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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刻意弓腰塌背,佝僂得與一般內宦無異的人影,一進宮室內立即站直了,身姿如山嶽一般挺拔,眉眼堅毅, 這個氣質突變的青年人,就是白翎衛的首領晏一。


    晏一祖輩皆是晏家家奴,他筋骨極佳幼時被晏祖父選中,作為親衛人選大力栽培, 後來進入白翎衛屢建功勳, 被提為首領並賜姓晏, 忠心耿耿。


    晏祖父去世後,晏蓉進洛陽,她父親就將這支兩千人的白翎衛給了她, 晏一自然認她為主。


    目前晏一乃至泰半白翎衛, 都被晏蓉或明或暗,安排進了南軍中, 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 是她在洛陽的主要勢力之一。


    南軍是禁衛軍之一,主要負責守衛宮禁, 編製約兩萬。是懷帝這幾年廢了九牛二虎之力, 好不容易才拿下的最大實權。自此, 他算是將身家性命從田太尉手裏奪回來了。


    晏蓉一開始想塞人進去當然不可能,但後來她設法和懷帝達成合作關係,懷帝當然要給她甜頭的。想要馬兒跑,當然得給馬兒吃草。


    但懷帝並不知道晏蓉手裏有一整支白翎衛,一開始,他以為她最多把陪嫁裏的二三百護衛塞進去就完事了。


    晏蓉並非無知少女,白翎衛是她最大的底牌,在守孝期間,她就命白翎衛化整為零,悄悄進了洛陽蟄伏起來。


    南軍的口子一旦被撕開,後麵就是白翎衛長達兩年的潤物細無聲潛入。


    至於另外一部分主要勢力,即是太原原本安插在洛陽的探子和細作,晏蓉臨行前,父親都交給了她。


    一邊潛入南軍,一邊進行資源整合,再伺機發展一些新的人手。直到去年,兩者徹底完成,晏蓉才漸漸將一部分勢力放在台麵上。


    當時弟弟十六歲了,已經徹底將太原軍掌握在手裏。她也在洛陽站穩腳跟,能保全自己,也具備了謀取伺機離開洛陽並返回太原的一定資本。


    晏蓉很有分寸,放在明麵的勢力既合理也不引人側目。洛陽動蕩不休,腥風血雨,她隻打算冷眼旁觀,並無任何摻和進去的想法。


    她是懷帝和晏慶的平衡點,雙方各有忌憚,不出所料二人保持平靜。


    至於田太尉,隻要長秋宮不摻和進朝堂,他更樂得看晏慶和懷帝的笑話。


    當然了,洛陽情況太過複雜,若是大變真起了,不管是誰,也沒有全身而退的十足把握。因此晏蓉把晏一叫起後,立即就吩咐道:“你傳令下去,讓我們的人做好準備,不久後,洛陽將會有一場大動蕩。”


    “諾!”


    晏一幹脆利落應聲,他嗓音低沉一點不尖利,這是因為他是個假宦官,偽裝目的隻為進宮向主公互通要緊消息。


    懷帝的詔令頒下已一個多時辰了,晏一手下有密切關注朝廷上下消息的探子,來前已經得悉此事。他稍一思忖就明白晏蓉未盡之意,向來沉穩內斂的青年難得露出喜色。


    “標下定不辱命!”


    千瘡百孔的洛陽和大齊朝,還經得起一次猛烈動蕩嗎?很有可能,這次他們便能離開洛陽。


    晏蓉也露出微笑,沉吟半晌,她又說:“還有一事,這次來的有三位,你出宮後,立即安排人出洛陽,一路尾隨打探。”


    也不知懷帝最終會選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變數就出在這三位身上,必須盡可能獲悉他們的詳細消息,以備屆時應變。


    “你親自安排,讓晏二幾個每人負責一路。”


    晏一的一是代號,當年晏祖父選了五個人,各有本領都是忠心的好手,是白翎衛的領導骨幹。


    眼下的洛陽,暴風雨的前夕,就算有動蕩也波及不到晏蓉身上,派幾人出去也無甚影響。


    主從二人接著又就此事商量了一番,將細節一一討論妥當,完事晏一拱手告退,悄悄按來時路出宮,立即安排並準備出發不提。


    “女郎,婢子給您揉揉。”


    晏蓉每次召見晏一,俱提前摒退眾人隻留乳母,申媼見晏一離開後,主子就斜靠在榻上露出一絲疲憊,她心疼,趕緊上前伺候著。


    唉,每天殫精竭慮的日子並不輕鬆,她家女郎還不滿十九,真希望可以早日結束。


    她又很擔心,忍不住問:“女郎,你說咱們這回有把握嗎?”


    申媼問的,當然是是否能順利返回太原。她心裏戰栗得厲害,畢竟晏蓉好歹是一朝皇後,想離開皇宮重獲自由,那隻有大齊朝徹底衰亡。


    她咽了口唾沫,期盼是期盼了很久的,但說句實話,事到臨頭還是害怕的。


    “不是這回,也有下回。”


    被不輕不重地揉按了一陣子頭上的穴位,晏蓉感覺好了些,睜開眼:“大齊朝撐不了多久了?”


