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嬪被綺佳噎得一滯, 如卸了氣的皮球般道:“皇後不在意皇上的想法,也不顧老祖宗了麽。那不過是一個宮女,你何必如此頂撞貴人。”


    惠嬪被綺佳氣得頭疼,揉著腦門道,“還是皇後這寬容大度都是裝的, 說到底吃皇上的飛醋了?要真是如此,等會兒郭貴人來了,我替您好好發作發作, 給你出口氣。”


    “你啊, 難得見你那麽多話。”綺佳一口氣把碗裏的藥都喝了下去,砸了砸嘴,“這藥真是苦, 哪天不喝了也就解脫了。”


    惠嬪見她說的晦氣想要攔她話頭, 綺佳卻不給她一絲一毫機會, “玦卿, 其實我也有些怕, 你說我是不是吃醋了?”


    惠嬪沒好氣的白了綺佳一眼:“要醋你能等到今天才醋嗎?”


    綺佳哈哈一笑:“是了呢,玦卿啊,我八歲開始就被嫡母當作未來的皇後教養,我學得都是如何打理宮務, 侍奉至尊,慈愛嬪妃。有什麽用呢, 我進宮來做了那麽多年妃妾, 打起精神來事事謹慎, 絕不行差踏錯,可又有什麽用,皇上也好,太皇太後也罷,如今都隻是可憐我。”


    “怎麽來得這麽灰心,你是皇後,皇後是可憐就能坐上的嗎?中宮之位在手,就算沒有孩子,也不會有人越過你。萬歲不是先帝,哪裏是無情之人。”


    綺佳慘然一笑,不敢提她絕育之事:“你不知道,我能坐在這裏,真的是因為可憐。”


    “姐姐!你……”


    綺佳止住惠嬪要勸她的千言萬語。“你說得對,滿宮裏怕是都在看我的笑話,我既然是賢後,那麽我替萬歲掌眼、教養一名宮女,讓她成為嬪妃討得聖上歡心。又或者我宮中有人被皇上看上,我當然是應該毫無怨言、滿心欣喜地送上人才是。可玦卿,我養蓁蓁,從沒有博聖寵的意思,我固然想做賢後,可我也想私心做一回好姐姐,讓這個孩子能夠長成宮外的花朵。你我都在宮中多年,看了多少悲歡。以蓁蓁的美貌送她承寵定能得一時風光,可一世哪?最後不過落得和我們一樣,熄了所有的愛恨情仇,變成宮裏一尊端莊的菩薩娘娘。所以這一次我想任性一回,我做不到的,你做不到的,都成全給她。”


    惠嬪愣了愣喃喃道:“綺佳你錯了,我們不是神,自顧都不暇,成全不了任何人。你放她走,你成全了她,可你自己呢?”


    綺佳低頭不語。


    “皇後之位於你姍姍來遲,得來不易的中宮你要坐穩更不容易,你如今還沒有自己的兒子,皇上便是你唯一的靠山了,您想想你阿瑪,皇上因為你位正中宮後的賢良才有心洗脫你阿瑪庸從鼇拜的名聲。你看看我們家,蘇克薩哈叔公死後差點一蹶不振,如今有了保清、為了前程,族人亦慢慢振興了起來。我們這樣出身的女子從來都是和家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你今日屈就了自己的臉麵,往後就有無數人敢來踐踏你的臉麵。”


    惠嬪終是綺佳的知心人,見她沉默不語,知道自己這番話她終究聽進了耳裏。


    “姐姐是重情重義的人,我知道,我也敬佩姐姐,我如果自己有妹妹也希望能成全她安穩一世,可她一不是你的親妹妹,二是成全她決不能以中宮顏麵為代價。要是姐姐最後真違逆皇上,我當然無二話,隻跟隨您便是。可我請姐姐踏出這步前,無論如何要三思而後行。”


    惠嬪和皇後在裏頭說話,蓁蓁等一幹人站在西配殿的廊下,寒風呼嘯,不多久便略有些雪點子開始零星飛舞。趙福知道這位姑姑在皇後那兒不一般,便略帶討好地說:“姑姑,外頭冷,您去那邊暖暖吧。”


