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人說嶽侯行事太過粗莽,該論罪而處。但也有人覺得他果敢勇謀,當機立斷。畢竟如今大軍行進,軍需糧草為重,事急從權也是應該的。且兩國正在交戰,這會兒召回嶽侯回京問罪,西北戰事誰主導?臨陣換將乃軍中大忌。


    為了這事兒,朝上吵擾了好幾天,皇帝被吵得頭疼,隻得暫且將此事壓下。轉而又處理另一件事,那些往南方逃離的難民。


    許多人在中南部落腳,由官府安置,當然還是得朝廷撥款。


    得虧是這兩年國庫充盈,戰事當頭,依舊能騰出多餘的銀子來。還有的,就來了京城附近。前兩日,陸二夫人上山禮佛,就碰到了一群難民在路邊乞討。她出門禮佛,帶的食物並不多,銀子給出去隻會引起更多難民爭搶,隻好由護衛的護送下打道回府。


    回來說起此事,也是滿臉唏噓。


    安國公夫人立即搭建了粥棚,施粥賑濟。她開了頭,自然也有人效仿。反正無需捐款,施個粥又花不了多少錢,還能掙個好名聲,那些注重聲譽的世家名門,豈會錯過這麽好的機會?


    粥棚不能開一輩子,這些難民總要有個居所。這個事兒,自有官府操辦。移籍,劃分土地,生計問題便隨之解決。不過這是個慢工活兒,需要時間就是了。


    崔心嬙回京途中,路遇難民,覺得可憐,還帶回來一對難民姐妹。其父母在逃難的過程中死去,留下大小兩個女兒,大的那個才六歲,麵黃肌瘦骨瘦如柴,小的那個四歲,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崔心嬙心生同情,將姐妹倆帶了回去,給女兒做貼身丫鬟。


    通常地方難民,也有分往富戶世家做仆役的。不過那些官宦人家,嫌棄難民低賤粗魯,髒了自家門檻,再則外來的,誰知道心性如何?萬一是個白眼狼,招來禍患該如何?所以基本上沒有人會接收。這些個災民,就隻能逃,靠朝廷安置。


    而在逃亡的途中,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


    餓死,凍死,因爭搶食物大打出手,易子而食…這樣一來,途中又會死一批。千難險阻活下來的,許多人心性已不純,所以更沒人敢接收。


    崔心嬙救那兩個女娃,是因為兩個孩子年紀尚小,一直由父母保護,心性未曾汙染。


    “由來天災人禍最是可怕。”


    季菀沒吭聲。


    天災不可避免,人為慘禍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無法遏製。


    明德帝未必不想處置嶽侯,但一來的確現在是敏感時期,二來嶽侯行事又的確是為大局著想。在萬裏河山麵前,那些百姓的命,卑賤如螻蟻。


    權貴朝臣們生來富貴,哪裏知曉民生疾苦?問他們大米多少錢一斤,一兩銀子能有多少用途,幾個能答得上來?便是知道,也不會在意。為江山天下,十萬將士,做一些犧牲也值得。


    安國公府勳貴滿門,自是不缺人嫉恨。與此為敵的嶽侯,無形中便成為了那些人的盟友。這個時候,自然是要幫著嶽侯說話。總不能讓陸家一家獨大。


    皇帝也兩難啊。


    等這場戰事結束後,嶽侯再立蓋世功勳,怕是就得被召回京了。


    以後朝堂之上,陸、嶽兩家少不得硝煙戰火。


    “長姐,你在想什麽?”


    崔心嬙的詢問聲將季菀遊離的思緒拉了回來,她笑笑,“沒事。隻是想到了從前,江夫人和邱姨娘便是因為天災而流離失所的…”


    她隻是臨時找了個話題搪塞,崔心嬙聞言卻笑道:“你還不知道吧,江少夫人懷孕了。”


    邱氏和周氏都是改嫁,都是繼母,又曾是鄰居。比起那些或攀附或諂媚或勢利之人,更多了些真心和理解,關係自是極好。如今又都在京城,來往便更多了些。這事兒,就是江夫人告訴周氏的。


