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翠的確是心病。


    她嫁給季平的時候,他還隻是個山村野夫,家裏靠賣餅營生。雖說他已在學藝,卻未曾入伍。和她一樣,都是普通平民。


    兩人在延城的時候,雖不是錦衣玉食,卻也吃穿不愁。他主外,她主內,夫妻感情一直很好。可是隨著時間增長,季平結交了許多官宦子弟,她還是那個大字不識幾個的鄉村婦人。季平沒嫌棄過她,她卻因跟不上他的腳步而越發自卑。


    這樣的情緒,隨著入京後越發深刻。


    尤其是,因著季平,或者是季菀的關係,鄰裏知道季家和公府門第攀親。出於攀附,許多富庶人家的夫人姑娘們,時常登門做客。這其中,還包括一些官夫人。


    然而鄉下出來的胡翠,沒有經過大家族的培養雕琢,不曾踏足過那樣的圈子,完全不懂得如何和這些夫人們交流。對方麵帶笑意,卻眼含輕視。


    這些,她都看在眼裏。


    女人從來都是最八卦的。她出門做客,不止一次聽旁人議論。說季大公子年輕有為,又和國公府攀親,將來必然前途無量,長得也是一表人才。可惜了,這樣的男兒,竟娶了個鄉下女人為妻。不是太子,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這樣的粗鄙婦人,如何能夠相夫教子?將來若季大公子能有幸做將軍,出入權貴府邸,這樣的妻子,如何帶的出去?還不讓人笑掉了大牙?這樣的母親,教出的孩子能有什麽出息?


    連人家府上的丫鬟,都瞧不上她。有一次她偷聽到兩個丫鬟躲在假山後頭咬耳朵,其中一個說,“聽說這位季家大少夫人是鄉下出身的,難怪瞧著小家子氣。看那一身裝扮,也俗氣得很。”


    另一個輕笑,笑聲裏滿是諷刺和鄙夷。


    “同樣是鄉下出來的,瞧瞧人家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那才是大家風範。我要是她啊,早就自請下堂了,省得丟盡顏麵。”


    “人家可不這麽想。平民百姓,好容易做了官夫人,還不得牢牢的抓住?萬一以後有命做將軍夫人呢?那多榮耀。”


    “說得也是。不過這女人啊,還是得有自知之明。自己沒那個本事,占著正妻的位置也就算了,竟還獨占恩寵,忒狹隘。”


    “就是。瞧那季大郎眉清目秀的,又武藝不凡,屈就這麽一個鄉村婦人,已經夠委屈了。如今發達了,納兩個小妾,也是應該的嘛。將來添子添孫,她不也多幾個孩子膝下盡孝?”


    “這女人啊,要想嫁得好。要麽出身好,要麽容貌美,她兩樣都不占,季大郎如今寵她,不過就是看在多年夫妻和幾個孩子的情分上。等以後季大郎做了千夫長,校尉,乃至將軍,見的女人多了,還能喜歡她?屆時糟糠下堂,可就慘咯。要我說啊,她就該趁著如今還有夫妻情分,主動給季大郎納妾,沒準兒季大郎還覺得她寬容大度,敬她三分呢。”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漫不經心卻字字誅心,全都落入了胡翠耳中。


    她站在廊柱之下,渾身如墜冰窖。


    這樣的話,她已不是頭一次聽見。然而每一次,都能將她撥皮抽骨,踩在地上碾碎成泥。


    最開始她告訴自己不必在意,不過就是那些人嫉妒碎嘴而已,不必當真。她和季平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馬,他不會拋棄她。


    但那些謠言,就像一顆看不見的種子,在她的心中紮了根。慢慢的,長成了參天大樹,將她整個人四分五裂,再也拾掇不起。


    每次季平有應酬,或者稍晚一些回來,她就會不可控製的想,他是否是不願看見她,所以才天天往外跑?這樣的猜疑一旦開了頭,就無法收尾。終於在那日,見到聽雪扶著醉醺醺的他時,爆發了。


    她立在門前,看著他們相依相靠。


    俊朗男兒,美貌少女。


    多麽般配。


    往日裏聽到的那些議論,如開了閘的洪水般,將她淹沒。


    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


    他果然厭棄了她,他喜歡上了美貌溫柔滿腹學識的聽雪。隻是礙於夫妻情分,未曾與她道破。他討厭她的狹隘自私,牢牢的霸占著他一人。


    他遲早會休了她!


