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外祖父和二舅舅都問過母親,她從未插嘴。


    “那時候啊…”


    她漸漸開始回憶起來,“小時候我不知道娘的身世,後來無意一次聽父親提起,才知道她是南方人,但娘從來沒細說過。我們住在離登縣三十幾裏外的一個鄉村,叫義村,就在秀山山腳。我們家,在村裏算是比較好的。有很大的磚房,有良田,可以收租,父親在私塾裏念書,考上了秀才。娘說,等父親考上了舉人,就可以做官了,那時我們家的日子就會更好過一些。可是父親在鄉試前因病去世了…”


    那些都是原身的記憶,大概是借體重生的原因,季菀繼承原身記憶的同時,也繼承了她對記憶裏所有人的情緒。所以提起這些事,她不免有些黯然。


    “當時娘還懷著小弟弟,就快臨盆了。父親驟然離世,許多人都說娘克夫,奶奶也因此對她多有責罵,不給娘請大夫,後來娘生下一個死胎。”


    周老太師渾身一震。


    季菀還在繼續說著,“奶奶把我們趕去茅房旁邊住,那是整個房子裏最破爛的地方,既不遮風又不擋雨,還臭氣熏天。娘天天要熬夜做繡品,賣來的錢卻都被三嬸子給貪了。我和妹妹要幹活兒,做飯掃地砍柴,家裏有井,奶奶不許我們用,大冬天讓我去河邊洗衣服。春天的時候我和妹妹去山上挖野菜,夏天撿柴,秋天摘山貨…娘每次護著我們,奶奶就會特別生氣,更不許娘出門。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也就是前年的冬天,娘提出了分家。”


    至於分家的導火索,她沒說。


    “裏正叔叔給我們做主,我們分到了五間房,還有娘陪嫁的二十畝地。其實應該是三十畝的,那十畝地被奶奶賣了,供父親和三叔讀書,以及小姑姑的嫁妝。分家後的第三天,我去山上打獵,采到一株人參。哦,就是那天,我碰上了陸世子的。人參賣了五十兩銀子,為了不受奶奶他們的打擾,我們又開始重新建房子。也是那時候,我開始做買賣。最開始是賣早點,一些餅子什麽的。我還賣了幾個菜方子給大酒樓,那個酒樓是世子的朋友開的,鬆陽的太守,齊大人的兒子。”


    她想起什麽就說什麽,又想了會兒,“開始做買賣的時候,每天能掙一百多文。額…太祖父大概不知道一百多文是什麽概念。一鬥米是十二文,一斤白麵是三文,一斤肉是十二文,一個雞蛋一文錢。普通的三口之家,一年的收入大概是一兩到二兩之間。”


    周太師沒說話。


    其實這些他都知道,他雖沒外放過,但去地方賑過災,了解過民生。普通百姓是怎麽生活的,他可能了解得不夠細致,大致上還是知曉的。


    一天一百多文的收入,在普通百姓眼裏,已是富裕。


    “後來我賣臘腸,分了三次做,總共賺了一百多兩銀子。”


    對普通百姓來說,一百多兩,算巨款了。


    周太師大概能猜到,那時候他們家裏條件應是不錯了。


    “你奶奶可有再欺負你們?”


    季菀抿了抿唇,“有一次他們趁我出門,鬧到家裏去,把阿容推倒在地,磕破了頭,險些沒了命。我娘一怒之下,上縣衙報了官。後來奶奶就不敢鬧得太過分了,村裏人也都不是糊塗的,沒人幫她,她也腦不出結果。第二年七月,我們就搬去縣裏了。那時候家裏條件已經很好了,我們住著三進的宅子,裏裏外外加起來有大概四十幾個仆人。娘早就不用做繡品去賣了,天天在家教我和妹妹琴棋書畫女紅刺繡,可惜我天賦不佳,總是紮破手指。”


    她說到這個,有點不好意思。


    周太師笑笑,眼裏有著對這個孩子的疼惜和歉疚。


    “後來長福叔叔就來了,娘把以前的事兒也都告訴我了,回來之前,我還開了兩個酒樓,哦不是普通的酒樓,是火鍋。嗯,等有時間我做給您吃。”


    小姑娘說到這兒歪頭笑笑,眉眼彎彎如月牙。


    周太師眼神寵溺,“好。”


    季菀沒說完,周太師卻大概能猜到。在季青死後,分家之前,他們過的日子,隻怕比她說得更艱難。


    至於那些欺負過他們的惡人…老太師眼神沉了沉,回去後便仔細問了兒子和長孫。


    長福在登縣那段時間,自是將周氏一家的過往都調查過的,然後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主子。周長儒知道後,豈會不怒?


    季遠不知道,就算他讀一輩子書,都已無前途可言。


    今年的童試,便是一個信號。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目前季菀是沒心思也沒精力去操心那些事,她跟太祖父說了這麽多,其實是有自己的目的的,出宮後她腳步放緩,“太祖父。”


    她仰頭看向七十歲的老人。


    “嗯?”


    周太師低頭看她,“什麽事?”


    季菀猶豫了下,“我…我想繼續做生意。”


    周太師沉默須臾,問:“在周府住得不開心?”


