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 她的手一停,卻是從孩子的繈褓下摸出顆紅色的丸藥來,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進嘴裏舔了舔,羅九寧收起丸藥,把兒子抱了起來。


    前院靜悄悄的, 一個人都沒有,陶七娘聲音隱隱約約, 似乎是在後院之中。


    九寧於是再揩了把眼睛,銅鏡裏瞧著自己臉色不那麽毛燥了,才往後院去。


    “我羅家一門就沒出過逃兵, 說賓兒一個百戶會率兵逃跑,降於契丹人, 打死我也不信。有種就叫雁門關驍騎營的盧紀國到老子麵前說來, 老子當年統兵的時候, 他還不過個毛頭小子了, 王八蛋,如今竟敢這麽著欺負人,說不定我的賓兒也戰死了, 他們瞞而不報,這就是在欺負咱們老實人。”


    羅老爺子是個世襲的兵戶,一生都在城門口做守衛的, 守了幾十年的城門, 練就一雙老寒腿, 如今兩條腿蜷在一處,基本已經不下地了。


    他向來聲音大,嘴裏不停的吧嗒著煙鍋子,說起話來總是罵罵咧咧,三句話不離髒字兒。


    羅老太太是個小腳婦人,頭發花白,性子極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倆兒子,良兒為皇上擋箭死了,賓兒做了逃兵,阿寧還生了那麽個無父的孩子,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兒的說老二,提阿寧作甚,娘是怕這洛陽人都不知道咱家壯壯的身世,好要四處宣揚叫大家都知道還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氣了,直接就開腔責斥婆婆。


    “老大媳婦你先莫急,我的賓兒就不是個會做逃兵的人,他準是出了什麽事。


    至於壯壯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寧在皇宮裏叫那些狗雜種給欺負了才有的嗎?裴嘉憲嫌棄他不肯養,老子不嫌,這孩子老子養,養一輩子!”


    陶七娘再吼一聲:“這是什麽光鮮事兒嗎?你們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麵的人聽見了,阿寧的臉往哪兒擱?那孩子的事兒,能是這樣大聲說的嗎?”


    九寧於窗外輕輕喚了一聲:“爺,奶,娘,我回來啦。”。


    羅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聲,趕忙的揩著眼淚。


    羅老太爺連忙也把煙鍋子往腳上蹭著,蹭滅了煙鍋,還拿手揮著煙霧。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來,一臉的陰沉:“好好兒不在王府呆著,緣何往家跑?”


    九寧道:“我來瞧瞧壯壯,院子裏一個人都沒有,娘怎能把他一個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來,哎喲一聲,指著公公道:“還不是你爺爺總愛抽煙,我怕要熏壞了孩子,沒好抱進來?”


    九寧懷裏抱著孩子,略帶責備的目光望過去,瘦巴巴的羅老爺子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似的咳了兩聲,連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說好有了重孫子就要戒煙的,我從此真不抽了。”


    說著,他遠遠兒把個煙鍋子從窗子裏扔了出去。


    大兒子為皇帝擋箭死了,二兒子作了逃兵,最疼愛的大孫女好容易因為父親為皇帝而死,才被賜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個孽子。


    羅老太太心裏苦極,但還是強撐著笑臉:“阿寧最愛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們先聊著,我給阿寧熬她最愛吃的南瓜羹去。”


    從後院出來,陶七娘瞧著婆婆進了廚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個人,咱們這兒還一攤子事了,你二叔一個百戶,不在雁門關好好當兵,居然就悄沒聲息兒的逃跑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九寧的二叔羅賓今年都三十三了,從軍十來年屢犯軍紀,這一回居然還逃跑了。


    在那本《朕隻為表妹折腰》裏,書中的‘羅賓’也是不服軍紀,逃跑了的,而且,這件事後麵還牽扯著一樁很深的陰謀。


    從小壯壯的發燒,再到羅賓的逃跑,羅九寧的人生,與書中的‘羅九寧’可謂是一模一樣了。


    且不說這個,倆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臉也越來越沉了:“怎麽,昨兒孩子今兒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綺還是裴嘉憲,就把你個奉旨成婚的王妃給趕回娘家來了?”


    “娘,哪有什麽趕不趕的,女兒就是想您了,回來看您一眼不成嗎?女兒過的好著呢。”羅九寧說。


    “既你過的好,怎的發著高燒的孩子就給送回來了?”說著,陶七娘轉身進了屋子:“快點給我回去,這孩子娘替你看著,快走,趕緊兒的走。”


    羅九寧站了良久,忽而就抱著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後,從懷裏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來往自己胸前一橫,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兒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討吃要飯也不嫌棄,但不能沒有壯壯。您不能殺他。”


    “我?我何曾要殺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羅九寧伸出打著顫的手,手中一隻朱砂丸圓溜溜的滾來滾去。


    朱砂,於成人或者無事,孩子吃上這麽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為表妹折腰》那本書中,小壯壯僥幸未死,卻成了個傻子。


    羅九寧千辛萬苦生下來的,無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後倒是不發燒了,可是卻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個傻子。


    究其原因,還是她想要為羅九寧狠手除去一個累贅,所以想要痛下殺手,隻可惜究竟藥下的不夠,沒有毒死孩子,隻是將個好好兒的孩子給毒傻了。


    “沒出息的東西,早叫你一幅藥墮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這輩子都叫這東西給毀了。”陶七娘恨女兒不爭,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頭道:“便娘真要了壯壯的命,也是娘遭報應,與你又有什麽幹係?你就不能聽娘的話,舍了這東西回去好好兒過你的日子?”