    民不聊生,烽煙四起,偏偏中央還緊著爭權奪利,幹實事的留不下來,整個洛陽烏煙瘴氣。懷帝也不是個什麽英明好君主,心胸狹窄好享樂,是有點小聰明,但他幹了這麽多的的最終目的,也隻有徹底掌控權柄。


    這個王朝沒有希望了,不破不立。


    晏蓉估摸著,就算沒有這回懷帝作大死招人進京,大齊朝最多也就多撐幾年,不超過五年。


    “至於把握,誰也沒有十足的,咱們伺機行事罷。”


    晏蓉吩咐乳母給她卸了釵環,反正今天懷帝肯定不會再出現了,她和後宮妃嬪誌向不同,曆來不假辭色,連請安也減少至一月三次,四年下來,早無人敢上來捋虎須。


    卸了釵環,換了舒適的燕居服飾,她笑了笑:“盡力而為即可。”


    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父母兄弟。


    “我們肯定能回去的。”


    申媼攙扶主子坐下,一邊替她揉按,一邊絮絮叨叨:“阿媼還等著看女郎覓得如意郎君,嫁人生子,阿媼屆時還要替女郎帶小郎君呢。”


    在申媼看來,這回根本不算嫁人。這固執的老婦至今都不肯改口,除了懷帝跟前,她一律保持晏蓉在家時的稱呼。


    就是想得也忒長遠了些,還小郎君呢?


    晏蓉失笑,她也很無奈,自從她站穩腳跟後,乳母每隔三五日總要絮叨一遍。


    不過這也是因為將她擱在心裏的緣故,因此晏蓉也不打擊對方,任她自娛自樂好了。


    一般情況下,申媼也說一陣子就停了,不過今天卻例外。


    “女郎,這回那霍郎君也來吧?”


    霍郎君,說的就是晏蓉的前未婚夫霍珩。申媼忍不住長籲短歎,霍郎君人中之龍也,是老將軍給定下的,若非當年出了那岔子,她家女郎早該是霍家婦,快的話,小郎君也該有了。


    “是啊。”


    說實話,霍珩此人,晏蓉雖未曾見過,但他確實這麽多年來,最符合自己心中夫婿標準的外姓男。


    能征善戰,本事出眾,最關鍵的是他相當自律,又不好女色,時下絕大部分男人該有的標配姬妾,他都沒納,身邊幹淨得很。


    聽說樣貌也不錯。


    不過晏蓉沒多感慨,道聽途說,未必全真。且緣分這玩意,來了你擋不住,去了你也不能留。


    亂世玩愛情,太奢侈了,今日權柄在握,明天就有可能是階下囚,還是先把命保住再說吧。


    她很輕鬆地說:“大約一旬,他便抵達洛陽,若是阿媼有興趣,自可仔細察看一番。”


    該惋惜的早惋惜過了,對於這位據說非常雄武的前未婚夫本人,晏蓉是沒多大興趣的。


    她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霍家和太尉田家是世仇,不知對方這次來洛陽,能不能給她帶來一點驚喜?


    左邊隊伍為首的,是一個銀甲將軍。他身材魁偉,披一身沉重銀甲卻恍若無物,抬首看了看天色,一勒韁繩,戰馬短促嘶鳴一聲停下。


    他吩咐道:“傳令,紮營。”


    “諾!”


    銀甲將軍是個青年,約摸二十出頭年紀,他濃眉長目,高鼻薄唇,小麥色肌膚,雖年輕,但顧盼之際,極具威勢。


    他就是晏蓉那前未婚夫,冀州霍珩。


    霍珩淡淡掃了眼另外兩支隊伍,這次和他同行的,涼州郭禾和徐州何興。


    這三人關係其實非常一般,但既然是一起奉詔進洛陽覲見,總不好太過特立獨行。


    已有親衛打馬過去,知會對方紮營消息。


    既日近黃昏,紮營乃正常事,於是,三支隊伍悉數停下,安營紮寨,夥頭兵熟練架起鍋灶,準備燒火造飯。


    霍珩翻身下馬。


    營帳還沒紮好,他扔了韁繩,信步上了邊上的高坡,俯瞰坡下奔騰不息的黃河水。


    “陳留情況如何?”


    陳留,是殲滅藍田軍的最後戰場。霍珩原本帶出來征伐起義軍的大軍,俱留在原地打掃戰場,等戰場打掃完畢,直接啟程返回冀州。


    霍珩奉詔進洛陽,麾下隻領三千騎兵,郭禾和何興亦如此,這是懷帝的旨意。


    懷帝即使有小心思,也不可能讓三人帶重兵接近洛陽的。


    “啟稟主公。”


    霍珩麾下的戰將謀士也一同上了高坡,簇擁在側。答話的是個膀大腰圓的武將,名霍望,乃霍珩族弟,他拱手回道:“收拾得差不多了,陳留剛傳了消息過來,過幾日就能拔營返回冀州。”


    霍望嗓門極粗,正常說話即如霹靂炸響,不過大夥也習慣了,霍珩頷首:“郭禾和何興呢?”