    那日安嬪的事,趙福救了蓁蓁一命,蓁蓁對趙福也就格外客氣:“多謝公公,不用了,我在這兒等會兒,過會兒郭貴人怕還要來哪,沒人迎顯得我們不體麵。”


    “是是,姑姑說的是,是奴才疏忽了。”趙福是機靈人,從小進宮跟的是跟皇帝的顧問行一個師傅,宮裏上上下下的風他都能收到個一二,郭貴人的事情當然也吹到了他這裏,“姑姑,我早上聽得幾個宮的小太監嚼舌根,說郭貴人先著宜嬪得寵,怕是不得了了。”


    蓁蓁聽得這話便氣不打一處來,這才一個晚上,宮裏的碎嘴果然就開始不消停了:“既然是嚼舌根,你就當一句話都沒聽見,坤寧宮的人要有坤寧宮的樣子,出去不能和他們一樣落了身價。這話誰要是嚼到主子麵前,我先給一頓板子打發出去。”


    “是是。”趙福連連點頭,“回頭我好好訓訓咱宮裏上下的嘴,絕不讓這群沒把門的煩著娘娘。”


    蓁蓁知道趙福是靠譜人,多訓也沒趣兒,就指使他去外頭瞧瞧郭貴人來了沒有,趙福一溜煙就跑了出去,不一會兒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來,來了。”


    蓁蓁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不免有些惱他:“來就來了,你慌什麽慌。”


    趙福給自個兒順了順氣道:“來,不是來了一個,來了兩。”他手指比劃著個二,眉頭都耷拉著道:“宜嬪也來了。”


    “搞什麽鬼,她來幹什麽。”蓁蓁嘟囔了一句,“你在這兒看著主子和惠嬪娘娘什麽時候出來,我去迎她們。”


    蓁蓁從側門剛出去,就瞧見宜嬪拉著郭貴人從自個兒的暖轎上下來,兩人親親熱熱地拉著從底下上來,郭貴人穿了一身桃紅的夾襖外頭搭了一件嫩綠色的馬甲,身量嬌小,眉目清秀,舉手投足間還略帶著點初為新婦的嬌羞,宜嬪卻是麵帶春風,時不時地和妹妹說句什麽,剛踏上了高台又給郭貴人撣了撣眉間的雪花。


    “二位主子好。”蓁蓁迎上去福了福。


    宜嬪一手挽著自家妹妹,一雙丹鳳眼上上下下地在蓁蓁身上溜了一圈,才趕忙親親熱熱扶起了蓁蓁:“不敢不敢,讓姑姑迎到外頭來了。皇後娘娘可好,聽說娘娘最近都病著,我們姐妹倆也沒敢早早來擾了皇後娘娘歇息。我妹妹又是頭一次來拜皇後娘娘,我呀怕她第一次見皇後娘娘有不周全的地方,和她說叨了半天,還是不放心。看這天又像是要下大雪的樣子,怕妹子凍著了怪心疼的,我就自作主張用暖轎子送她來了。”


    宜嬪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又想起身邊的妹妹來,趕忙拉了拉自個兒妹紙:“你待會兒進去可別怕,咱們皇後娘娘可是一等一的和善人,你按姐姐跟你說的規矩做就是了。”


    郭貴人有些靦腆地點了點頭,她抬頭瞥了眼蓁蓁有些驚慌失措。宜嬪回過來對蓁蓁道:“我這自作主張來的,不敢進去打擾娘娘,我就在外頭候著我妹子磕完頭,再送她回去。”


    “宜嬪主子客氣了,來都來了,皇後主子定是要見的,哪有讓您在風雪裏等的道理。”


    說著蓁蓁便把二人帶進西配殿的側門裏,宜嬪推脫了好一會兒,說是不敢進去打擾,蓁蓁正要去通報,卻聽見惠嬪從裏頭打開了門。


    宜嬪沒料想惠嬪也在,下意識叫了句:“惠姐姐。”


    惠嬪眼一彎,道:“貴客來啦。就等你哪。”


    宜嬪意識到這話是對自己妹子說的,趕忙推了郭貴人往前,自個兒往後退了一步。惠嬪卻挽著宜嬪道:“你不舍得你妹子在外頭,皇後主子和我也不舍得你這個好妹妹在外頭啊,來都來了,不給皇後主子請安怎麽行?”說著一行人都往殿裏走了去。


