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氏怔怔看著她,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柔善可欺的長姐了。


    再嫁?


    她今天剛回京,還不知道這些事。事實上若不是在這裏見到周氏,她根本不知周氏已回京。


    看周氏春風滿麵,容色不改。她以為祖父還是偏心的,為長姐再定了一門好親事,並允其回京。而自己這麽慘,長姐素來心善,對比之下,應該會原諒自己。


    流落鄉野?


    當初長姐不是被送去老家了嗎?怎會流落鄉野?


    她一臉的茫然不可置信,忘記了反應。


    周氏瞧見她的表情,笑了笑。


    “當年犯錯的不是我,我卻背了鍋,至今都不能再重歸族譜。我傻我蠢,我認了。這麽多年的流落鄉野,淒苦無依,是我活該。如今我再嫁良人,過往恩怨也盡數如浮雲,我不想提,也不會再與你計較。至於你自己,善惡到頭終有報,卻不是要我給你救贖。你若真悔過了,便自己去求祖父,去求父親。便是長儒,隻要他願意原諒你,我也不會多說半個字。”


    敗壞家族名聲,陷害姐妹,這在周家,是不可原諒的大罪。否則小周氏也不會十多年有家不能回了。


    親弟弟周長儒自打五歲後就搬去了前院,受祖父父親教導,成天就把那些禮儀規矩掛在嘴邊。當初知道她陷害周氏後,甚至都不願認她。小周氏甚至敢肯定,哪怕是祖父和父親百年之後,周長儒當家做主,隻要周氏不鬆口,周長儒都不會允她回家。


    所以她才來求周氏。


    自小一塊兒長大,她太了解這個長姐的脾性。說好聽點是善良溫婉與世無爭,說難聽點就是天真愚蠢膽小懦弱。也正因如此,當初才讓她得了逞。


    事情都過了十幾年了,自己過得這麽慘,周氏過得如此風光,她沒必要再恨自己。隻要自己苦苦哀求,周氏總能原諒她的。隻要有了娘家的護佑,夫家就不敢慢待她。


    現在她也不爭了,隻求後半輩子安穩度日,好好的撫養女兒成人,將來嫁個好人家。


    “長姐,我…”


    周氏已站起來,“今天祖父大壽,府中賓客雲集。你既回來了,便好好的參宴。其他的,便看你自己的造化。”


    小周氏慌忙扯住她裙擺,哀求道:“長姐,好歹咱們一脈同宗。我母親已被罰去關了宗祠,長儒也與我離了心。這世上,唯有你能幫我了,長姐…我知道我錯了,我落到今日的地步都是我咎由自取。可是慧姐兒是無辜的,她也是你的侄女兒。你忍心看她被奸人迫害,以至沒了性命嗎?長姐,你也是做母親的,我求你,給我的慧姐兒一條活路,你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長姐…”


    “娘。”


    話音未落,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便跑了進來,撲在小周氏身邊,見她哭得傷心,也跟著哭了起來。


    “娘你怎麽了,怎麽了,你快起來啊,娘…”


    小周氏抱住她,“娘沒事,慧姐兒不哭。來,慧姐兒跪下,叫姨母。”


    慧姐兒臉上還有淚水,聽話的跪了下來,怯怯的看了眼周氏,小聲喚道:“姨母。”


    她才七歲,穿一件粉紅色的襖子,瘦瘦小小的,巴掌大的小臉很是漂亮,卻因認生而有些怯懦。


    周氏揮手讓追著慧姐兒進來的孔媽媽退出去。她看著跪在地上的母女倆,道:“我做不到以德報怨,你自己做的孽也該自己承受。你被夫家怠慢,是你自己貪心的結果。你兒子不是我害死的,你女兒跟著你受罪,也不是我的錯。你又有什麽理由來讓我幫你脫離苦海?我早不是十六年前那個任人欺壓的周玉瓊,你也不再是我乖巧懂事的妹妹。咱們姐妹的情分,早在十多年前就斷得一幹二淨了。”


