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筐棗麵饅頭被孤零零丟在了廚房裏頭,沒人去碰它。


    直到了半夜,才有個睡不著覺的男孩子穿著睡衣起來。他一手攥著奧數書本,一手拿著筆,走進冷清寥落的廚房。燈打開了,他在角落裏找了個木凳子坐,一麵把書攤開了繼續算題,一麵掰開棗麵饅頭,吃在嘴裏應付肚子餓。


    和蔣嶠西相比,僅住一牆之隔的林櫻桃看上去就幸福得多。


    她白天在家看看漫畫書,玩玩芭比娃娃,偶爾和小夥伴們一起寫會兒作業——與其說是一起寫作業,不如說是找著機會打鬧。餘樵最討厭語文課了,連語文作文他也要抄林其樂的。


    “我的家,在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餘樵拿起林其樂寫的作文,皺著眉頭字正腔圓念出第一句。


    “林櫻桃,你會數數嗎。”餘樵問。


    “怎麽了。”林其樂玩著她的波比小精靈,問。


    蔡方元在旁邊說:“傻了吧!有幾個晾水塔都不知道!”


    於是他們便放下寒假作業跑出去了,跑出了家屬大院,去往工地的方向,去數到底有幾座晾水塔。林其樂跑到一半,抬頭忽然望見天上有一朵一朵的厚雲,個個都圓滾滾的。


    好像肉包子。她想。


    四個人這麽跑出來,誰兜裏都沒帶錢,想吃什麽都沒的買。回家的路上,杜尚問:“櫻桃,蔣嶠西他媽什麽時候走啊?”


    “我不知道。”林其樂說。


    “可能要等開學才走。”蔡方元說。


    “杜尚,”餘樵問,“你爸什麽時候回來?”


    大年初八那天,群山市科技廣場開業了。林電工揣著手裏一筆積蓄,和餘班長、邵司機一同去了市裏。


    他當晚搬回一台電腦來,有機箱,有顯示器,一大套複雜得很。蔡經理儼然是一位電腦專家,來幫林電工連家裏的電話線,撥號上網,不亦樂乎。


    “爸爸,上網幹什麽啊?”林其樂看著大人們瞎忙活。


    蔡經理擼起袖子來插“貓”,說:“現在全世界都上網,你不上網,你以後就落伍了!”


    蔡方元從他家抱了一盒子的軟件過來,他難得的勤快,挨個給林其樂家的電腦安裝軟件。對盒子裏一張張光盤,他也如數家珍,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安裝界麵,手裏握著鼠標點點點點,啪啪啪打字,溜得很。


    林電工在旁邊由衷感慨:“方元這個電腦用得真是溜啊!”


    蔡經理滿臉笑意,看樣子對兒子也頗驕傲。“別看蔡方元年紀小,學起電腦是真快啊,可能還真在這方麵有點天賦!”蔡經理對林電工喜滋滋道,“要是學別的也這麽快就好了!”


    林其樂坐在了蔡方元身邊,也看自己家的電腦屏幕。


    “我想要《仙劍》。”林其樂對他說。


    蔡方元“嗯”了一聲,開始找安裝盤。


    林其樂發現蔡方元平時做什麽事都慢吞吞,不著邊。但是一坐到電腦跟前,就會無意識地開始扮酷。林其樂忍不住想笑。


    “你還有什麽遊戲啊?”林其樂問他。


    蔡方元難得慷慨,可能是聽到了自己父親的誇獎,更想大顯身手。他對林其樂擺了擺他那隻胖胖的小手:“你想玩什麽,說吧!”


    杜尚的父親年後回來了。餘樵叫杜尚去他家睡覺,杜尚不去。


    “我媽不走,我也不走。”杜尚這麽說,很是固執。


    “那你勸勸你媽,一塊兒來住啊。”餘樵說。


    “我媽她不願意……”杜尚也很為難,說,“我爸一年就回一次家。我媽說,如果我們娘倆都搬出去了……那我爸可能更……”


    “那他再打你怎麽辦?”林其樂問。


    “沒事兒!放心吧櫻桃!”杜尚聽到林其樂的關心,立刻咧嘴一笑,他伸手當空比劃了一下,“我今年練了一年詠春拳,已經不是‘東亞病夫’了!”