    按往日的慣例,宮妃侍寢後是該在坤寧宮正殿裏請安的,可如今綺佳病著怕風,一行人就在西偏殿的暖閣裏給綺佳磕了頭。


    綺佳靠著墊子看郭貴人和宜嬪給她行了禮,隻見二人禮畢,宜嬪不忘扶著郭貴人起來,郭貴人帶著點新婦嬌羞,手腳都不知往哪放的樣子,倒是宜嬪落落大方,甚是有一宮主位的風範。


    “瞧著宜嬪的樣子,郭貴人和她同住一宮,皇後可算是能放下心了。”惠嬪見此點了點頭,朝綺佳道,“早先把二人放一塊兒住,皇太後還說怕兩生人剛入宮沒人照應哪,如今瞧著,這姐姐照顧妹妹才是上上之選。”


    綺佳見宜嬪此番動作,也甚是欣慰:“宮裏親姐妹就你們這麽一對,往後你們能和睦相待,恪恭奉上,也算是全了老祖宗親自挑你們入宮的心意。”


    “是。”宜嬪梟梟嫋嫋地福了福,又見自家妹妹無甚反應,趕忙碰了碰她,郭貴人才如蚊子一般回了個是。


    宜嬪見她這樣,拉著郭貴人的手憐惜道:“娘娘恕罪,妹妹才十四,入宮不久也沒見過什麽人,認生得很。妹妹在家中就是我這姐姐疼著護著的,選秀前我想著萬一我們兩姐妹日後分開了,也不知道誰能照顧我這小妹妹。結果蒙得天幸,能一同入宮,互相照應,我是感激得不得了。可這才進宮,我無才無德之人竟然得封為嬪,而妹妹天資本勝於我卻屈居我下,我為此日夜不安。如今皇上慧眼識人,青睞於妹妹,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位份如何,本來也不在於容貌或才華,而在於德行。宜嬪若能不驕不妒,和愛於人,這嬪位自然是擔得起的。”


    綺佳又瞧了瞧郭貴人,比起宜嬪的身姿,她顯得嬌小玲瓏,小鼻小眼的完全不似關外的滿洲女子,唯獨配了一雙跟蓁蓁差不多的桃花眼,再加上這怯生生的樣子,男子見了都怕要憐惜三分,“你姐姐如此照顧你,我放心不少,天氣冷,你們兩姐妹別再晚回去凍壞了,早些跪安吧。”


    宜嬪正要高高興興地拉著妹妹磕頭告退,隻見郭貴人先跪下了說:“多謝皇後娘娘!”


    說罷又看了眼宜嬪,宜嬪雖沒料到自家妹妹這般,倒是含笑看著她,郭貴人這才又壯了壯膽子道:“姐姐,姐姐自然是待我好的。多謝皇後娘娘垂愛,臣妾日後一定、一定多來侍奉娘娘。”


    綺佳點了點頭,算受了這個禮,宜嬪忙又磕頭替妹妹道謝,才帶著郭貴人風風火火地退了出去。


    蓁蓁讓宮女給惠嬪上了茶,又讓人給綺佳上了碗薄粥並著些醬菜,綺佳喝著藥不能吃大葷,隻著些醬菜開胃,邊吃著邊和惠嬪閑話。綺佳素來不愛這清口,吃了幾口就放下來隻和惠嬪說話,蓁蓁不免勸著綺佳再多吃兩口,綺佳卻不聽:“我不愛這些,左不過墊墊肚子,吃幾口就得了,那醬八寶菜、醬甘露都是你愛吃的,等會兒你拿下去用吧。”


    惠嬪也笑說:“你主子疼你,就別為難她了,你替她等會兒吃了吧。”


    正說著宮女進來稟報道佟貴妃已經候在門口,並著太醫院的張太醫也來請脈。眼瞧著屋子裏又要熱鬧起來,惠嬪卻是準備走了:“您這兒今天真是熱鬧,得了我不湊著了,先走了。”


    又朝著蓁蓁說,“你也跟我走吧,把你主子賞你的醬菜也拿走,讓你主子好好請個脈,看著這清菜淡粥的我怕你主子請不出好脈息。”


