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分幽深的眼神, 讓晏蓉心肝一顫,下意識避了避, 她又趕緊去看父親。


    晏珣聞言也是一愣。


    這趟本是來拜見故舊長輩的, 他之前還真沒有談及兒女婚事的心理準備。他與麵帶笑意卻認真的荀太夫人對視一眼,又迅速回頭看了看一臉震驚的愛女, 以及霍珩。


    青年劍眉長目,寬肩窄腰, 閑適跽坐於荀太夫人左下手,寬袍大袖一身藏藍深衣。他雖不披戰甲, 一身氣勢也多有收斂,閑閑就坐也不說話, 但卻是個始終教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好一個偉岸青年!


    統禦一州軍民,上馬能征伐四方, 下馬能治世救民,儀表堂堂, 進退有度。


    最最關鍵的是,據這二日觀察,他待晏蓉極親切,而晏蓉和他也相談甚歡。


    晏珣心下大動。


    他想起早前與妻子曾說過的話。


    事實上,作為有一個適齡女兒的父母,尤其晏蓉還有過比較的特殊經曆, 晏珣和彭夫人私底下已多次討論過愛女的婚事。


    霍珩這個與晏蓉攜手離開洛陽, 並一路關照的前未婚夫, 也不可避免出現過。夫婦二人對其讚不絕口, 又遺憾又惋惜,恨晏慶當年逼迫,讓愛女失去一個這麽好的未婚夫。


    不過嗟歎歸嗟歎,說過以後依舊算了,晏氏先毀的婚約,即使霍氏體恤,雙方恢複通家之好,他們也沒想過霍氏能再次聘晏蓉為婦。


    彭夫人捫心自問,換了自己是荀太夫人也會有點疙瘩的,霍珩是誰?有權有勢英偉年輕如他,哪家貴女聘不得?


    沒想他洛陽一行,與晏蓉結伴同行,竟會有這般發展。


    晏珣突然想起這二日霍珩對自己的禮遇有加,對晏蓉的體貼關懷。他也是個男子,揭開那層“世交”的麵紗,他恍然大悟。


    他看向霍珩,目光有幾分了然。


    霍珩適時開口:“伯父,我會照顧好阿蓉表妹的,請伯父放心。”


    他聲音不高,語調平緩,不疾不徐說來,卻一臉正色,教人毫不懷疑他話中承諾。


    晏珣心緒幾轉,其實已趨向同意,隻是一來他還沒問過愛女的意見;二來作為女方尊長,他卻不能一口答應,以免失了世家之女的貴重。


    他沉吟片刻,道:“伯瑾自是極好,隻是珣膝下僅一女,愛愈性命,太夫人可容珣略略思量,明日再給予答複?”


    晏珣態度略帶驕矜,卻十分平和,未見推脫之意,他的意思,可窺一斑。


    起居室中眾人自然看得分明,霍珩唇角翹了翹,荀太夫人立即笑道:“那是自然,子淵自可細細思量,老身靜候佳音!”


    作為晏珣的女兒,晏蓉了解父親甚矣,她心“砰砰”狂跳,愣愣半晌,緩緩側頭,再次看向霍珩。


    霍珩一直用餘光關注著她,見她動作,立即看了過來。


    青年一臉平和,黝黑的瞳仁卻深邃似海,定定看著她,似平靜無波,卻又似暗潮洶湧,旋渦急轉,仿要將她吸進其中。


    晏蓉心中一慌,連忙垂下眼瞼低頭,不敢再看。


    他要娶她?


    她要嫁給他了嗎?


    晏蓉急促喘了口氣,仍覺恍在夢中,思緒繁雜,上首長輩們的談話她沒再留意聽。


    好在沒多久談話的結束,荀太夫人留客,讓晏珣父女不許見外,就宿在家中好生留幾日。


    晏珣欣然從命。


    他適時麵露疲態,荀太夫人笑著說:“那你們先去歇歇,這一路趕路可不輕鬆。”她又吩咐孫子:“伯瑾,你送送你伯父和晏家表妹。”


    “謹遵祖母之命。”


    霍珩率先站起,一抬手:“伯父,表妹,請。”


    “伯瑾請。”


    晏珣越看霍珩越滿意,這未來翁婿二人心照不宣,並肩走在一起,如常交談。晏蓉則低頭跟在後麵。


    給晏氏父女下榻的屋舍早就準備好了,是溧陽居東側不遠的扶雲居。寬敞的房舍院落,灑掃得一塵不染,仆役女侍齊備,個個規矩之餘帶著十二萬分恭敬。


    晏氏女將是這大宅的女主人,已經不算秘密,誰也不敢輕慢分毫。


    到了扶雲居院門,霍珩瞥了眼一直沒有抬頭看他的晏蓉,對晏珣笑道:“伯父好生歇息,無需拘謹。”頓了頓,他又說:“我看阿蓉表妹精神尚可,如今菊園秋菊開得正盛,不若,我領表妹走動一番,鬆乏鬆乏?”