    胡翠渾身冰冷,腦子裏一片空白,滿心的恐慌和絕望。


    該怎麽辦?


    她想到外頭那些竊竊私語。一個女人,應當大度寬容,不可狹隘善妒。這才算是一個真正的賢妻良母。她沒有好的出身,沒有美麗的容貌,更沒有滿腹的才學,就該努力做個賢惠大度的妻子。


    所以,就有了‘雪姨娘’。


    心痛麽?


    還是痛的。


    可比起被季平厭棄拋棄,成為下堂婦,流落故鄉。這些不舍和疼痛,都無足輕重。


    季平不知道妻子為何會變成這樣。他說過,不需要妾室。他一個平民出身,寒微之時胡翠就嫁給了他。兩人相依相伴走過了這麽多年,她為他生兒育女,他努力上進,都是為了父母妻兒能過得更好。堂妹靠自己的能力做了公府少夫人,妹夫也有意提拔。但他不想做個別人口中靠著裙帶關係上位的酒囊飯袋。他興許太忙,對她關注少了。但他以為,兩人夫妻多年,伉儷情深,她應該相信他。就像從前那樣,無論他做什麽,她都在身後默默支持。


    他打算和她談談。


    “阿翠。”


    季平看著眼前的妻子,神色認真,“我不需要妾,我和聽雪之間也清清白白,從無苟且。當初你懷著孩子,躍哥兒和柔姐兒又還小,我想著多一個人照顧你,你也少辛苦一些,所以才將她帶回來。如果你不喜歡,我將她送走就是。”


    胡翠卻連忙搖頭,“不,她已經沒了家人,還能送去哪兒?而且我都已做主幫你收了她,她不跟著你,以後出了季家大門,還能嫁給誰?傳出去,旁人還覺得是我拈酸吃醋,不容妾室…”


    “那些長舌婦,就愛嚼舌根,你何須在意?”


    季平皺眉,察覺到自己語氣重了,緩了緩,柔聲道:“糟糠之妻不可棄。當初你嫁給我的時候,我還隻是個鄉野毛小子,除了幾間青磚瓦房,幾畝良田,什麽都沒有。你和母親起早貪黑的賣餅為生,還為我生兒育女。後來爹娘幫著阿菀管理火鍋店,你在家照顧孩子,多年來任勞任怨,左鄰右舍誰不說你賢惠?倒是我,那幾年忙著學藝考武舉,不曾為你分擔多少。你跟著我,遠離家鄉,千裏迢迢的來到京城。幸好如今家裏條件也好了,我終於可以靠著自己的能力,讓你和孩子有所依靠。我不會納旁的女子,也不會辜負於你。”


    胡翠神色動容,最終還是垂下了眼。


    “我知道。”她輕聲道:“但聽雪是個好姑娘,知書達理,善解人意。你不用有所顧慮,我不會吃醋,也不會刁難聽雪…”


    “阿翠。”


    季平語氣拔高,見她受驚般的立即噤聲,懊惱的同時又感到一股無力。


    “阿翠,到底要我怎麽解釋,你才肯信我?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至始至終,我心裏便隻有你一人。我會安頓好聽雪,以後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不好?”


    “不行。”


    一直小心翼翼的胡翠聞言立即反對,“我已經讓人單獨收拾了一間房給聽雪住下來,以後她就是你名正言順的妾室。女子名聲為重,如果你拋棄她,還讓她如何做人?你當初既救了她,就不能枉顧她的性命。她伺候我一場,孩子們也都很喜歡她,我拿她當妹妹,以後同一屋簷下,我們會和睦相處的,你無需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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