    當晚,林其樂在醫院又見到了杜尚,他被他毫發無傷的媽媽抱進醫院裏。


    杜尚頭上包了塊紗布,眼窩青紫的。他聲音有點虛弱,又格外平靜。他喘著氣,對坐在他床邊的林其樂說:“櫻桃,我覺得……我確實沒什麽武學天賦……”


    旁邊大夫過來,讓林櫻桃幫忙扶住杜尚,給他的眼睛做檢查。


    等檢查完了,天亮了,大夫也走了。林其樂聽見杜尚喃喃道:“醫生真辛苦……我以後想當個醫生,櫻桃,你看我行嗎。”


    杜尚說他長大以後要當很好很好的醫生,是像群山工地職工醫院的大夫那樣盡職盡責的醫生,而不是電腦遊戲上,“請患者不要死在走廊裏”的那一類。


    元宵節當天,林其樂坐在沙發上看元宵晚會,翹著腳吃湯圓。


    蔣嶠西則披著外套,坐在書桌前學習。


    他用筆在演算紙上胡亂寫一些沒什麽意義的數字,畫一些斷斷續續的圈圈線線。梁虹飛和蔣政就在客廳收拾著行李。僅隔一扇門,蔣嶠西不用多用心,就能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


    “省城外國語小學的張校長看了蔣嶠西的成績,挺滿意的,說六年級回去也能跟上。”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辦。”蔣政說。


    “我打算怎麽辦?蔣政,你明知我這半年調不回去帶不了他,你就不能找領導把你弄回省城總部?”


    “領導有領導的安排。”蔣政說。


    “那你就對自己兒子的教育一點都不上心?”


    蔣政說:“我這不帶著他了嗎!你還想讓我怎麽上心?”


    “你讓他到群山這個小地方來上學,”梁虹飛哽咽道,“這學校連英語課都沒有,你就是這麽上心的!”


    蔣政說:“行了吧,梁虹飛,你自己也不帶他。你知道我挺不好受的。”


    蔣嶠西聽到了女人緊緊壓抑,卻壓抑不住了的哭聲。


    他習慣了這種事,習慣聽到父母大肆地爭吵,然後又因為某個瞬間,也許是觸動了某種情感,就沉默下來。母親會哭泣,父親則抽著煙看電視,或在沉默中偶爾歎息。


    也就隻有這種時候,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對夫妻——或許也不是夫妻,是戰友。


    他們曾一起“參過軍”,一起經曆一場漫長而殘酷的“戰役”。


    他們會聊起一些過往的生活細節:蔣夢初的出生,蔣夢初的長大,蔣夢初在還未上學時就顯露出超然的天賦,讓省城大大小小的老師和教授都為之驚歎。


    從蔣夢初四歲那年起,蔣政和梁虹飛這對夫婦就打算為培養這個超人一般的兒子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他們將其視為一種“使命”,是上天賜予的光輝,讓他們的整個家庭都不再平庸。


    “天才”蔣夢初,四歲開始學習奧數,十三歲遭遇意外,早早夭亡。整整十年,他的父母將所有的個人時間,將整個家庭的全部資源都傾倒在這個孩子身上。孩子走了,便把這所有也一並帶走了。


    蔣嶠西坐在書桌邊,繼續寫作業。台燈後麵是一摞從香港寄來的英文奧數教材。書與書中間夾著幾張金色紅色相間的紙,那是中能電廠小學年前發給蔣嶠西的獎狀,三好學生,四冠王,群山市狀元,等等……


    門外母親的哭聲,讓這一切都毫無價值。


    正月十六一早,梁虹飛提著行李,打算乘車回省城去。走之前她告訴蔣嶠西,要好好學習,再過半年母親的工作就調整好了,就可以把蔣嶠西接回省城去上學了。


    群山工地的幾個小孩子背著書包,遠遠站在路口。他們也許是想來找蔣嶠西,但又礙於梁虹飛在,不敢靠近。


    “你這個寒假表現不錯,”梁虹飛對蔣嶠西說,“想要什麽,給我打電話,省城不是買不著,別總麻煩你堂哥。”


