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開醫院前,我去三樓拐了一趟。


    我想,雖然現在也許做不到去看看那個孩子,但我至少可以去看看阿冷。


    是該去看看她的,很久都沒去看過她了。


    聽老頭子說,平常315也沒什麽訪客會來看探望,隻是偶爾繪裏香會帶來一些花。


    不是什麽名貴的種類,也不是頂頂好看的,但阿冷很喜歡,總是會把這些花插好瓶放在床頭。


    大概是有什麽故事吧。


    大概吧。


    ※


    我走進病房的時候阿冷正在整理一本舊筆記,是牛皮包的封麵,雖然陳舊卻保存得十分完好,邊邊角角鮮見一點褶皺。


    阿冷蒼白的手指撫摸著泛黃的書頁,臉上帶著些許笑意。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打擾到了一個極其私人的時刻,這個認知讓我停下了腳步,躊躇不前。


    倒是阿冷注意到了我的到來。


    “和音?”


    她轉頭看我,然後指了指窗邊的椅子,意思是讓我像以前一樣坐下。


    雖然個性不是讀取人心裏的想法,但從阿冷沒有急著合起筆記的舉動來看,她似乎沒有被冒犯到。


    我鬆了一口氣,拉開椅子坐下。


    “您在......您在做重要的事嗎?我有打擾到您嗎?”


    “完全沒有呢,和音,我隻是在讀這本老日記,怕自己記性不好把一些事情忘掉了而已。”


    阿冷又笑了,她溫柔的黑眼睛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忽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發,然後拉住了我放在膝蓋上的手。


    “聽說你受傷了,我一直想去看你的,可是醫生們不讓我離開這個病房。”


    “這樣啊......是上次的檢查有什麽不好嗎?”


    難道是精神疾病的症狀又加重了嗎?


    我有點擔心。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一個人每天每天都住在精神科病房裏,也沒有什麽人來看她,無論什麽人都會覺得難以忍受的吧。


    沒想到阿冷立刻否認了我的猜想。


    “不是喲,”她搖搖頭,“檢查的結果都是好的,隻是最近身體不太好,前段時間還感冒了......你當時傷成那樣,無菌房裏都住了好幾天,醫生們擔心我會把感冒傳染給你。”


    原來是這樣啊。


    “別擔心,我已經完全好啦。”我作勢要在手上擠出點肱二頭肌來,“雖然被老頭子逼著喝了幾缸水,但效果棒棒的,一點點後遺症都沒有。”


    阿冷在我手上輕輕拍了一下。


    “太好了,”她平緩地說,“你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想,和音好像不開心。是傷口痛嗎?還是受傷太重元氣損傷了一時半會兒恢複不過來?就這樣這樣想著,這樣這樣困擾著自己,因為啊,一直這麽無憂無慮的和音怎麽會不開心呢?”


    她的語氣仍然是那麽溫柔,可說出來的話卻意有所指。


    我心裏咯噔一下,隻得應付地說道:“也沒什麽。”


    阿冷便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輕微顫動,幾率柔軟的白發晃到了身前。


    冰的個性無疑是強大的,隔著幾步遠,我仍然能感覺到寒氣在這片小小的空間裏常態地逸散著。


    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顯得窗外的蟬鳴聲越發大了。


    那些小小的昆蟲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命運,正在抓緊每一分鍾發出生命消亡前的絕響。


    它們會知道自己生命的意義嗎?


    也許不知道吧,也許它們活著就是為了先前數年的蟄伏,就是為了夏日枝頭的喧囂,就是為了在使命終結後死去。


    阿冷抬眸,目光沉甸甸地落了下來。


    我臉上的每一個毛孔似乎都在這如有實質的目光下刺痛著,這份刺痛無時無刻不在敦促我說些解釋的話語,可片刻之後,卻是她率先打破了這蟬鳴聲中的沉默。


    “你在為繪裏香的事情煩惱嗎?先是一個英雄還是先是一個父母,你在為這樣的事煩惱吧。”


    她輕聲說道,幾乎是篤定的。


    “沒有那回事。”我立刻反駁,“隻是想到錯過了春學期的期末考試和第二次模測,怕進度掉下來,會影響考高中的情況。”


    “是嗎?”


    阿冷的手收了回去。


    她大概沒有相信我的話,但我也不想在這裏和她討論媽媽的事,再說了,哪怕真的討論了,又有什麽好說的呢?