    蓁蓁被惠嬪說得忍不住笑了,才去端了膳桌和惠嬪一同退下。


    出了門,蓁蓁隨著惠嬪給佟貴妃請了安,佟貴妃這些日子常來坤寧宮伺候皇後,和一眾宮女也隨和得很,她隨口問了幾句皇後的情形就進去去瞧太醫給皇後請脈的狀況。


    惠嬪送了她進去卻不急著走,喊住蓁蓁:“把膳桌給太監吧,你送送我。”


    蓁蓁雖覺得奇怪,也不好拒絕,於是跟著惠嬪往外頭走去。蓁蓁緊隨著惠嬪下了坤寧宮的高台往坤寧門走去,地上微有些積雪,蓁蓁伸手扶著惠嬪怕她跌著,惠嬪的兩個宮女遠遠地落在了後頭。


    “蓁蓁,那次把飲水集贈予你後,我也好久沒和你說過話了。”


    “主子抬愛,奴才不敢。飲水集大略翻過,容若公子才華蓋世。”


    “無事,我隨你主子,也沒把你當他們一般奴才看待。”惠嬪博學多才,是後宮少有的才女,才有了皇上欽點的一個“惠”字,“剛剛你瞧著宜嬪帶著郭貴人,姐妹相親,我心裏待皇後也如宜嬪和郭貴人一般。”


    “惠主子有心,奴才明白。”蓁蓁知道惠嬪雖不是往自家主子那兒去的最多的,但後宮一幹人裏綺佳最喜愛惠嬪,“可惠主子別嫌棄奴才多嘴,奴才總覺著宜嬪和郭貴人不全是麵上看見的那回事。”


    “哦?”惠嬪微微笑了笑,瞥了一眼蓁蓁,“你主子總說你聰明,她眼光好,沒看錯人。”


    蓁蓁隻笑也不接話,惠嬪順嘴把話就和她挑明了:“正月獲寵,又是宮裏新人第一人,頭上還有個進宮就封嬪的姐姐,這姐妹兩全成了風口浪尖的人物。宜嬪稍微做得不好,就落下個嫉妒妹妹的名聲,可如今落下的全是賢德名,倒顯得郭貴人總有那麽一點不夠大氣了。”


    惠嬪點得雖直接,卻正和蓁蓁所想,蓁蓁不知惠嬪為何對她如此坦誠。


    她雖不知惠嬪今日坦誠的緣由,卻依然佩服惠嬪機敏的心思:“惠主子明眼,宜嬪雖然做的周全,但她那點小心思卻逃不過您的眼睛。”


    “也逃不過你。”惠嬪話鋒一轉,“你主子給你把人家找好了?”


    蓁蓁不意想有這一問:“還未,主子隻是念叨過幾回,還沒真正定下。”


    惠嬪的細長眼眯了眯,後頭都是百轉千回的話:“其實昨日的事情,宜嬪難做人,你主子也難做人。”


    她見蓁蓁不答話,以為這丫頭冰雪聰明是明白其中關竅的,她心中不忍不想點破隻是道:“你玲瓏剔透,能在宮裏幫著你主子本來是再好不過的時期。如今你主子病著,你多上這點心,別讓人欺著坤寧宮的顏麵。”


    蓁蓁聽此卻不甚明白,卻不知怎麽突然想起齡華也說過一樣的話,懵懵懂懂地看著惠嬪問:“奴才愚笨求惠主子指點。”


    惠嬪打量了她兩眼,見她雙眸還留著少女的天真清澈,怕是真不太懂得。惠嬪想起綺佳的不忍,竟然有些感同身受:“算了,這事改日再說,你回吧。”


    她揮了揮手,自有她宮中的宮女上來扶過她,蓁蓁正準備告退,惠嬪躊躇了一會兒再叫住了她:“蓁蓁,如若有一天,你主子讓你留在宮裏,別負了她。”


    蓁蓁還未明白這話什麽意思,卻見惠嬪帶著宮女先走了。風雪漸漸大了起來,惠嬪三人的身影漸漸淹沒在禦花園的山石當中,隻留蓁蓁在空蕩蕩的禦花園裏琢磨著惠嬪話裏的含義。


    她低頭想著不時踢著地上的積雪,一陣北風吹過,把禦花園的綠萼梅花瓣吹過她臉頰,蓁蓁驀得想起昨日也是在這綠萼梅裏,皇帝給她的玉簫上係上的玉佩。


    留在宮裏……


    會是這個意思嗎?