    蔣嶠西聽著,也不言語。他目送母親乘的車離開這條馬路,直到再也看不見了,他才轉過身,往路口那群同齡孩子的方向走去。


    林其樂還梳著兩條馬尾,穿著紅色的外套,臉上帶著笑地看他。


    蔣嶠西沒走到她身邊,而是和餘樵並排,一起走在後麵。林其樂在前頭帶路,時不時回頭。大約是發現蔣嶠西也在看她,林其樂高興得走路都像兔子在跳。


    蔣嶠西十一歲生日那個周末,他出錢,請四個朋友,連同老跟在餘樵身邊的秦野雲一起,去市裏的遊戲廳玩。杜尚和林其樂在跳舞機上瘋狂鬥舞的時候,蔣嶠西把買的果汁端過來了,他聽到蔡方元靠在牆邊,和餘樵說:“哎,你們發沒發現……”


    蔣嶠西把果汁給他。


    蔡方元喝了一口,才壓低聲音說:“你們發沒發現,林櫻桃好像……好像有……”


    他兩隻手捂在自己胸口,就這麽稍微比劃了一下。


    蔣嶠西愣住了。


    他轉過頭,看正在跳舞機上毫不在意地蹦來蹦去的林其樂。


    餘樵沒接話茬,也看了林其樂的背影一眼。杜尚推了蔡方元一把。


    過完這個生日,蔣嶠西就十一歲了。當他察覺到自己的褲腳開始變短,他正在飛快長個子的時候,林其樂也變得有點奇怪了——她走路會不自覺地含著胸,好像穿了什麽奇怪的衣服,整個人都有點扭捏。


    “你怎麽了。”蔣嶠西在課間時問她。


    林其樂撅了撅嘴,也不說話,就叼著吸管坐在蔣嶠西身邊喝果汁。


    蔣嶠西偏頭看她,發現林其樂穿的嫩黃色襯衫的肩膀上,有一條淡淡的旁人很難注意到的痕跡。


    蔣嶠西有種感覺:過去隻有他知道林櫻桃是個女孩。而現在,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花苞了。


    四月一日發生了一件大事,美國有架偵察機在南海撞毀了中國的一架戰鬥機,飛行員犧牲了。


    大人們夜裏都在討論這件事,聽他們的意思,似乎中美之間隨時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炸我們大使館,又來撞我們飛機,這不明擺著找茬嗎?”


    林其樂也看了這條新聞,她問餘樵:“你以後還要當飛行員嗎?”


    餘樵的褲子也露一個腳踝,他本來就高,個頭還繼續往上躥。他低頭看林其樂:“我不當誰當啊?”


    “打仗了怎麽辦?”林其樂問。


    “我去打啊。”餘樵說,聽上去理所當然。


    林其樂夜裏和蔣嶠西商量:“你不要去美國了,美國人真的很壞。”


    蔣嶠西看她。


    林其樂在他麵前眨她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好像在等蔣嶠西的回答。


    蔡方元說的對。蔣嶠西這時候突然想。


    她真的變漂亮了。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他說。


    “你不要去美國了。”林其樂又講一遍,紅嘟嘟的小嘴唇一張一合。


    她穿的襯衫前麵微微鼓起來了,確實和男孩子不一樣。


    蔣嶠西立刻低下頭,想繼續做題。


    “好不好啊……”林其樂說。


    “你先別吵我。”蔣嶠西說。


    林其樂一皺眉:“剛才不是你說要和我聊天的嗎。”


    蔣嶠西從手裏的演算紙中抽出一張,在上麵隨手寫了個題目,遞給林其樂:“你把這個題做出來,我就陪你聊天。”


    於是那晚剩餘的一大半時間,林其樂都趴在小床上不高興地做那道數學題,要不是最後她使勁搖晃蔣嶠西的肩膀,蔣嶠西也不會提前告訴她答案。


    林其樂自己好像沒有察覺。男生,女生,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物種。小學上到了五年級,小朋友們就不能再像以前那麽混混沌沌地一起打鬧了,班裏的女孩子們湊在一塊兒說話,男生們則大汗淋漓地打球、吹牛,彼此之間涇渭分明。


