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穎沒想過這輩子還能見到顧延,更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披著黑色鬥篷,負手站在長廊下,背影孤寂而蕭條,早沒了年輕時候的意氣風發。陸少穎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他身上,漸至恍惚。


    顧荀先叫了聲‘爹’。


    顧延一震,緩緩回頭。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陸少穎。


    三十五歲的陸少穎早已不再年輕,容貌較之從前也有了些微變化。最明顯的,就是少了少時的鋒銳和咄咄逼人。現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深居內宅的賢妻良母。


    顧延有些怔愣。


    陸少穎也看見了他,驚異的發現他的耳鬢處,竟已有了灰白的發絲。俊朗的容顏也寫滿飽經歲月的風霜和蕭條。


    離別時兩人吵得麵紅耳赤,一別經年,再相見卻是相對無言。


    竇氏將顧荀和顧芹帶走,讓這一對已不是夫妻的男女單獨相處。


    **


    “這些年,辛苦你了。”


    最終顧延先開口,他麵上帶著淺淺笑意,語氣卻微微惆悵。


    陸少穎知道他指的是兩個孩子。


    搖搖頭,“抱歉。”


    顧延一怔。


    陸少穎從來都是驕傲而肆意的,無論何時何地,她都不會低頭。從結縭到和離,到再相逢,整整二十年,顧延頭一次從她口中聽到軟話。


    這九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一個明媚肆意的驕傲女子,變得圓潤通達,溫軟如玉。


    或者,隻是因為離開了他的緣故吧。


    因為不喜歡他,所以才橫眉冷對,咄咄逼人。因為逃離他,所以回歸自我,坦然灑脫。


    顧延眼神黯然,心口處微微疼痛。


    原以為已經釋然,終究抵不過現實的冷酷無情。


    “當年,是我太過任性。”


    一旦開口,剛開始的陌生和尷尬便逐漸消散,陸少穎笑一笑,明媚溫軟,“孩子們都長大了,現在說這些,或許太晚了,也或許微不足道。但有些話,無論藏了多少年,總是要說出口的。這是我欠你的…”


    “少穎。”


    顧延脫口而出的一聲稱呼,讓兩個人都怔住。


    四目相對,彼此目光中都寫滿複雜的情緒。他看不懂她,或者從來沒看懂過。她從來不想懂他,現在…已無資格。


    陸少穎移開目光,道:“不早了,等風雪大了,就不好趕路了。還有,代我向父…令尊令堂道個歉。從前種種過失,皆由我而起,希望他們二老原諒。”


    說完她便轉身,快速的走了幾步後,漸漸慢下來。


    風聲冷肅,吹在臉上如冰刀刮過,卻刮不淨斑斑淚痕。


    再見了,顧延。


    從此你我,就真的,再無瓜葛了。


    顧延立於原地,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身影遠去,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露出一截紅色的穗子。


    直到陸少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收回目光。右手攤開,手心靜靜躺著的,是一枚淡綠色的玉佩。


    這是當年兩人大婚後第二日,顧延送給陸少穎的。


    她從未佩戴過。


    後來兩人決裂,她帶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唯獨留下了這玉佩。


    ……


    顧延最終走了,帶著一雙離別多年的兒女,離開了。


    馬車緩緩而行之時,陸少穎跪在觀音像前撥弄佛珠,喃喃祈禱。


    “吾寧折壽十年,願他長壽無疆,餘生順遂,再無波折。願我的孩子,平安喜樂,一生安穩。”


    晚上竇氏過來看她。


    她仍舊拿著一串佛珠,慢慢撥弄著。


    “他們已經出京了。”


    陸少穎神色無波。


    竇氏看著她靜謐安詳的臉,低歎一聲,將一枚玉佩放在了桌子上,“這是顧延留給你的。”


    陸少穎撥弄佛珠的動作一頓。


    她看著那玉佩,呼吸終於變了。


    竇氏靜靜看著她,“他說,既是送出去的東西,便沒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便扔了吧。”


    說完她便起身,走了出去。


    陸少穎死死的盯著桌子上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穗子原本是白色的,她嫌太素淡,給換成了紅色。可這樣一搭配,就和他的主人一樣,怎麽看都不順眼。於是她便將它棄於邊角,再未觸碰。


    此時再見,卻已無當日心境。


    她顫抖著將那玉佩握在手心,然後貼在心口上,仰頭,閉目,淚如雨下。


    **


    第二天天還沒亮,陸少淮便收到消息,顧延一行人在途中遇到大雪,山頂滑坡,顧延拚命將兩個孩子救出,自己卻連同馬車被積雪衝到了山崖。


    不知生死。


    陸少穎聽聞此噩耗,眼前一黑,一把推開滿臉淚水的女兒,風一樣衝了出去。


    “娘…”


    身後顧芹的聲音漸漸遠去。


    陸少穎點起當年自己的陪嫁侍衛,策馬出府,一路狂奔。


    顧荀追出來,“娘,我和您一起去…”