    羅九寧橫著匕首,也不再說話,頭抵著兒子白嫩嫩的小麵頰兒,隻是不住的親著他,吻著他,嘴裏喃喃的說著對不起。


    她懷了孽胎,在王府的時候何不曾想過把他墮掉?可是手捶不下來,藥石也無效,這孩子他就一直頑強的,在她肚子裏不肯出來。


    生了無父的孩子,上對不起父母,下對不起孩子。


    但既已經生下來了,羅九寧是死也不會放手,任人那怕傷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宮裏的時候為何不係緊了你自己的褲頭帶子?娘當初怎麽教你的,你個傻子,娘白養了你,白疼了你,一點警惕之心都沒有,亂吃東西,亂走動,叫人奪了身子去。如今生這麽個東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輩子都是你的恥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氣的直跺腳。


    羅九寧也不說話,圈緊了壯壯,便是個哭:“對不起,娘,我對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個三長兩短來,女兒肯定會陪著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羅九寧的父親羅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寧府時遭遇刺殺,為皇帝擋箭,身亡了。


    同天夜裏,羅九寧被皇後召到長安,去宮裏陪伴她為皇帝妃嬪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裏,她因不知何時誤食了媚藥,與人有了一夜錯歡。


    原本,羅九寧也想找到那個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聽人說父親死在了江寧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場大火中仙去了。


    就這麽著,羅九寧那件事情,就草草揭過了。


    至於這孩子,當然也肯定的是那個人的孽胎了。


    “把這孩子放下,你給我回去好好兒作你的王妃,聽懂沒?快去,否則的話,咱們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兒,索性掰轉她懷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羅九寧癱坐在地上,死咬著牙關,抱緊孩子,就是不肯鬆口。


    陶七娘與女兒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憲把你給趕回來的,他是擺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則的話,娘這樣逼著,你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羅九寧眼圈兒莫名一紅,忽而醒悟過來,連忙道:“裴嘉憲仍還是願意要我的,仍還是愛我的,隻是容不下這孩子。


    娘,你不要殺壯壯,替我養著他,女兒保證王爺他依舊是愛我的,我也會永遠在王府裏過的好好兒的,您就拉一把我這可憐的孩子,好不好?”


    “王爺,咱們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沒有想跟您說話的意思,要不,屬下把他打一頓,綁回去算了。”身旁一個黑臉漢子粗聲說道。


    “千裏,方思正是文人,雖說看似瘦峭,不堪一擊,但脊梁之中有鋼氣,寧折不彎,你拿待武夫的辦法待他是行不通的。”這男子麵雖冷,說起話來嗓音卻是與他清秀俊美的麵貌極不相稱,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從容,緩和:“等吧,拿出你練武時的耐性來,與孤一起等,隻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爺說的是,屬下明白了。”黑臉漢子嗓音極低沉的,應了一聲。


    卻原來,這位站在田梗上,發間沾著灰塵,仿佛仙人墜落凡塵的男子,正是當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羅九寧的丈夫,肅王裴嘉憲。


    與身旁的黑麵漢子,侍衛陳千裏注視著田間的老農,二人就那麽站著。


    忽而,遠處一匹駿馬奔馳而來,馬上一名侍衛,高聲叫道:“王爺,王爺,府中有急情,內院的人出來報說,咱們王妃未經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憲頓時側目,與侍衛陳千裏對視了一眼,旋即薄唇輕掀,吐了兩個字出來:“回府。”


    *


    肅王府內院正院,恰此時候,蘇嬤嬤正在等丫頭從大廚房裏給王妃羅九寧端的燒麥了。


    “燒麥了?”


    蘇嬤嬤氣急敗壞的望著丫頭杏雨:“那可是我親自到大廚房給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筍和蘿卜,緣何就沒了呢,緣何就隻端來一籠快餿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嬤嬤,是宋姨娘的丫頭春鶯半路把燒麥給端走了,她還說,老祖宗這幾日禮佛,全家都該茹素,今兒就隻有蓮花白的包子吃。”


    蘇嬤嬤氣的直跺腳。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卻隻是一籠素蓮白的包子,並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說婢子,連王府幾條看門狗吃的都不如。


    但隻哪怕在月子裏的時候,羅九寧所能吃到的就全是這樣兒的東西。


    但這還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蘇嬤嬤所蒸的那籠燒麥,宋綺很快就會給自己的女兒媛姐兒吃。