    蓁蓁覺得自己一時轉不過彎來了,可她猶記得主子的話:出宮去吧,南城那些熱鬧、那些生機勃勃多好的日子啊,要是你再能多去幾回,甚至去更遠更美的地方……


    主子一直是這麽說的,她想我堂堂正正地嫁出去,夫妻恩愛,子女承歡膝下,能在宮外恣意人生不是嗎?


    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卻在心底裏問蓁蓁:如果主子忽然變了想法……留在這宮裏?


    蓁蓁突然不敢想了,如果……萬一?她甩了甩頭,回望著那株臨風搖曳的綠萼梅,一時之間找不到也不敢找尋答案。


    ·····


    心中存了事,外加綺佳也一直病仄仄的,蓁蓁日漸心神不寧。


    說來皇後的病也是奇怪,這風寒像是好不了了似的,低熱總是反反複複,但除開擺脫不掉的發熱,倒也並無其餘凶險的症狀。皇帝、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甚為牽掛皇後的鳳體,幾個太醫輪翻會診,最後下了體虛不受寒的結論,開了一個固本培養的方子,說是如此將養好了等春寒過去天氣暖和起來就能好了。


    皇後抱恙自然無法操持太皇太後的壽誕,此事一應都由佟貴妃料理,索性佟貴妃之前跟著皇後也操辦過大事,打點得也倒妥帖,可佟貴妃謹慎,隔三差五地都要把大小事情再說與皇後,求她指點一二。


    這日一早,蓁蓁還未洗漱完就聽小宮女瞧窗戶說佟貴妃來了,她急忙收拾了下自個兒,出了屋子往西配殿那兒去。隻見齡華已站在廊下,佟貴妃似已進屋了。


    “佟貴妃今日怎麽來的這般早?”蓁蓁搓了搓齡華通紅的手,見她眼下是一圈烏青,神色也甚是疲乏,她昨晚值夜,這會兒正準備和蓁蓁換班。


    “從乾清宮直接過來的,昨日皇上召的佟貴妃。”如今宮務一概都落到了貴主子身上,她還能如此不辭風雪日日請安,甚至碰上綺佳喝藥都是她一手伺候的。


    雖說也有皇帝讓貴妃多多看顧的旨意在先,可盡心至此,坤寧宮上下看在眼裏都感激不已。要換別人侍寢完了從乾清宮過來不免被齡華那張管不住的快嘴閑話幾句,可現下的佟貴妃齡華是萬萬不會多嘴,反而多了份感恩之心。


    “姐姐快回去了吧,你要再病倒了,我可不知道如何是好。”蓁蓁見宮女端著藥並蜜餞過來,就趕齡華先回去換自己進屋伺候。齡華應了便走了,隻不放心地說午後再來。


    蓁蓁端著藥進屋的時候,佟貴妃正俯身和綺佳輕聲說著話,綺佳見到蓁蓁手裏的藥碗眉頭先皺了起來:“唉,我現在最煩看見她們這麽進來。”


    佟貴妃接過藥碗,吹了吹:“我入宮多年見,姐姐都是端莊得體的表率,從未見過您這麽孩子氣的樣子。”


    “藥苦,說個笑,能少苦些。”綺佳苦笑著指了指蓁蓁,“也是苦了她們了,你在我還不好意思不喝,你要不在,她們不知道要勸多久。”


    佟貴妃舀了一勺仔細吹了吹遞到綺佳嘴邊,邊道:“良藥苦口,太醫們不都說了這藥喝到春寒過去,姐姐這病就能好了。”


    綺佳嫌著麻煩自己接過了藥碗,佟貴妃拿著帕子在一旁候著,等綺佳進完了又替她擦了嘴角和手。這才又對著蓁蓁說:“近日照顧你們主子辛苦了,皇後姐姐病著,要有什麽氣朝你們撒了你們都擔待著,有委屈了跟我說,別的都多讓著她。隻一樣,這喝藥可千萬不能讓著她。”