    “不是。”季菀摸不準他是否在生氣,但既已開口,她就沒打算停下來,“二舅母處處周到,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遠勝過從前數十倍。可做人不能忘本,沒做買賣之前,我隻是個鄉下姑娘,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人欺負。安逸的日子過得太久,容易讓人忘記自己是誰。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有失才有得,同樣有的也有失。我想記住以前靠雙手養活全家的日子,不想做個一無是處的花瓶。”


    本來她以為他們家很快就能搬出去,但如今皇上給了她這個重任,其他的事兒自然也就暫時靠後了,大概今年他們都會住在太師府。明年她就十五了,娘肯定會給她安排說親。到那時候,娘再是開明都不會允許她繼續做生意了。


    “誰說你一無是處?”


    周太師道:“你於國於家都有大功,皇上頒發聖旨獎賞三次,便是官家女子,都沒有這個榮幸。你是我的曾外孫女,是皇上親封的縣主,以後沒人敢瞧不起你,以後不許再妄自菲薄。”


    他說到此頓一頓,歎息一聲,“你想做生意就做吧,但別自己親自出麵,你需要人手就去向你二舅母要。如果要出門,也記得帶上丫鬟侍衛。”


    季菀歡喜的睜大眼,忙不迭的點頭。


    “嗯嗯,謝謝太祖父。”


    小姑娘笑得開心,周太師也不由自主露出一抹笑來。


    “上車吧。”


    回到太師府中,眾人聽說明德帝又冊封了季菀為縣主,一個個的都麵露驚喜之色,季容更是高興得直接過來抱住她的手臂,“姐姐真厲害。”


    不到一年時間,就從一個平頭百姓接連封了鄉君和縣主,陛下賞賜的那些金銀珠寶更是數不勝數,十輩子都花不完。


    程氏一邊笑著誇季菀,一邊叮囑自己的孩子要向大表姐學習,林氏也是真心道賀。連周家二叔公三叔公兩房,都過來送了賀禮。


    老太師為了給曾外孫女慶功,還特意讓兩個孫媳婦安排了家宴,把自己分出去的兩個兒子都請來吃飯。


    闔府上下其樂融融,卻有人不開心。


    三房西院裏,桐姐兒噘著嘴,滿眼酸味嫉妒之色,“什麽縣主,如果不是投靠了咱們太師府,她哪裏有這個臉?太祖父放著自己親孫女不疼,偏要給一個旁支的撐腰,也忒偏心…”


    許氏也是一臉不悅。


    季菀封了縣主,還為陛下辦事,身份水漲船高,她母親周氏自然跟著沾光。想到這個,許氏就堵得慌。


    昨天周長清回府,她還未去告林氏的狀,他就直接去找林氏,晚上竟然歇在了林氏那裏。


    得知這個消息,許氏氣得吞了林氏的心都有了。她讓丫鬟去請,卻無功而返。


    得寵這些年,許氏幾乎沒在周長清那裏受過這樣的委屈。


    可想而知,她有多憤怒?


    又得知讓她看不順眼的周氏的女兒得了皇上看重,她心裏的火更是蹭蹭蹭往外冒。


    “去請老爺過來,就說我身體不舒服。”


    樂楓應了聲,出去了。


    桐姐兒還在生悶氣,“娘,大姑姑他們還要在咱們府上住多久啊?”


    住多久?


    許氏冷笑,看老太師這麽寵那丫頭的勁兒,怕是還得做主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八成還得在府裏住個一年半載。也就是說,瓊苑會一直被周氏占著。


    念及此,許氏就怒不可遏。


    不行,她得盡快把林氏那個賤人從正室的位置上拉下來。隻有自己做了當家夫人,在後宅才有絕對的權利。


    周長清過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見躺在床上的許氏,也沒以往的柔情,隻淡淡道:“可是生病了?怎麽不請大夫?”


    許氏見他沒像以前那樣噓寒問暖含情脈脈,有些詫異,隨即又是楚楚可憐的姿態,柔聲說道:“老毛病了,生泓哥兒的時候虧了身子,有些孱弱罷了,沒什麽的…”


    口中說著沒什麽,卻是以帕掩唇輕輕咳嗽了兩聲,任誰都能看出來她的弱不勝風。


    提起小兒子,周長清想起她當時吃的苦頭,神情柔和了些,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又著了冷風?還是勞累了?”


    “沒有。”


    許氏順勢依偎在他懷中,越發柔弱無骨,聲音腳軟又含著幾分嫵媚,“夫人憐惜我,特意允我呆在房中多休息,生怕我累著了身子。這些天,我都沒有出門。隻是在屋子裏關得久了,有些悶。”


    周長清微微蹙眉,“夫人不讓你出門?”


    “嗯。”


    許氏繼續輕言細語的說道:“夫人心慈,說我身子不好,還說要幫我養泓哥兒呢…”


    話未說完,周長清一把捏住她手腕,語氣有些重。


    “她真這麽說?”


    他眼神幽深灼灼,藏著不甚明了的暗流,許氏心中快意,麵上卻一派天真道:“對啊,夫人體貼,已把嵐姐兒接過去了。我想著泓哥兒還小,太鬧,沒敢送過去攪了夫人休息…”


    心中冷笑著,林若薇,這次看你還怎麽繼續偽裝與世無爭!


    周長清果然冷了臉,起身就往外走。


    “老爺,您去哪兒,老爺…”


    許氏佯裝驚呼,卻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後露出得意的笑,然後召來樂楓,“老爺剛才是不是在林若薇那?”


    樂楓點頭,“是。”


    許氏輕哼一聲,怪不得剛才進來的時候臉色不好看,估計是林若薇那個女人又惹了老爺不快。再加上剛才她點的那兩把火…許氏眼中掩飾不住的興奮和不屑。嵐姐兒還在正房養著,看林若薇還怎麽解釋。


    跟她鬥?


    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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