    陸少淮攔住他,“阿芹受了驚嚇,身上還有傷,你留在家裏照顧她。放心吧,我會把你娘平安帶回來的。”


    途中遇上這樣的變故,隨行的護衛都死了,顧芹被父親抱下馬車推出去的時候,手上刮傷,腳也磕到了石頭,腫了好大一塊兒。


    顧荀手臂上也有劃傷,他本來要衝下山崖去找,但不能留妹妹一個人在那忍受風雪摧殘,隻能先帶著妹妹先進城尋求援助。


    幸虧前方離驛站不遠,他去借了馬,又委托驛站派人尋找。妹妹還小,他不放心將她交給外人護送,否則他也早就跟著那些人去山崖下尋找父親了。


    ……


    陸少穎策馬一路狂奔,終於在一個時辰後到達了顧延出事的地點。官道已被大雪阻攔,白茫茫的斜坡,底下隱約還能看見幾個人影,在奔波尋找。


    她翻身下馬,利落的甩出一根鐵鏈,勾住山壁上一顆看起來似乎有些年頭的鬆樹。


    “姑娘,底下危險,我們去吧…”


    侍衛頭領麵露憂色。


    陸少穎扯了扯鐵鏈,確定不會鬆落,才道:“你們跟我一起去。生要見人,死…”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如一。


    “死要見屍!”


    侍衛們互相對視一眼,沒再阻攔。和她一樣,紛紛甩出鐵鏈,順勢而下。


    “顧大人,你在哪兒?”


    “顧大人。”


    底下幾個官兵四處逡巡,顯然已尋找多時。看見陸少穎幾人,都有些詫異。


    “你們是何人?”


    陸少穎根本不欲與他們多話,下去後就開始尋找。她的侍衛自行與驛站的官差們交涉,並詢問情況。


    “我們已經在這裏找了差不多兩個時辰了,什麽也沒看見,這麽久過去了,怕是…”


    若是真的被大雪深埋,兩個時辰,存活的希望太過渺茫。


    “閉嘴!”


    陸少穎悠然回頭,目光冷如霜雪。


    那官差被她目光嚇得登時閉上嘴巴,滿臉畏懼。


    這時候,陸少淮也來了。


    驛站的官差頭目見過他,當即過來行禮。


    陸少淮問了幾句後,臉色更為沉重和擔憂。


    “去找,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哪怕…”


    哪怕隻是屍首。


    ……


    陸少穎找遍了每個角落,但凡有凸起的,被大雪覆蓋的樹枝或者石頭,她都要去翻開看一看,雙手早已滿是傷痕,鮮血淋淋,被凍得成了紅紅的血塊。她似乎感覺不到疼,依舊不停的翻找。


    “少穎。”


    陸少淮看不過去了,一把抓住她,“你冷靜些…”


    他忽然頓住。因為他看見,妹妹雙目通紅,似染血一般。


    陸少穎雙手顫抖,目光已經因長時間的尋找未果而露出絕望,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哥,哥哥,他不見了,我找不到他了,怎麽辦?怎麽辦?”


    小時候她和長姐偷跑出去玩兒,回來晚了怕被責罰,也是這樣扯著他的衣袖,叫他哥哥。


    陸少淮眼眶酸澀,握住她冰涼的手,堅定道:“別怕,有哥哥在,哥哥一定幫你找到他。他一定不會有事。”


    這話仿佛給了陸少穎希望,她眼中再次出現光彩。


    “對,不會有事的,我才在觀音大士跟前祈求過,願他長壽無疆。觀音大士普度眾生,定不會欺騙我的。我要找到他,找到他…”


    她抽出雙手,又開始漫無目的的尋找起來。


    “顧延,顧延…”


    四周回蕩著她空蕩蕩的聲音,顫抖的,充滿恐懼的,又帶著微微的期盼。


    陸少淮看著她的背影,她不慎摔倒,又爬起來,繼續往前,一步步,每個角落都不放過。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陸少淮給兩隊人馬分組了隊,分頭尋找,人人都帶著工具。不能隻找凸起來的山石或者樹樁,就算是平地也要刨開積雪。若是顧延在滾下來的時候從馬車中摔出,被大雪掩埋,積雪太厚,是看不出痕跡的。


    “顧延,你在哪兒?”