    綺佳被佟貴妃氣得笑了,不免咳嗽了幾聲,貴妃又忙替她捋背順氣:“我是逗姐姐多笑笑,你瞧你這宮女往日多活潑一人,你病不好,她焉著沒點兒精神。”


    “你貴主子說的是不是?”綺佳也是樂了,想起來蓁蓁這些天的確是悶了好些,“都是我不好,病中也不愛說話,累著你了。”


    “姐姐說句累就完了?我瞧怎麽著都要賞點什麽。”


    “好好好,你說賞什麽,我便賞他什麽。”


    貴妃瞧了一眼周圍,似乎是想不出什麽的樣子,她琢磨著:“她是你貼心的丫頭,賞金賞銀的往日也不少了,現下姐姐就賞點貼身小物件直接給這丫頭掛著,說出去都是體麵,蓁蓁,是不是?”


    蓁蓁也應了下來,宮裏賞金銀不稀奇,她伺候綺佳多年,逢年過節從來都有一份豐厚的紅包。但如果能得一份綺佳用過的物件,那就大大不一樣了。


    綺佳點了點頭,抬眼環顧四周,隻見她的床帳前掛著五個精致的荷包,皆是繡著萱草石榴的紋樣,輕輕一指:“就那吧,你解一個給她吧。說來這都是我額娘繡給我的,一直掛在床頭,一晃眼也好多年了。”


    佟貴妃聽了趕忙自個兒上去解了個瞧著最好看的,遞給了蓁蓁,蓁蓁跪著接了過來,佟貴妃笑吟吟道:“好好收著,主子給你不妨戴起來。”


    蓁蓁叩謝了皇後和貴妃,說了這會兒話綺佳已經起了乏,昏昏沉沉地挨著枕頭睡了過去。


    佟貴妃領著蓁蓁從殿裏出來,囑咐蓁蓁皇後醒來再讓人去承乾宮請她,蓁蓁正送著佟貴妃出坤寧宮,隻見音秀從不遠處拎著個食盒過來,蓁蓁衝她努了努嘴,想讓她避一避。


    佟貴妃倒是眼尖,一下子便看見了音秀:“你不是那個蘇嬤嬤身邊新收的宮女,怎麽來坤寧宮了?”


    音秀見佟貴妃一下子認出自己有些緊張。蘇嬤嬤正月裏齋戒祈福,她也跟著關了一個月,今日出了關便拾了一盒素點心想著來坤寧宮找蓁蓁敘一敘,沒曾想正撞上了佟貴妃。


    “回貴妃主子,這是我小姊妹,我們是一屆的宮女。”佟貴妃來往坤寧宮這一個多月,蓁蓁知道貴妃是個好相處的人就把實話給說了。


    貴妃果然一笑:“原來是小姐妹敘話來了,去吧去吧,我不拖著你了,隻是少說些,看顧你主子要緊。”


    蓁蓁拉著音秀進了坤寧宮旁一間茶房,又生了個爐子和音秀靠著坐著:“秀秀,這個月餓著了沒有?”


    音秀見蓁蓁上來就說這個,立馬掐了蓁蓁一把:“壞人,上來就說這個。”


    音秀是伴著蘇嬤嬤齋戒,蘇嬤嬤常年禮佛自然是吃得慣,可苦了音秀這個月一滴油水都沒見著。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蓁蓁從兜裏掏出了一塊絹子給音秀,音秀抖開一瞧,是一方好看的梅花帕子。


    “蓁蓁,你手真巧。”音秀看著帕子上繡了的字,她讀書不多讀不出個意思,隻覺得配著這梅花格外好看。


    “那日我拿著一方,我瞧你都離不開眼,特意又繡了個新的給你。我也想不出個別的花樣,就和現在的一樣又繡了一方,你別嫌棄。”


    音秀拿著這帕子左看右看愛不釋手,突然想起來:“皇後主子近日都病著,你跟著熬哪有時間繡著帕子,是不是熬著了?”