    說起來,江沅和嚴茗成親四五年了,中途江沅為公務離京三載,回來至今也將近一年,遲早會傳出喜訊。


    季菀卻想起,這夫妻倆是表兄妹,近親結合。想到先天不足,羸弱多病的卿姐兒,作為大夫的本能,讓她不得不憂心。


    聽說江沅的父母也是表兄妹,其父似乎生來也是體弱,所以正當壯年之時便病逝。


    隨後又想到小藍氏與陸二郎的第二個孩子錚哥兒,那孩子至今為止沒什麽反常的。但願江沅和嚴茗的這個孩子,也能健健康康的。


    嚴茗上次來拜訪過,如今她懷孕,季菀也該表示一下祝賀。因不是什麽重大場合,以季菀現在的身份,沒必要親自登門,便讓古嬤嬤攜了厚禮,代為道賀。


    ……


    中秋過後,天氣轉涼,終於不再如前兩個月那般炎熱。


    季菀便又讓人把賬冊搬出來,她坐在藤椅上看。曦姐兒會走路後,天天閑不住,總想著往外跑。行哥兒回來用膳的時候,會很高興的牽著妹妹,以免她摔倒。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前院讀書習武,季菀忙的時候,就隻能由丫鬟代勞。


    小藍氏擔心女兒受累,約束得緊,平日裏都不許她出門玩兒。呂氏倒是會讓嬤嬤帶著三歲的音姐兒過來,一來兩姐妹有個伴,二來她也能多分出些精力照顧璋哥兒。


    音姐兒早就會跑會跳,見曦姐兒還走得不大穩,怕她摔倒,看見地上有細小的石子都會提前給踢開,很是細心。季菀身邊的丫鬟奶娘們,都誇音姐兒懂事。又歎息,這麽個乖巧漂亮的女兒,為何四少夫人就不喜歡呢?


    季菀聽了便是一通嗬斥,不許她們亂嚼舌根,心裏卻也知道她們說得對。


    自從有了璋哥兒,呂氏明顯就對女兒音姐兒淡了,一心都撲在兒子身上,恨不能當祖宗供起來。說到底,還是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作怪。呂氏在生璋哥兒之前,婆母四夫人就無形給了她許多壓力。好容易才得償所願,因此得了婆母的看重,自是欣喜,更為愛重倒也情有可原。但是疼兒子不代表就將女兒視如敝屣。季菀自己就是當娘的,兒子女兒她都喜歡,一樣疼。對呂氏的做法,便很是不喜。


    連固步自封,思想保守的甘氏,對女兒那也是嗬護備至,未曾有半分疏忽。


    再看看小藍氏,更是把女兒當心肝寶貝一樣嬌養,可沒說因為女兒多病就嫌棄,也沒因生了兒子後就不喜女兒。


    這麽想著,她對音姐兒就更多了些同情和喜愛。每次音姐兒過來,她都會留這孩子用膳,晚上再送回去。呂氏放心得很,很少過問。


    丫鬟端著剛出爐的點心走過來,她便對兩個孩子道:“音兒,曦兒,過來吃糕點了。”


    曦姐兒是個吃貨,一聽有吃的立即雙目放光。音姐兒拉著她的手,奶聲奶氣道:“妹妹別跑,會摔跟頭,很疼的,慢慢走。”


    曦姐兒很喜歡她,點點頭。


    兩個孩子手拉手的往這邊走,丫鬟奶媽子們在身旁身後跟著,以防她們走得太快摔倒。


    四盤點心,一盤桂花糕,一盤豌豆黃,一盤水晶包,一盤栗子糕。


    曦姐兒伸手就要去抓最愛的豌豆黃,被母親抓住了小手,嗔道:“先洗手。”


    曦姐兒嘟嘴。


    音姐兒道:“妹妹洗幹淨了手再吃,不然會生病,肚子疼。”


    她的話比季菀的管用,曦姐兒果真乖乖的把手伸到丫鬟端來的木盆中,洗幹淨以後,才喜滋滋的去拿點心吃。咬了一口,又想起什麽,拿起一個水晶包遞給音姐兒。


    “吃…吃…”


    她說不太清楚,隻能發單字音節,意思卻能表達清楚。


    音姐兒笑著接了過來,坐下來慢慢吃。


    光吃糕點會口幹,季菀還讓人準備了綠豆湯。音姐兒胃口好,一口氣吃了兩個水晶包和兩塊栗子糕,又喝了小半碗綠豆湯。


    她吃東西秀氣,半點殘漬也沒掉下來。反觀曦姐兒,吃得滿嘴滿桌都是。她一共吃了三塊點心,然而沒一塊是吃完了的。


    季菀搖搖頭,一邊掏出帕子給她擦嘴一邊道:“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許浪費。粒粒皆辛苦,等哥哥回來,肯定得訓你。”


    曦姐兒嘿嘿的笑。


    音姐兒卻有點發愣,“粒粒…苦…三伯母,這是什麽意思啊?”


