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一領命,恭敬退出晏蓉暫居房舍。


    屋外的霍珩快步退了兩步,無聲避到拐角後的另一邊牆壁側。


    他本是折返要囑咐申媼給晏蓉添個火盆,以防雨夜濕氣重,她受涼病情反複的,沒想到聽見了這段隱秘。


    要是被晏蓉知悉了,二人都尷尬,所以霍珩避了避。


    當然了,懷帝欲殺她,她反報複回去,他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霍珩掃了晏一匆匆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最終沒有進屋,而是快步離去,命親兵給晏蓉添火盆,他則吩咐把霍望招來。


    霍望到時,霍珩正立於臨時居所的窗邊,凝望窗外大雨,左手搭在窗台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點著。


    這個方向往過去,正好是晏蓉暫居的房舍。霍珩將最好的房舍給了晏蓉安置,可惜那地兒附近幾座茅房都半塌陷漏雨,不能住人,他本人隻能挪遠一點。


    霍望一看,就知道主公在沉思,他解了蓑衣,無聲退到屋內一角立著。


    “霍望。”


    背對著屋角的霍珩突然發話,霍望立即拱手:“標下在!”


    霍珩轉過身來:“立即傳令南軍,鑾駕即將往西,命他全力配合。”


    這傳令南軍,說的是冀州安插在南軍的眼線。南軍遠不如北軍嚴謹,各方眼線眾多,正如論才能,懷帝遠比不上田崇一樣。


    命令語焉不詳,霍望其實不甚明白,不過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信服主公,人表麵粗豪,實際胸有丘壑,也不詢問,見霍珩不再補充,利落拱手應諾。


    “標下立即傳信。”


    “去吧。”


    霍珩踱步到門前,大雨嘩嘩地下,天地間一片渺茫,他舉目遠眺。


    本來,他是不甚在意懷帝是死是活的,不過現在……


    *


    永寧往西五十餘裏外。


    懷帝的境況比想象中還要槽糕。


    當初他帶出洛陽的萬把南軍,已十去八九。原因卻並非受到攻擊。


    實際上,周邊諸侯都已知悉洛陽大變,隻是誰也不願意接手懷帝這隻驚弓之鳥,隻裝聾作啞,作壁上觀。


    當初懷帝出逃時間太過緊迫,衛尉準備的糧草並不充裕,加上被涼州李乾追趕時,禦駕一行從上到下無不驚慌失措,拚命奔逃時,竟還將大半糧草丟失。


    鑾駕出逃不足三日,糧草幾近告罄。


    被嚇破膽的懷帝一路隻撿偏僻處走,遇城鎮不敢停留,強征也無處征。於是,他下令一日一餐,底層士卒更是隻有一碗如清水般的薄粥。


    吃不飽,一頓還好,兩天過去,人就散得差不多了,殺也禁不住,如今懷帝身邊,將士人數不過千餘。


    “啟稟陛下,前麵就是洛水了。”


    栗忠奉命縱火長秋宮,被晚一步趕回的晏一當場憤怒斬殺,回不來了。出逃這些天,一個名文顯的小個子內侍機靈懂事,每每能出些可行的主意,已成頗得天子寵信的人。


    “洛水?”


    懷帝探頭掀起帷幕,露出一張青白凹陷的麵孔,不過數日,他就憔悴得脫了形。不過也難怪,如今的最好的官道也就是細黃土路而已,大雨衝得坑坑窪窪,即使天子車駕趕路滋味也極不好受。


    養尊處優的帝皇,如今是身心雙重折磨了。


    “是的陛下,我們並無渡船。”


    車駕又猛烈顛簸一下,兩名宮娥趕緊去攙扶差點被拋出車外的懷帝。文顯好不容易重新跪好,忙道:“這洛水,我們怕是過不去了,要不往東,要不往西。”


    “往東?往西?”


    懷帝麵露遲疑,見眼前的文顯欲言又止,他連忙道:“你有何主意,還不速速道來?”


    “是,陛下。”


    文顯連忙磕頭,麵露擔憂:“陛下,這,這洛陽正是要往東。”


    “那往西,往西!”


    懷帝一個激靈,連聲喝道:“你快去傳龐愛卿來,我們往西去!”衛尉,正姓龐。


    文顯垂下的眼瞼遮住眸中喜意,飛快磕了一個頭;“陛下英明,奴婢這就去!”


    “漢中鄭泗,正是宗室,或陛下可西去漢中,詔鄭侯出兵,殲滅洛陽諸逆賊!”


    文顯唯恐懷帝主意有變,出去尋衛尉之前,還給畫了一張大餅,讓懷帝目露驚喜。


    等衛尉驅馬趕來,懷帝果然命鑾駕轉西。


    衛尉已經冒著大雨趕了一天的路,身上還穿著沉重的甲胄,他麻木地應諾,隨即下令往西而行。


    他的副將牽掛洛陽中的家小,眼見懷帝已無甚希望,昨夜終於忍不住當了逃兵,現在頂上的是個姓孫的校尉。孫校尉打馬上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龐衛尉,糧食已告磬,中午……”


    衛尉麵無表情地說:“那就殺馬吧。”


    他也忍不住想留在洛陽的家人,可惜對懷帝的忠誠終究占據上風,他苦笑,糧草沒了,也不知還能跑多久。


    “標下領命。”


    孫校尉拱手,他終於明白主子傳訊是什麽意思了,掃了一眼暮氣沉沉的隊伍,大約自己不用費太多力氣就能完成任務。


    還是想想他們一行該如何趁機全身而退吧。


    禦駕一行往西,連走兩日,大雨終於停歇,由上到下,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衛尉抬頭看陰沉沉的天空,又環顧官道兩旁的山坡,他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今早已經接近山區,如今一行人正要走進群山間的官道上,懷帝被文顯畫的大餅動了心,下令加速前行,他除了前進,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般惴惴走了中午,果然出狀況了,一群匪徒從上而下掩殺下來,瞬間讓隊伍大亂。


    “結陣,應敵!”