    小周氏失了聲。


    周氏望著門外的台階,目光從未有過的淡漠。


    “長姐就不用叫了。我聽著,覺得惡心。”


    小周氏看著她沉靜決然的側臉,忽然手一鬆,頹然的坐在了地上。


    “娘…”


    慧姐兒怯怯的喚。


    周氏原本要離去的腳步一頓,再次看了眼那孩子。當年她流產,長女也是這樣趴在她身上,滿眼淚花的望著她,滿臉的無助和悲傷。


    她閉了閉眼,手指緊了又鬆。


    “寵妾滅妻,等於自斷前程。你當年都能不顧一切陷害我,如今緣何連一個負心薄幸的男人都下不了手了呢?說到底,不過是貪欲作祟。你忍氣吞聲,因為你還想靠著他做官太太。你想讓我怎麽幫你?想讓周家怎麽幫你?幫著你在夫家站穩腳跟,讓你繼續做你的正房太太。下一步呢,讓父親扶持你那夫君升官?”


    小周氏張了張唇,卻說不出話來。


    當初祖父一怒之下將她外嫁出京,回門那日就直接說過,日後不許她回京。她不信祖父父親如此絕情,祖母壽誕之日她便和夫君一起回來,卻被祖父下令從後門趕了出去。


    她那夫君自覺丟了臉麵,也奇怪她怎的如此不被娘家人待見。她自是不能說實話,幾句話糊弄了過去。打那以後,夫君就不願再陪她回娘家了。她自己來過幾次,可無一例外,連側門都沒能踏進去。便是祖母過世,也不許她回來戴孝。


    那時她才知道,祖父和父親是真的對她冷了心。


    她心如死灰,再不敢自取其辱。


    可她在柳家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帶著女兒偷偷回京,也不敢去大門丟人現眼,便跪在側門哭。


    興許是看在孩子的麵子上,祖父終於鬆口讓她進來了。


    然後她看見了當年被逐出家門的長姐,於是她心裏又升起了新的希望。長姐都能重歸家門,她興許也還有希望。無論如何,她也是周家女,她的名字掛在周家族譜上。祖父年紀大了,心軟也說不定。


    隻要,她能求得周氏的原諒。


    可是沒想到,周氏真的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可欺的少女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


    周氏看著她,“吃一塹長一智,你受過一次教訓,便應當謹記。你可以去見長儒,他會為你做主奪回你的嫁妝,但周家人,不會以權謀私。”


    言下之意就是,姓柳的想升官就得靠自己的本事,別想走捷徑。


    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然而熬了快十二年都還隻是個知府,還糊塗到妻妾不分,厚著臉皮用妻子嫁妝的男人,首先品性就不過關。


    這樣的人,若無人提攜,是難以晉升的。


    小周氏想靠周家為自己掙體麵,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若非看在慧姐兒與季菀有幾分相似,周氏甚至都不願提醒她。


    “開宴了,帶著慧姐兒去換身衣裳吧。今日祖父大壽,乃喜慶之日,哭哭啼啼的,忒不成體統。”


    周氏說完就走了出去。


    小周氏多年未回京,女眷之中幾乎已無人認識她。老一輩們的,倒是還有些印象。但今日這個場合,誰都不會多置一詞,以免多生事端。她和周家的女眷坐一桌,沉默著不說話,旁人一看便有內情,也很有眼色的沒有多問。


    “姐姐。”


    季容扯了扯季菀的衣袖,低聲道:“上次叔公他們來的時候,沒見過那個夫人,她也是周家內眷麽?”


    季菀看過去。


    “咦,姐姐,你覺不覺得,她長得跟娘有幾分像?”


    季容仔細看小周氏,確定自己沒見過,長輩們也沒讓她們過去叫人。可她坐在周家內眷那一桌,肯定就不是外人。


    季菀一愣,隨後發現那婦人眉目間還真是與母親有些像。同樣的黛眉秋瞳,連輪廓都一樣。


    和母親坐在一起,還真像一對姐妹。


    等等,姐妹?