    她還沒開蒙,這些簡單的詩句也沒讀過,季菀隻說了一遍,她也沒記全。


    女娃天真求知的目光看得季菀一愣,想到這孩子不得母親歡心,字都不認識幾個,不由憐惜,耐心解釋道:“粒粒皆辛苦。就是說,咱們吃的一米一粒都來之不易,要珍惜,不能隨意拋棄浪費。”


    音姐兒哦了聲,“粒粒…皆辛苦。”


    這次她念全了。


    季菀誇道:“音姐兒真聰明。”


    音姐兒立即笑彎了眉眼,而後又小聲道:“剛才那碗綠豆湯,我沒喝完,也都倒了。”頓了頓,用更小的聲音道:“璋哥兒喜歡吃雞蛋羹,娘讓廚房裏做了一大碗,可他每次都隻吃小半碗。”


    富貴人家的孩子,從來不懂什麽叫勤儉節約。


    季菀則是以前吃過苦。


    無論是這具身體的原身,還是二十一世紀的那個季菀,都有過一段很是艱難的時光。哪怕後來經濟寬裕了,也沒奢侈揮霍。


    陸家這等世家,衣食住行都是有規製的,這是世家氣派。浪費什麽的,那更是不存在這倆字。季菀這麽教導女兒,隻是不希望女兒養成貪圖揮霍的習慣。


    不過現在給兩個孩子說這些,大底她們還不大懂。


    季菀摸摸音姐兒的頭,道:“音姐兒想讀書嗎?”


    音姐兒一愣,眼睛立即亮了起來,“我可以嗎?”


    “當然。”


    季菀想,三歲的孩子,在現代都能上幼兒園了,有些基本的知識,早該學。比如一些簡單的字,算術之類。行哥兒在三歲的時候,已經會背好多簡短的詩了。這也得虧了有陸非離這麽個嚴厲的爹,季菀負責教,他就負責考。


    “從明天開始,我教你。”


    音姐兒歡喜得不能自已,猛點頭。


    “謝謝三伯母。”


    這孩子聰明,又觀察細微,用心培養,也會是個了不起的才女。真搞不懂呂氏是怎麽想的,這麽個寶貝女兒居然舍得不理不睬。


    “三伯母,我今天能不能和妹妹睡?”


    “嗯?”季菀訝異道:“音姐兒想留在褚玉苑?”


    音姐兒點頭,滿心渴盼和忐忑。


    季菀好奇問,“為什麽呢?”


    音姐兒有些失落,“弟弟晚上尿床,會哭…”


    季菀懂了。


    兩個孩子是住在一個房間的,雖然不睡在一起,但璋哥兒這麽一哭,肯定會吵醒音姐兒。她睡不安穩,也不敢哭,怕惹來母親不喜。


    季菀輕歎一聲,憐惜的將她摟進自己懷中。


    “好。”


    音姐兒立即喜出望外,喜滋滋的又拉著曦姐兒去玩兒了。


    身邊傳來白風的一聲歎息。


    季菀看了眼立在不遠處神色也有些哀歎的張氏,音姐兒的奶娘。比起呂氏這個親娘,張氏對音姐兒反倒是更上心。


    “張嬤嬤。”她道:“勞煩你回去通稟一聲,就說音姐兒今日留在褚玉苑,我會幫她照顧好孩子的,請她放心。”


    “是。”


    張嬤嬤應聲而回,將此事稟明給了呂氏。


    呂氏正在哄哭鬧不止的兒子,聞言並不在意,道:“也好。三嫂喜歡孩子,又最是細心,音姐兒是個安靜乖巧的,我也不用擔心會叨擾到她。難得曦姐兒那麽喜歡音姐兒,兩姐妹住一起也有個伴兒。”


    張嬤嬤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懷中璋哥兒還在抽噎,一隻手去抓他娘頭上的玉簪,呂氏一邊躲一邊從搖籃裏拿了撥浪鼓給他玩兒。璋哥兒接了,直接扔掉,依舊去抓那支他看中的玉簪。整個人往前夠,一伸手,終於摸到了玉簪,用力一拔,將呂氏的發髻給弄亂了。


    呂氏也不生氣,繼續寶貝乖乖的哄著,好容易才哄得他止了哭,低頭研究那玉簪。


    張氏見到這一幕心中便是一歎。


    若是音姐兒這麽鬧,夫人早出聲嗬斥,哪會有這般耐心?


    都是親生的,待遇卻如此懸殊。音姐兒才三歲,都已察覺,默默的退讓。夫人卻仿佛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她搖搖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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