    衛尉怒吼指揮,可惜收效甚微。淋雨致病又減員不少,如今剩餘不過數百之眾,餓著肚子趕路又疲乏的南軍並無多少戰鬥力,很快被衝得七零八落。


    “汝等何人?!”


    衛尉竟怒交加:“此乃天子鑾駕,汝等安敢行悖逆之事?!”


    “此等無能昏君,致天下民不聊生,既然撞上了,劫了又何妨!”


    匪徒們哈哈大笑,懷帝嚇得魂不附體,不管不顧,連忙下令重將士應敵,他則讓駕車者快馬加鞭,往前逃竄。


    孫校尉目光閃了閃,上前道:“龐校尉,標下前去護駕。”


    衛尉回頭看一眼越走越遠的鑾駕,點頭:“快快去吧,領一隊人馬去,此處交給我,你等定要護陛下周全。”


    “喏!”


    於是,孫校尉從點了一小隊騎兵打馬向前追,衛尉則留下與匪徒抗衡。


    奔出數裏路,山道拐了個彎,孫校尉眼尖,遠遠見前方山丘頂上有一塊巨石滾落,他微微一笑,抬手止住身後眾人去勢。


    “我等繞小路,看看前麵何事?”


    這塊巨石,足足有一人多高,滾落下來,剛好卡在山道的最狹隘處,將懷帝與後麵的南軍截成兩段。


    接著,又是連續巨石滾落,徹底將懷帝與後麵的人馬分隔開。


    “何事?發生了何事?!”


    六匹拉車的駿馬被驚得胡亂奔跑,駕車者好不容易勒停,車內的人已摔得七葷八素,懷帝掀起帷幕,一臉驚魂。


    “為何……”


    話說到一半,他說不下去了,因為鑾駕前方穩穩等著一隊人馬,衣裳雜亂,持刀騎馬,極為凶悍,烏泱泱地一大片。


    為首一個,絡腮胡子,身材魁梧,扛著一把厚背大刀,騎著一匹黃驃馬。


    這群,顯然是悍匪。這人,顯然是匪首。


    懷帝目露驚恐:“爾等何人,朕,朕乃大齊天子。”


    絡腮胡大笑:“沒錯,某找的就是天子!”


    眾匪徒齊聲哄笑,懷帝咽了一口唾沫:“朕,朕如今身上並無珍寶錢銀,壯士……”


    “某不要珍寶錢銀!”


    絡腮胡笑臉一收,目露凶光,他直接打斷懷帝的話,陰惻惻道:“昏君!某要你的狗命!”


    “我一家一百三十四口的性命,今日便要你償還!”


    絡腮胡打馬上前,跳了下去,執起懷帝的衣領,湊上前問:“我名張間,想必陛下是記不住的。”他冷笑:“那我父親前大司農張肅,陛下可還記得?!”


    “我父親對陛下可是忠心耿耿啊!田黨囂張,他為你苦苦斡旋多年,你看!你看!到頭來竟落得死無全屍,全家慘死的下場!!”


    張間雙目赤紅:“此仇不共戴天,原以為,我隻能飲恨而終,不想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赤.裸.裸的殺意,讓懷帝奮力掙紮,他嘶吼:“為臣者為君王而死,此乃盡忠也!”他驚懼到極點成了怒,唾沫星子噴了張間一臉:“你父親不懂迂回,被人拿了把柄,與朕何幹?!”


    “好一個與你何幹?!”


    張間怒極反笑:“我父親若懂迂回,恐怕早投了田崇,也不會招此橫禍,累及全家了。”


    父親為這等帝皇盡忠,簡直讓人痛心。張間懶著和懷帝分辨,冷哼一聲,一把擲下他,招手:“來人,快快解決此間事,我等立即離開。”


    殺了皇帝,立馬成了眾矢之的,這經營幾年的老巢,隻能舍棄,不過是非常值得的。


    張間接過手下遞來的麻繩,一條接一條,分別套在懷帝的脖子和四肢,冷冷地說:“陛下還記得我父親是受何刑而亡嗎?”


    他俯下.身,從牙縫裏擠出兩字:“車裂!”


    五馬分屍而死。


    張間親手將懷帝頸手三條麻繩分別係於三匹馬身上,餘下兩條則綁在後麵的大石上。“我父親受過的罪,今日,陛下就嚐一遍吧。”


    “你萬死不足嚐我張家百餘口的性命。”在懷帝的淒厲嘶吼聲中,張間冷冷一揮手。


    “啊!”


    一聲響遍四野的倉促慘叫過後,聲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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