    她想到一個可能,瞳孔微縮。


    等午宴散後,她便悄悄找到母親,問出心中疑惑。


    “娘,剛才坐在您身邊的那位夫人,是否就是您說的那位…”


    “嗯。”


    周氏沒打算隱瞞女兒,點點頭,“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季菀低聲道:“不是說祖父不讓她進家門嗎?”


    “她帶著孩子回來的。”周氏淡淡道:“她在夫家過得不好,特意帶著女兒回京,就是想求娘家給他做主。趕出去了,她還是會拉著女兒來哭。今日你祖父壽誕喜慶之日,這般哭哭啼啼的鬧,隻會讓外人看了笑話去。無論她犯了什麽錯,她的女兒也流著周家的血,總不能眼看著被她連累受苦。”


    倒也是。


    季菀不再多問。她本就不是周家嫡係,又是晚輩,沒資格摻和長輩的事兒。以太祖父和祖父的脾性,也不是被小周氏哭幾聲就心軟的人。而且小周氏已經嫁人,也斷沒有重回娘家的道理。


    至於她那個二舅舅,可能會顧惜姐弟情分,但絕不會讓小周氏借家族的勢胡作非為。


    那些陳年恩怨,小周氏也已遭到了報應。未來如何,端看自個兒造化。


    晚宴過後客人都陸續離開,周氏也沒多呆,帶著女兒走了。對於小周氏的處置,就如她承諾的那樣,不會多說一個字。


    一家人在門口遇上了安國公府的馬車。


    季菀抬頭便看見了陸非離,他正朝她看過來,目光裏流露出幾分笑意。在月光的浸潤下,格外的溫柔細膩。


    她莫名有些臉紅,與陸非煙告別後,便匆匆上了馬車。


    陸非煙走到兄長身邊,小聲道:“三哥,今天在周府,我和阿菀碰到謝如玉了。”


    陸非離壓根兒不知道謝如玉是哪號人物,一時之間甚至沒反應過來。


    “她是誰?”


    “謝如月的嫡親妹妹。”陸非煙提醒道:“就是娘之前為你相中的那個謝家長女,去年你在長公主府見過的。”


    不過就是一麵之緣,陸非離本就沒放在心上。這都過了快兩年了,也難怪他忘記了。


    “她找你們麻煩了?”


    陸非離蹙眉,謝家也是名門,他雖對謝家女不甚了解,但在人家的府上,那姑娘不至於欺負周家表姑娘吧?這要是傳出去,謝家也夠丟人的。


    “也不算找麻煩。”陸非煙道:“就是說話有些帶刺,倒也沒做什麽太過分的事兒。不過我看阿菀好像有點不開心…額,三哥,有個事兒我說出來你可別怪我啊。”


    “嗯?”


    陸非離低頭看她,眼神疑惑。


    “就是…”陸非煙有點心虛,“哎呀都怪那個謝如玉啦,讓阿菀看出破綻,非問我你以前相過哪些貴女。我沒辦法,就隻好說了。你可不能怪我。反正以後阿菀嫁給你了,還是要跟那些人打交道的。不過你放心了啦,我都跟阿菀解釋過了…”


    “她不高興?”


    陸非離忽然打斷她,目光裏似有微弱的光閃過。


    “啊?什麽?”


    陸非煙茫然的看著他。


    “謝家。”陸非離言簡意賅,“她生氣了?”


    陸非煙又仔細想了想,道:“也不算特別生氣吧,不過不開心肯定的。無端端的被個不認識的女人挑釁,換了誰都高興不起來。謝如玉那丫頭,想著替她長姐抱不平,看阿菀肯定不順眼。三哥…”


    她還準備說什麽,久久見她不上馬車的安國公夫人掀開車簾,催促道:“非煙,還在磨蹭什麽?快上來。”


    “哦,馬上來。”


    陸非煙應了聲,“總之三哥,下次你見到阿菀,最好跟她解釋一下,我走了。我說得再多,都沒你這個當事人的保證有用。”


    陸非離看著朝馬車走去的妹妹,又回頭看了眼消失在夜色中的蕭府馬車,嘴角微微上揚,露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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