    “沒有沒有。”蓁蓁靠著音秀縮了縮,“主子疼我,我累不到哪去。說到底主子現在睡著多,我也就在旁等著。”


    “唉,苦了你了。”


    “我還好,你沒見齡華姐姐多憂心,本來說過了元宵就出宮的,現在過了正月了也不肯走。”蓁蓁看著碳火星子撲騰,很是煩惱,“主子說她好幾回了,她說什麽也不走。不過,有她在我也能輕鬆些。如若她也走了,就真的剩我自己撐著了。”


    音秀從一旁的食盒裏掏出兩盤點心:“我想著你辛苦給你做了點糕,還有這個是蘇嬤嬤供的,她說祈福過的東西最有靈性,賞給我吃,我留著跟你一起分,咱們沾沾佛氣。”


    蓁蓁見狀去一旁拿了一柄茶壺,燒了壺水,和音秀並肩分食糕點。燒著水的時候,蓁蓁想起近日的煩惱,事放在她心裏很久了,對著齡華她說不出口,這宮裏隻有音秀能聽她說一說。


    “什麽叫留在宮裏?宮女不到三十都出不去的啊,饒是你主子這樣開恩的,也要過了二十的,咱們還有好幾年哪。”


    音秀覺著蓁蓁說的奇怪,蓁蓁見沒懂自己的意思,但不知道如何和音秀解釋,“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那種……留在宮裏哪?”


    “啊?什麽?”音秀被蓁蓁說的迷茫了些,腦中回了好幾圈,才大約明白了點,“那……那……蓁蓁,那也是光耀門楣的好事情啊。”


    蓁蓁臉色一暗,默不作聲地拾了燒火棍插得炭盆火星直飛。


    “你剛剛不都說,皇上還給了你個玉佩嗎,說不準是真對你有意思?”音秀突然抱著蓁蓁說,“好姐姐,發達了可別忘了我。”


    蓁蓁啪得扔了燒火棍作勢就要撕了音秀的嘴:“讓你胡說。你要喜歡,我現在就把玉佩給你。”


    “那感情好,禦賜的肯定是好東西,你給我我天天掛著出門。”


    蓁蓁見她說得來勁,更是憋悶地背過身去。“齡華姐姐要走了,我也是要走的,宮裏終究就隻剩主子一個人,我放心不下主子。可主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讓我們出宮去過不一樣的日子。”


    蓁蓁想著那時綺佳的樣子眼角便有些濕潤,“秀秀,我是真心想知道那詩經裏說的與子偕老會是什麽樣子。若不是如此,他當時來說我原是很想答應的……”


    她這些日子總時不時那個年輕人真摯的笑容,卻也不曾忘記他最後離去前失落的眼神。可命該如此,終究,他們隻是有緣無份的人。


    “什麽?誰?你說皇上?能得幸是好事啊,你可別犯傻。”


    蓁蓁突然住了口,李煦的事終究犯了忌諱,她抹了抹眼睛,不再說了下去。音秀見她默然又推她問了好幾遍,蓁蓁隻是不說。她也不再問,兩人坐在一起發了會兒呆,音秀才扯了點大公主的事和蓁蓁重新說了起來。


    ·····


    終究過了春分,風雪終於止住了腳步,連著三日裏都是雪化的聲音,蓁蓁和齡華怕朝著綺佳睡不好覺,便想著要再弄層厚簾子封窗戶。


    綺佳卻嫌著兩人多事:“那是春日的聲音,齡華也就算了,蓁蓁你平日都是挺有雅興的人,怎麽這個節骨眼上幹起俗事來了。”


    “除了朕,還有誰能讓皇後說俗氣?”


    皇帝還沒進殿就聽見裏頭有說話聲,知道綺佳醒了,剛到暖閣門口就聽見綺佳說俗。


    綺佳欲起來給皇帝請安,被皇帝一下子攔住了:“說了多少回了,病著就不要起來了。”齡華同蓁蓁對視了一眼極有默契地一起退下了。


    “下地著了寒氣怎麽辦。”皇帝在床邊坐下,說著把被子替綺佳又拉了拉,“你這病本來就是冬日裏擋不住寒才得的,再受了寒苦藥都白吃了。”


    皇帝和綺佳自打入宮以來都是相敬如賓,甚少有溫情脈脈的時候,綺佳一時有些怔忡。或許病中多思,綺佳此刻竟然脫口而出,說了心中一直想說的話。


    “皇上,臣妾很想做您的賢後。”


    皇帝被綺佳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愕然,“皇後這是怎麽了?”