    晏蓉眼睫顫了顫,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霍珩垂眸看她,晏珣也看了愛女一眼,他揮揮手:“去吧。”


    他是個過來人,知道得讓兩個年輕人先溝通一下,於是道:“阿蓉,你與伯瑾走動一番亦可。”


    晏蓉“嗯”了一聲,父親的意思她明白,和霍珩交流一下也好的,她就同意了。


    二人目送晏珣進了屋,霍珩低頭,緩聲道:“表妹,我們走吧。”


    晏蓉點點頭,霍珩率先轉身,往西邊緩步而去。


    她跟上。


    世交之子,遠方表兄,突然搖身一變就要成夫婿了,晏蓉的心情十分複雜,說實話盞茶之前,她根本想都沒想過。


    她抬眸,將視線放在一步之前的男子身上。


    青年身材高大頎長,首次在晏蓉麵前穿的廣袖深衣,一身藏藍,優雅穩重,少了那種隱隱讓人不安的壓迫感,多了世家公子的驕矜貴氣。他腿長步幅必然大,卻為了遷就她,徐徐而行,步伐邁得不大。


    晏蓉方恍覺,他隻要和她並肩而行,似乎都是以這般頻率走動的,她從來未曾覺得吃力過。


    沿著青石甬道,踏上寬敞的回廊,他在最上一層階梯上停下,側身回首,含笑等她。


    卻剛好撞上晏蓉直直看向他背部的視線。


    四目相接。


    他神色溫和,目光專注,晏蓉無端熱血上湧,臉皮燙了燙。


    突如其來的新關係未能讓人輕易適應,她卻不是扭捏做派,雖覺得不甚自然,但仍緩步上了台階,站在他身邊。


    二人並肩而行。


    進了菊園,假山流水,一園顏色各異的秋菊迎著微冷的風傲然綻放,二人卻並未賞花,而是徑直進了東側一個小廳,相對而坐。


    晏蓉覺得有一肚子想問,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略略沉吟,霍珩突然開口,問:“表妹,你可是覺得愚兄有何不妥之處?”


    “你可是不願?”


    不願什麽?


    當然是不願嫁給他。


    “並不是。”晏蓉下意識答了一句。


    話出口後,她仔細想想,霍珩很好,對她也十分照顧,是她少有觀感不錯的外男之一。嫁他,她內心其實並不排斥,隻是此前從未有過這個想法導致過分驚詫而已。


    但也並無不可。


    他挺不錯的,就個人條件而言,絕對是難得的好夫婿了,最可貴的是,兩人不算盲婚啞嫁,是有感情基礎的。


    晏蓉捫心自問,她大概不會找到比他更合適的結婚對象了,何況爹娘也滿意。


    那還有什麽好糾結的呢?


    這麽一想,她諸般複雜情緒去了不少,心慌的感覺也輕了,人鎮定了下來。


    她的回答取悅了霍珩,他含笑,溫聲問:“那你為何未見歡顏?”


    難道她應該一聽這消息就歡喜得跳起來麽?你以為你是香餑餑?也不讓人消化一下,她有些沒好氣,抬眼看他,卻見他眉目帶笑,眸中還有一絲並未遮掩的柔情。


    和在黃河南岸茅草房中的驚鴻一瞥一模一樣,他的專心凝視,當時險些讓她誤以為對方情愫暗生。


    晏蓉驀然回想,才知道自己當初還真不是自作多情。


    她兩頰有些發熱,忙垂下眼瞼不再和他對視,老老實實地說:“隻是當初從未想過你我會再續前緣,太夫人突然提起,我不敢置信罷了。”


    “如此甚好。”


    霍珩垂眸,眼前少女如玉脂般的白皙麵龐慢慢染上一層淡粉,從臉頰到露出衣領外的一小截玉頸,他身心大暢,卻不動聲色,語調繼續和緩。


    “我還以為姨母已另替你物色了婚配人選,因而你……”


    說到這裏,霍珩劍眉微微一蹙。是啊,晏蓉早到了婚配隻齡,像她這麽大的世家貴女基本都嫁人了,早些的膝下連孩子都不止一個了,愛女回歸,晏珣和彭夫人肯定琢磨過她的婚事的。


    事實上,他一直命人關注著晉陽太守府,就是為防自己暫時遠離,短短時間內晏蓉會許婚。


    但消息傳回,太守府並無這方麵的消息,既無喜訊傳出,也未見彭夫人領女兒出門或宴請適齡未婚公子。


    他心念一轉,忽然想起晏蓉還有個投奔而來的親表兄,每天都出入太守府給彭夫人夫婦請安,他微笑立即一斂。


    “表妹,難道姨母真有屬意之人?”


