即便心裏再疑惑,也不曾當麵去質問過母親。


    他麵露疑惑,脫口道:“為什麽?”


    周老夫人眼中瞬間迸射出濃烈的恨意來,咬牙切齒道:“因為那一家子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小人,欺世盜名的偽君子!定遠侯府出了通敵叛國的禍害,勾結南梁,賣國求榮,武家上下全都知道,卻不僅秘而不宣,還利用他家那個丫頭去迷惑樾兒,最後慫恿的樾兒出麵替他們暗中擺平了這等禍事!之後,那一家子還沒事人似的,繼續披著忠臣良將的假麵在人前耀武揚威,他們憑什麽?在犯了禍國殃民的重之後還能享受榮華富貴,逍遙快活?我看不慣也忍不了!”


    周元升和常氏聽得目瞪口呆,武勖的事周太後雖然提前也不知情,但她反倒沒有多少驚訝。


    蕭樾心裏有秘密瞞著她,她一直都知道,也沒想過要試圖挖出來,若說是蕭樾是為了武曇而替武家遮醜甚至是擺平了一些麻煩的,她是相信的,因為以她兒子對武曇的在意程度,那完全是他會做的事。


    常氏那裏已經被驚醒了,眼淚掛在臉上,卻露出幾分釋然的表情來,但很快又轉為怨恨和絕望,忍不住的責難道:“若是真的確有其事,母親您來找太皇太後,或者去找陛下陳情都行可以啊,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周老夫人卻是沒有半點悔意的冷笑:“子禦被那丫頭鬼迷心竅了,怎麽肯聽我的話?我若是不將那丫頭徹底除了,他就永遠不會清醒,何況我若是去陛下麵前說出來,他也必然要被治罪,從此聲名盡毀,還恐有性命之憂。”


    她看向周太後,仿佛她自己真的是做了一件於蕭樾母子都大有好處的事,神情也變得驕傲起來:“可是那丫頭嫁了樾兒之後,身份就跟著水漲船高了,樾兒又護她心切,除了謀害天子之母的罪名,我想不到還有什麽其他的法子可以絆倒她,並且還能讓樾兒沒有插手的餘地。要不是因為這樣,我又何至於兜這麽大一個圈子,又賭上定國公府滿門來做了這樣一個局?”


    周元升聽著母親義正辭嚴的一番說辭,雖然乍一聽很有道理的樣子,他卻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總有種不能深信的感覺。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想,明明隻有相信了這一點,才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但常氏卻想不了那麽多,這時候已經飛快的抹了把眼淚,滿懷希翼的爬到周太後麵前,抓住了她的衣角懇求:“娘娘,看在母親也是一心為了樾兒身邊除害的份上,計算她用錯了法子,可也情有可原啊。咱們是一家人,一家老小幾十口人,還有全族上下……您得救我們啊。晟王爺那……那裏……我聽說他嫌疑其實不大的,陛下就是在氣頭上才會遷怒,您也陛下的親祖母啊,您去求情,晟王也不會有事的,娘娘……”


    她現在甚至考慮的都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性命,她還有兒孫,還有外嫁的長女,而且謀殺薑太後的罪名實在太大,如果真的被曝光了,她的母族常家也有可能要被牽連的,這代價太大,她承擔不起。


    周太後臉上卻始終是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視線也一直沒有從周老夫人臉上移開。


    她像是完全沒聽見常氏的哭訴,這時候,臉上才露出明顯失望的神情來,緩緩的搖了搖頭。


    她說:“母親,你壓根就不是嫉惡如仇的人,就算真的是武家叛了天下人,你也不會為了替這天下人討公道而去拿家族冒險,你在說謊,即便你偽裝得再如何正義凜然,我也知道你從骨子裏就不是這樣的人。”


    她的語氣很慢,音調不高,但是咬字清晰,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周元升的心尖兒上不斷的打顫,這時候才恍然大悟他方才的不確定感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與周太後一樣,他也了解自己的母親,母親的確不是那種為了天下大義就會犧牲自己利益的人,她的剛直不阿是建立在自家人的利益不受侵犯的基礎上的。


    他愕然愣在那裏。


    常氏也渾身僵硬的又癱在了地上,緩緩的回頭疑惑的看向周老夫人。


    周太後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讓你凝眸俯視她,字字犀利的再次開口質問:“而且你做這個局,真正的用以也不是為了鏟除武曇那個小丫頭的,你是想讓她擔上謀殺薑氏的罪名,然後以此為引讓子禦和昀兒兩個同室操戈,大打出手!是子禦還是昀兒?你究竟真正想要置之死地的是他們之間的哪一個?還是根本不在於殺人,其實你就是想引發大胤朝廷的內亂,最後誰成誰拜都無所謂?你說定遠侯府是欺世盜名的小人,他們那樣做至少可以一眼看穿是為了保住家族的榮耀和現在地位,那麽你呢?你圖的是什麽?榮耀?地位?還是還有別的什麽?你還有後招嗎?你還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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