    媽媽是個大英雄,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我舔了舔嘴唇,四處搜尋了一番,最後不得不用日記本岔開話題。


    “先前就想問了,這裏還有一張照片。”


    書頁間確實夾著一張小小的合照,看樣式好像是用拍立得照出來的,因為年份有點久,上麵的色彩難免有些暗淡。


    阿冷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我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她也隻好從善如流。


    “這是我的小兒子,名字叫焦凍。”


    一時間我心裏隻有兩種齊頭並進的想法——


    啊,原來是他。


    啊,果然是他。


    這個男孩子我見過的,但不是見過真人,而是一堆堆的資料,在希爾德博士寄來的郵件裏,在爺爺的工作檔案裏。


    我有心繼續問下去,沒想到阿冷又開了口。


    “聽七海醫生說和音準備要去考雄英,不出意外的話焦凍今年也會去考雄英呢。”


    ......


    夠了。


    我現在真的不想知道到底有多少爸媽親朋好友的小孩要去考雄英,因為我基本已經預見了將來一群父母兄長坐在一起吹牛皮,人家都是一串一串地吹、而我根本沒有什麽好吹的場景——


    如果真能考上的話。


    “雖然沒有見過麵,但轟君一定非常強大也非常優秀吧。”


    “‘強大’和‘優秀’......嗎?”阿冷愣了愣,“不知道我的焦凍現在是什麽樣子了,應該長高了一些吧,但小時候......”


    空氣裏的寒意更加急迫了。


    阿冷伸手拿起攤開的筆記本,準備把它合上,一直夾在筆記本上的圓珠筆就這麽滑落,掉在地上,發出脆生生的一聲響。


    她立刻伸手去撿,沒想到一下沒夠到筆,反而是放在膝蓋上的筆記本也掉了下去。


    我從椅子上離開,蹲下身去從床架子下麵摸出了圓珠筆,和本子一起遞給她。阿冷便抬頭衝我笑了笑,十分局促的樣子。


    她的眼眶是紅的。


    我內心震動,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


    ※


    在315病房裏發生的事就像一塊落在池塘裏的石子,盡管石子沉底了,但在水麵上泛起的漣漪卻不會輕易停歇。


    等我把一切都準備好,回到學校開始恢複上課時,那漣漪仍然在我心頭一圈一圈地蕩開,非常不是滋味。


    返校的那天飄著點小雨,但教學樓下還是圍了一大群人。


    我走過去的時候順便看了眼,似乎是期末考和模考的成績同時在公告板上公布了,同學們不是喜出望外就是生無可戀,被擠在後麵的則心急如焚,踮著腳尖拚命睜大眼睛去數自己的排名和成績。


    為了滿足好奇心,我濫用個性增強了一下視力。


    春學期期末考試——第一名——爆豪勝己。


    統考第二次模測——第一名——爆豪勝己。


    是一點都不意外的結果。


    ※


    這天放學後我稍微留得晚了點,準備把前幾個禮拜都沒做的值日補上。


    教室裏隻剩下小貓三兩隻,大多數都是今天課業沒趕完的同學和因為考得太差需要寫反思的同學。岡村班長像隻鬥雞一樣雙手叉腰站在教室最後,雄赳赳氣昂昂地瞪著他們。


    我拿著板擦請他讓讓,岡村禮貌地點頭,然後走到最後一排找了個空位坐下。


    “七海同學也看到公示了吧,”他柔聲細氣地開玩笑,“班導昨天還和我哭訴說要不是七海同學這次受傷了,我們肯定不會被隔壁班壓下去的。”


    “爆豪君考第一名不是很正常嗎?”


    我捏著鼻子為爆炸頭吹了一波,沒想到剛吹完不到一秒鍾,岡村的臉色就變了。


    不是吧,這麽小氣的嗎?


    正心裏納悶,卻見他倒抽一口冷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教室門口的方向。


    我回過頭。


    爆炸頭正站在我們班的前門口,一隻手向後背著校服外套和書包帶,一隻手合攏,屈起指節重重敲門,一臉不屑的樣子,非常性格的樣子。


    “爆爆爆爆爆豪同學!”岡村大叫一聲。


    這嗓子嚇得我一哆嗦,要反麵放的板擦在講台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粉塵。我抖著手用抹布把這些粉筆灰裹好抖到垃圾桶裏,然後龜速挪到前門,仰起頭去看他。


    “你怎麽來啦——”


    “好了沒?”