    霍珩不動聲色問:“莫不是,你那彭家表兄?”


    “並不是。”


    晏蓉有些訝異,霍珩還知道她的表哥彭澈?她迅速抬頭,見霍珩麵色依舊溫和,視線卻沒離開過自己。


    母親先前確實有撮合二人的意思,但說屬意就過了,父母親都是以她的意願為主的。當然了,這些個中曲折並不適合告訴霍珩,哪怕他一臉溫和。


    她說了另一個事實:“父親母親並不會枉顧我的意願替我定親,我從前並未有婚配打算,隻是,我阿娘卻想讓我留在晉陽,留在她身邊。”


    “那你是怎生想的?”


    “我?我亦舍不得家人,既無意中人,我當時隻恍惚想過,要不招贅好了,可以一輩子留在晉陽,留在父母膝下。”


    彭夫人慈母心,晏蓉也孝順,但這個想法卻很不妥當,霍珩立即擰眉輕斥:“荒謬!你如何能有這般想法?要知道這世上除了懶散無賴之人,餘者即便孑然一身,也不會有入贅之念!”


    絕嗣上門當贅婿,當世男兒一大恥辱也,凡是有點本事,有點能耐,有點骨氣的男人,即使娶不上婆娘也不會考慮。


    晏蓉訕訕,她母親也是這麽說的。


    哪怕自己覺得仍有些操作性,家奴不在時人婚配名單中,但優秀者不少,有願意入贅者也未定。她覺得與共用黃瓜相比,尋摸人和說服父母雖難,但仍值得努力一番。


    當然了,這些現在俱不必再提了,且她也不可能和霍珩坦言相告。


    對方輕斥她一番,反而讓她找回先前二人相處時的熟悉感,她自然了很多,輕哼一聲,睨著他半開玩笑道:“我這不是不喜歡夫君納姬妾嘛。”


    既然想起公用黃瓜的問題,她不得不提前給霍珩打個底子,二人婚事幾乎算定下了,現在霍珩無姬妾,但誰能保證以後也沒有。


    她來了此間快二十年,心理調節不是沒有做過,婚姻未必一定有愛情,有孩子有自己生活,搭夥著日子也不是不能過。隻不過,霍珩現在是沒有的,他若有的話,她態度肯定會變的。


    “我若要納姬妾,早就納了,何須等到日後?”


    霍珩幹脆利落說了一句,又對晏蓉說:“我不好此道,更不會惹你不喜。”


    他專注看著晏蓉,正色道:“阿蓉,我會待你好的。”


    這其實差不多是承諾了,雖不知能維持多久,但晏蓉能肯定,他此刻說的是真心話。


    實話說這開局挺不錯的,畢竟就算後世,婚姻再自由自主,愛不到天長地久的也大有人在,未來日子太長,一定要篤定說法不實際。


    她也不是愛為難自己的人,燦然一笑:“好。”


    她突然想起在逃離洛陽時,山間小道時他一路護持;黃河南岸養病時,他的關懷備至;還有二日前的連夜趕路親自出迎。


    優秀如霍珩,晏蓉發現自己其實也並非全然無感的,從前沒想過就罷,如婚事將定,她發現自己不排斥嫁給他。


    這是個不錯的開始,不是嗎?


    霍珩一時心潮激蕩,他遵隨心意,探手過去握住小幾上那一隻柔荑,他眉目柔和:“阿蓉,鄴城距太原也不遠,以後,我們可常常往來,多回去探看。”


    他的手很大很熱很粗糙,陌生的觸感讓她臉色爆紅,抽了抽,沒抽動,晏蓉胡亂點點頭,“嗯”了一聲。


    “世兄!”


    她驚得連舊日的稱呼都脫口而出,含羞帶怯,仿若無骨的小手,膏腴般的膩潤,霍珩眸色暗了暗。他瞥了眼菊園外垂手侍立的仆婦女侍,也不為難她,輕輕鬆了手,他微笑:“一路顛簸,想必你也疲憊,我送你回去歇息可好?”


    他當然更樂意與她繼續相處的,但想著她身體比不上自己,從太原趕到冀州,又從豐邑奔赴鄴城,肯定沒歇夠的。


    晏蓉手上肌膚燙感未褪,她臉紅耳熱,不過見他目帶關切,隻低低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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