    “顧延,你回答我。”


    “顧延…”


    陸少穎記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手上扒了多少雪,她隻知道要找到顧延。然後告訴他…告訴他什麽,她不知道。她隻想見到他,隻想看見他平安無事,看見他依舊如少年時那般,風清月朗,笑如春風。


    許多記憶湧上腦海。


    眼前出現一枚銅鏡,鏡中倒映著一站一坐的男女。男子眉目溫柔,女子麵色寡淡,帶著些微的不耐。


    畫麵一轉,桃花樹下,他摘下一株桃花,別在她發間,眼中俱是柔情。她轉身進了屋,隨手將那桃花從鬢間扯掉,仍在地上。


    ……


    畫麵的盡頭,是他紅著眼睛,而她轉身離去,麵冷如霜。


    眼淚嘩啦啦的落下。


    陸少穎喉嚨哽咽,“顧延,你出來,你回答我,顧延…別丟下我一個人…”


    她趴在雪地裏,雙手早已被凍得通紅,無數傷痕交錯而過,被鮮血遮蓋,早已看不出本來麵目。她淚眼模糊的看著自己的手,仿佛看見顧延心上累累傷痕。那些傷痕,都因她而起。是她的冷漠和不知好歹,她的任性和自以為是,在他的心上劃上一刀,又一刀。


    千瘡百孔,錐心刺骨。


    十指連心,她感同身受的,體會著他那些年的疼。


    顧延,我錯了。


    顧延,你回來。


    顧延,你說過,會照顧我一生。


    顧延,你不可以食言。


    顧延,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好不好…


    顧延…


    手已疼得麻木,腳也凍得沒了知覺,眼淚冷冷的貼在臉上,刺骨的寒風還在雪上加霜。說不清楚哪兒疼,亦或者沒有哪兒不疼。


    陸少穎摔倒又爬起來,循環往複,最後一次摔倒的時候,她終於沒了力氣。模糊中的視線裏,她看見了一抹黑色。


    那是…鬥篷。


    顧延身上的鬥篷。


    所有疲倦頃刻間煙消雲散,陸少穎仿佛又被注入了無窮力量,她撐著地麵起身,跪在地上,雙手開始不停的刨。


    那截黑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


    然後,便是一頭微摻灰敗色的頭發。


    “顧延…”


    陸少穎撲上去,將他的身子翻過來。


    那張臉蒼白而清晰,雙眼緊閉,唇色發紫,是她熟悉得仿佛早已刻入骨子裏的容顏。


    “顧延…”


    陸少穎又哭又笑,又是害怕。


    她顫抖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滿臉都是惶恐。


    當她探到一絲微弱的氣息時,幾乎是狂喜。


    “哥,哥,他在這裏,他在這裏,哥…”


    陸少淮很快跑了過來。


    “哥,他還活著,他還活著,救他,救他…”


    陸少穎滿臉都是淚,雙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顧延這個樣子,得趕緊施救。陸少淮先解下自己的披風裹在陸少穎身上,對跑過來的幾個侍衛道:“護送三姑娘回府。”


    然後背著顧延,順著來時的路往上爬。


    幸虧來的時候準備了馬車,顧延如今可再受不得凍。馬車裏有暖爐,有熱水,還有幹淨的衣物。


    陸少穎想用自己的雙手給顧延取暖,但她自己滿手的傷,比顧延也好不到哪兒去。


    陸少淮本來想讓她出去,自己先給顧延把衣服換了,但隻有這一輛馬車,妹妹如今這模樣,也不方便自己騎馬。


    罷了,生死攸關,其他什麽繁文縟節,都可以拋開。


    顧延運氣好,沒有和馬車一同被淹沒,他掉下來的時候,披風似乎刮刀了樹枝,沒有直接墜落,而是順著山坡滾落了下去。馬車早就被摔得粉碎,他當時應該還沒摔暈。滾下去後又本能的朝旁邊躲,沒被雪球砸中,保住了性命。


    但他的腳似乎被撞傷,可能沒走多遠就暈倒了。早上那會兒雪小了,沒有將他埋得太深,若是再耽擱一會兒,他怕是就沒命了。


    將他的衣物脫下,又裹上一層毛毯取暖。


    沒有薑湯,而且他現在也喝不下,隻能暫時給他驅寒。


    陸少穎一直緊繃著神經,目光片刻不離顧延的臉。她已經極度疲憊,卻不敢睡。她怕自己萬一睡著,醒來就再見不到這個人了。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馬車終於在陸府門口停了下來。


    陸少淮背著顧延下了馬車,陸少穎隨後跳下來。


    “快去請大夫。”


    “是。”


    一行人匆匆而入,陸二爺夫婦以及竇氏早已聞聲而來,看見趴在陸少淮身上的顧延,都嚇了一跳。


    陸母一眼看見女兒滿身風霜,頭發淩亂,雙手紅腫,更是嚇得變了臉色。


    “少穎,你怎麽了,手怎麽傷成了這樣?快來人…”


    “娘,我沒事…”


    陸少穎話未說完,忽然一股暈眩襲來,眼前一黑。


    “少穎--”


    竇氏一把接住她,也不用丫鬟幫忙,自個兒背著陸少穎回了房。陸二爺夫婦不放心,自然也跟了上去。


    大夫很快來了。


    陸少穎還好,都是皮外傷,再加上過度奔波,疲憊至極才會暈倒。手上的傷要好好處理,不能沾水,不然發炎化膿就糟糕了。


    顧延的情況要嚴重得多,好在救治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滿府上下,人仰馬翻,忙到晚上,這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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