    他垂下眼簾瞥我一眼,那眼神刺得像荊棘,要活生生從我身上剮下幾兩肉來。


    被這個凶戾的眼神嚇到了,我立刻對他言聽計從。


    木楞楞地在水鬥裏洗幹淨手,木楞楞地把手擦幹,木楞楞地收拾好桌肚,木楞楞地放好桌椅、背好書包,木楞楞地跟岡村和其他同學告別,然後木楞楞地跟著爆炸頭走了出去。


    等快走到校門口,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股熱氣從脖子湧到了臉上。


    “那個......你要送我回家?”


    還有這種好事?


    “你那蠢腦子天天在想什麽呢,七海。”爆炸頭嗤笑一聲,“隻是老太婆不知道答應了什麽,昨天就說非要我放學跟你一起走,你這麽蠢,我看他們多半是怕你在放學路上被人打死。”


    這不還是要送我回家的意思麽。


    媽誒,我沒聽錯吧,竟然真的有這種好事!


    持續了好幾天的低氣壓頓時散去,我的腳步都輕快起來。


    雨下得不是很大,我撐著傘,盡可能在把傘舉高的同時收起胳膊肘,不去刮蹭他的頭發。


    爆炸頭走起路來習慣身體前傾,每一步都十分欠揍。他今天脫了校服外套,隻穿著件白襯衫,領子還沒扣好,露出了一點點鎖骨,在白金色頭發的映襯下顯得分外好看。


    我隻希望自己沒有表現得像個癡漢。


    默默地走出了兩個街道,在美色的刺激下,我終於鼓起勇氣,把一直盤亙在心頭的問題問了出口。


    “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向你......的事?”


    “說清楚點。”


    “就是上次在校門口——”


    “哦,你說那個啊。”爆炸頭停住腳步,“別開玩笑了,膽小鬼,那種小孩子過家家的事誰會記得啊。”


    我看你記性就挺好的。


    雖然滿是槽點,但我還是掏出十五年攢下的少女心,鼓起勇氣繼續追問。


    “小勝,你還沒給我答案呢。”


    說完這句話,我感覺自己就像隻被紮扁了的河豚,如果勇氣條是可以看見的話,估計現在應該已經從滿值清零了。


    我心裏惴惴,但話題的男方當事人卻麵不改色。


    爆炸頭斜了我一眼,轉過身來站直。


    他最近似乎也長高了一點,兩次生死攸關的考驗非但沒有給他的眉宇間留下什麽深邃的東西,反而讓他的鋒芒更加咄咄逼人了。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下一秒鍾,他便身體前傾,低下頭來看我,從唇齒間噴出來的熱氣幾乎吐到了我的臉頰上。


    那聲音輕輕的,像把小刷子一樣在人心頭撓過,說出來的話卻異常嘲諷。


    “可別把大冒險當真啊。”


    誒?


    看我一臉見鬼的表情,爆炸頭樂了,他又往前逼了一步,兩隻手扯住我的臉,努努嘴巴,咧開獰笑。


    “你拿我玩大冒險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嗎,七海和音?”


    噫。


    ......完球。


    ※


    我們之中出了個叛徒。


    我對麻美還是很有信任的,而且這家夥早先又被警署抓去學習了,不像是能幹出這事的人,其他人我不知道,但不管怎麽說,我已經大悲劇了。


    人生是沒有希望的了。


    我現在路都不想走,傘都不想撐,話都不想說,隻想去附近超市買塊豆腐把自己撞死。


    然而爆炸頭並沒有給我這個機會,他從我手裏硬生生地拿過傘,然後揪著我的胳膊一路暴走回了社區。


    完全沒留意在告別時這家夥又說了什麽話,我自顧自喪喪地回了家,一進家門就踢掉了兩隻鞋,把書包在鞋櫃邊丟下,眼看著軟質的皮書包塌成一坨,就像我的心情一樣。


    繪裏香女士從廚房走出來,一看到我,頓時大驚失色。


    “寶貝,你怎麽了?失戀了嗎?哪個男生膽子這麽大?”


    “媽你說什麽呢!”


    “對不起,媽媽說錯話了,請問是哪個男生這麽沒眼光?”


    “......還能有誰。”


    我從地上把書包撿了起來,趁低頭的機會抹了抹眼角。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繪裏香女士的語氣和軟了下來。她就著這個高度摸了摸我的狗頭,然後又走回廚房去,給我做了我最喜歡吃的茶碗蒸。


    放了蝦和肉。


    我掉著眼淚,吸著鼻子,吃了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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