    一旦有誰逾越了那條界限,哪怕隻是男女生之間遞個水,借個橡皮,都有同學沒完沒了的起哄。


    唯獨林其樂,她還和餘樵、杜尚、蔡方元、蔣嶠西在一起玩兒,又因為她愛打架,沒人敢起她的哄。


    四月初,林其樂終於也迎來了屬於她的十一歲生日。林電工去群山市新華書店,買了三本《哈利·波特》小說送給她。林其樂早在《中國少年報》上看過這個小說的連載,早就想要了。


    蔣經理聽說林櫻桃過生日,拿錢包讓蔣嶠西從裏麵拿點錢,請小同學一起吃個飯:“你再過三個月就走了,和你同學都說過了嗎?”


    蔣嶠西有他自己的零花錢,但他還是接過了父親的錢包,一打開,一張照片映入眼簾。


    一家三口人,幸福地笑著,在泰山頂上迎接日出。


    裏麵並沒有蔣嶠西,他把錢包合上了。


    林其樂津津有味地坐在竹席子上讀《哈利·波特》,讀得廢寢忘食。她告訴蔣嶠西,她不怎麽喜歡看《西遊記》。她不喜歡師徒四個人在險惡的世間一次次地遇險、贖罪、曆經考驗,她喜歡看哈利和朋友們一起,在鄧布利多教授的指引下飛速成長,認識這個廣袤的充滿愛的魔法世界。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魔法嗎?”林其樂問。


    蔣嶠西搖頭了。


    林其樂的眉毛果真就耷拉下來。“我知道,”她說,“你喜歡《西遊記》,你最喜歡孫悟空。”


    她拆開蔣嶠西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居然是一支口紅。


    “為什麽送給我這個……”林其樂把這支黑管口紅拿在手裏,她來來回回地看,覺得新鮮極了,有兩個相反的“c”印在口紅的一端,她不知道那是什麽。她還隻是個小女孩,從沒有像成熟的女人那樣,擁有過自己的口紅。


    蔣嶠西瞧林其樂的臉。


    他們拿了個鏡子來,林其樂坐到跟前,把口紅小心翼翼旋開了。當著蔣嶠西的麵,她很認真地,把那像極了櫻桃漿果的紅色膏體塗抹到自己嘴上。


    “好看嗎?”她抿一抿自己的嘴唇,又嘟起來,湊到跟前興高采烈問他。


    那是林其樂十一歲的第一抹紅。


    第二抹出現在那年五月份,林其樂和餘樵他們在外麵玩,一開始隻覺得有點難受,不舒服,她跑著跑著停下了,才覺得是自己的肚子疼。


    回到家裏,一拉下褲子,見著血了。林其樂的眼淚當即滾下來,她捂著臉哭。


    中午媽媽下班回來,哄林其樂哄了好久。林其樂自己忍著肚子疼,蹲在小盆子邊洗內褲。


    午睡時媽媽摟著她,在小床睡。媽媽說,女人都會流血,因為女人將來要生小寶寶。


    杜尚發覺林其樂上課時一直神遊天外。下了課,林其樂也不出去玩了,她在作業本背麵畫了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長著七彩的頭發,額頭上有一道閃電似的疤,她有一對小翅膀,手裏揮舞著魔杖,腳下還有筋鬥雲,能騰雲駕霧。


    “櫻桃,你畫的是什麽啊。”杜尚問。


    林其樂從她課桌洞裏摸出水彩筆,在小女孩的頭發上盡情地塗色。她說:“我在畫我將來的小寶寶。”


    “小寶寶?”杜尚問,“給我看看。”


    “不要,”林其樂說,“我的小寶寶,不給你看。”


    她畫了半天,才把顏色塗完了。她用紅色的筆在小女孩胸前點了一個小點,當作是她未來要送給她的櫻桃琥珀。


    她在旁邊一筆一畫寫下了小女孩的姓名:蔣蓴鱸。


    剛一寫完,杜尚就把畫拿起來了:“不對啊櫻桃!你的寶寶為什麽姓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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