    皇帝轉念一想綺佳入冬來纏綿病榻,想是心緒不穩,他放軟了口氣勸慰道:“你一直都做的很好,朕和老祖宗都看在眼裏,朕之前在慈寧宮對你說過,皇後是要陪伴朕萬年萬萬年的。如今你這樣不愛惜自己,豈不是要對朕食言了?”


    綺佳和皇帝並沒有想到一處,她的手在被下捏成拳,似是用盡心力對皇帝說:“皇上,臣妾不敢違逆您和老祖宗的心意,臣妾從小,臣妾從小都是想做一名賢良的……”


    她倏然住口,她從小就被教導要做一名賢後,可是她入宮沒有為後,這話其實萬萬不該和皇帝說起。


    皇帝是極聰慧敏捷的人,他立刻懂了綺佳的言下之意,要是往日他怕是早就勃然大怒以妾妃之德訓斥綺佳的失禮,可眼前的人傷懷往事,又想起她的不孕之身,他竟然不忍再苛責半分。


    “綺佳,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已經一直做得很好了,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你無須再掛懷半分,朕已經下旨為你阿瑪修建家廟,這是你和你家中應得的。”


    鼇拜身死後,遏必隆遭貶不久就鬱鬱而終,雖然皇帝事後已赦免遏必隆的黨附之罪。但身前議論紛紛,死後也不曾消停半分,即使如今議論起綺佳的中宮之位,也總好事之人添上一句遏必隆當年是罪臣,綺佳分明是罪臣之女。


    一句罪臣是綺佳和國公府不得不背負的枷鎖,如今皇帝願意親賜家廟之榮光,無疑能堵住攸攸之口。


    綺佳想起身向皇帝謝恩,卻被皇帝攔下:“南方這些日子打的越來越順,朕想著安王、簡王得勝還朝之後一定要在宮中大宴慶祝。這慶功宴可不能沒有皇後的操持。”


    “臣妾知道。”綺佳低著頭,突然感慨,“那時候三藩鬧起來的時候,皇後姐姐和臣妾說,等安王簡王還朝要如何擺酒要如何慶功,到那天臣妾很想去鞏華城告知姐姐天下大定,請她在天之靈安息。”


    皇帝聽見仁孝皇後的往事也心中愴然,他當年忙於三藩,曾忘記了孕中的皇後如何擔驚受怕如何忐忑不安。如今,這成了他此生的憾事。逝去的人已無可彌補,於綺佳,他真心實意希望能她能不為往事抑鬱,所以才有特意為遏必隆立廟的舉措。


    回想往事皇帝感慨萬千,他輕輕摟住綺佳撫著她的頭發道:“等他們回來,朕與你一起去鞏華城,告訴她,讓她安心。”


    “皇上,臣妾很想皇後姐姐。”


    仁孝皇後去後,綺佳是說得最少的那個,連太子她都不常去看望,皇帝有時候也覺得奇怪,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過去都是他多慮,綺佳隻是從來都小心翼翼,生怕別人非議她與仁孝皇後當年的事情,也生怕別人非議她親近太子的用心。


    “朕也很想她。”皇帝眼前似乎浮起了康熙四年綺佳和仁孝皇後一起進宮時候的樣子,彼時他懵懂無知,綺佳和烏蘭也是青澀稚嫩,四輔臣對稚氣未脫的他猶如千鈞枷鎖。對這兩個輔臣之家出身的女子他懷過敵意,也有過疏遠,最終卻明白她們兩個都是蕙質蘭心的難得女子。隻是造化弄人,讓她們曾經同爭後位,又彼此不得不小心應對。


    如果不是這中宮之爭,她們或許當年就會成為彼此的知己。


    “快好起來把,你還沒有和朕還一起去過吧。”


    綺佳閉上眼似是極累不再言語,隻有她自己知道,知道了那些秘密後直到死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敢去見這位故人的。


    皇帝出去的時候步伐有些沉,他見蓁蓁紅著眼睛站在一旁,不由得說:“你主子有什麽事隨時來乾清宮報給朕。”


    他眼睛一掠無意間瞧見了蓁蓁腰上掛的荷包,眼神驚詫,“你主子新賞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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