    而媛姐兒隻吃了半隻之後,就會混身發疹子,整個兒病倒。


    緊接著,宋綺就會打上門來,直指是蘇嬤嬤在燒麥裏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兒。


    然後,蘇嬤嬤將會被宋綺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義給拖下去,栽贓上刑,這也算是剪除了整個王府之中,這一年來對羅九寧最忠心耿耿的人。


    羅九寧從包袱裏掏了一枚枚的薄藥膏盒子出來。


    有治風濕的,還有治皮膚搔癢的,更有治筋骨扭傷的,她抽開妝台,一枚枚往裏擺著。


    過不得片刻,她便聽到外麵一陣震天的嚎哭之聲,緊接著,宋綺親自抱著一臉紅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兒就進來了。


    “來人,將蘇嬤嬤給我剪了,你們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兒害成什麽樣了。”


    “什麽我呀你的,王妃還在這兒了,宋氏,注意著些你的嘴巴。”


    蘇嬤嬤挺身而出,但隨即,宋綺的丫頭春鶯就給了她一巴掌:“蘇嬤嬤,咱們小主吃了你蒸的燒麥,快死了,你還能說這種話?”


    “放肆,我一個作奴才的,為何要害小主?”蘇嬤嬤頓時尖叫了起來。


    “娘娘,您瞧瞧媛姐兒這樣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兒要打死這蘇嬤嬤,您沒意見吧?”抱著媛姐兒,宋綺如是說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盤素蓮白的包子散發著淡淡的餿氣,一碗清可見底的小米湯,映著宋綺那不斷在抽動的,錐子般的下巴,顯然,她也是氣急了,下巴簌簌兒的抖著。


    而宋綺懷中的媛姐兒,也是裴嘉憲唯一的女兒,此時一身紅疹,滿身高熱,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著。


    羅九寧才進門,麵對的便是宋綺的直逼之勢。


    而在《為表妹折腰》那本書中,羅九寧膽小懦弱,不敢言語,任憑宋綺把蘇嬤嬤帶出去問罪,並活活打到半死,後來拖了一陣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羅九寧,已經不是那個懦弱的羅九寧了。


    她坐在八仙桌側,一隻藍寶石祥雲紋飾的手鐲與桌麵輕輕相磕著,出聲卻是極度的柔和,讓在場所有人於瞬間,呼吸都穩了下來。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先請外院的太醫進來診脈,宋氏,我且問你,難道在你看來,媛姐兒的身體竟比不上蘇嬤嬤一條命重要,讓你置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於不顧,就先來治蘇嬤嬤的罪?”


    宋綺驀然驚醒,往後退了一步,立刻側首對丫頭春鶯說:“快去外院傳太醫來呀,還愣著作甚?”


    此時,羅九寧已經站了起來。


    她伸出雙手道:“宋氏,把孩子抱過來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麽了。”


    隨著宋綺遞孩子,正殿內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婦們全都往羅九寧身旁湊著,要看媛姐兒這孩子究竟是怎麽了。


    而就在這時,空蕩蕩的正院門外,邁步走進個男子來。


    這位身著蟹殼青的圓領袍子,腰綴青玉,五道珍珠流蘇,微風輕拂起袍擺,下麵是寶藍麵的束腳綢褲,一身清爽,唯獨烏靴麵上淡淡一層揚塵,發鬢間淡淡的草灰,昭示著他當是騎馬行過遠路,才從遠程上回來的。


    他的麵貌,因為太過嚴厲,並不能用美玉來形容。


    但又因為他生的太過俊美,劍眉星眸,肌膚如玉,兩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嚴厲也叫人覺得可親起來。


    兩個匆匆趕來的太醫走到正院門上,見竟是本該出差在外的肅王裴嘉憲站在門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見過四爺!”


    裴嘉憲略點了點頭:“快去給阿媛診脈,徜若有什麽凶險,立刻來報予孤聽。”


    倆太醫應了,背著藥箱子,疾步匆匆,就進殿去了。


    *


    西偏殿內外熙熙攘攘,內院的,外院的,整個肅王府的奴婢們大約全集中在這兒了。


    羅九寧遠遠兒的,瞧見自己的丈夫裴嘉憲站在窗外,腦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過的三夜,他於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緩緩而啜時自己推著搡著不肯要,嗚嗚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個寒顫。


    連著三夜未能圓房,她反而還懷了別人的孩子,原來羅九寧並不曾多想過,直到夢裏看到那本書,知道他的小妾宋綺終將要害死壯壯,他還最終要親手將她斬殺,才頓時醒悟過來,這人的心機之深沉。


    他大概從那時候就已經想好,將來她該怎麽死了吧。


    才四歲的媛姐兒躺在羅九寧的床上,細而微黃的流海全沾在額頭上,胸膛疾劇的起伏著,一手握著宋綺的手,不停的說:“姨娘,阿媛難受,難受……”


    宋綺急的兩眼往外迸著火,指著春鶯道:“快,把這蘇嬤嬤拉下去打死,打死。”


    轉過頭來,她又握上媛姐兒的手,哭道:“姨娘陪著阿媛,阿媛不怕啊,馬上就有太醫來幫你診脈了,阿媛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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