    “據探子觀察,和我們一樣。”


    那意思就是說,三路大軍很快就各歸各家了,霍珩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聲。


    他沒說話,旁邊卻有人替他說了出來,謀士陸禮搖頭歎息:“天子這是要玩火自焚啊!”


    懷帝詔令霍珩三人洛陽覲見,有一個晏慶在前,但凡心緒清明頭腦聰敏的人都看出端倪來了,冀州諸人自然不例外。


    然而事情可一不可再,此一時彼一時也,相同的計謀哪裏能一用再用?


    懷帝這回隻怕要謀算不成反自噬啊!


    說是這麽說,但在場諸人俱無多少痛心惋惜之色,甚至不擅長掩飾情緒的霍望,還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情。


    原因無他,懷帝於霍珩,有奪妻之恨。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人生兩大恨也!偏偏四年多前的霍珩,連續遭遇了個遍。


    霍珩沒見過晏氏女,但這是亡父早就給他定下的,意義自不同,誰知一朝父死,晏慶連同懷帝,強奪了他的未婚妻。


    彼時的霍珩才十七,霍家子弟乃至冀州軍傷亡極大,四麵楚歌境況比太原也好不了多少,正值人生最低穀時期,他首要任務是內安軍心,並領兵抵禦外敵。


    其餘諸事,他實無法多理。


    自此,霍珩對懷帝印象降至冰點,冀州諸人同仇敵愾。


    隻是此刻,霍珩卻並未對此多作評價,隻道:“洛陽大亂,不日將至,這是我等唯一之機,不容有失。”


    “諾!”


    眾人拱手,利落應了一聲。


    霍望咬牙:“田崇老賊,辱我霍氏甚也!此去洛陽,定將二叔救回,並將那老賊碎屍萬段!”


    這回去洛陽,霍珩等人是有目的的,就是救回被囚於田太尉府的霍二叔。


    這是霍珩的親二叔。


    霍珩父親兄弟有三人,四年前俱戰死於洛水之側,喪報傳回,同時護送回來的是兩具屍骸。


    霍二叔的屍體沒能找回來。


    這不奇怪,沙場混戰幾個晝夜,人奔馬跑,戰場還緊挨著洛水。落水的,被踐踏得無法辨認的,戰後找不著遺體實屬正常。


    於是,霍家隻得立了衣冠塚。


    誰料一直到了去年,霍珩手下探子無意得到一個消息,二叔沒死。


    他落入太尉田崇之手。


    霍家和田家是世仇,仇恨可追溯到上幾代人,多年來糾葛極深,早不可解也。當年霍二叔親衛被殺盡,本人腹部挨了一刀,倒地昏迷。當時附近並無霍家軍,卻有九路諸侯之一的清河王信。


    王信早暗地裏投靠了田太尉,他見霍二叔還活著,偷偷將其交給洛陽來的監軍。


    彼時田崇大權在握,監軍自然是他是心腹,於是霍二叔死訊傳出,人卻被秘密帶回洛陽。


    一來折磨以泄憤,二來,這是以後挾製霍氏的一個最出其不意且最有效的棋子。


    霍珩勃然大怒。


    去年,他找借口出兵清河,滅了王信,將清河郡納入麾下勢力範圍。


    最難的卻是營救二叔,洛陽是田崇地盤,太尉府守衛又森嚴,霍珩還不能聲張,以免營救不成反害了二叔性命。顧忌重重,救人談何容易。


    好在徹底剿滅藍田軍後,報了父仇,機會也來了。


    這很可能是霍珩唯一的機會,不容錯失半分,他沉聲吩咐:“加緊部署,我等到了洛陽,再隨機應變。”


    “諾!”


    霍珩目光轉向西麵,夕陽無遮無擋,他咪了眯眼。


    還有兩日就到洛陽,大齊崩解很可能就在眼前,他無意趟渾水,主要目的是解救二叔。當然了,如果能順道滅了田老賊,自然更好。


    營帳已紮好,一行人邊說邊往坡下走。說起洛陽,不免想起晏蓉,陸禮惋惜道:“晏氏女多智,老主公高瞻遠矚,可惜了。”


    可惜最終沒能成為霍氏主母。


    天下諸侯,在洛陽皆有眼線,霍珩自然也不例外,冀州諸人對近年來洛陽的勢力變化頗為清楚。


    不過區區四年,晏蓉就徹底擺脫了孑然一身孤立無援的境地,利用晏慶和懷帝的互相防備,她已經脫離晏慶鉗製。


    而在太原,最艱難的幾年已經過去,晏辭長成,十七歲的少年早順利接掌太原軍,驍勇善戰為軍中上下折服。


    好一個晏氏女,有勇有謀,能屈能申,霍氏若能得此主母,霍珩得賢內助,無後顧之憂也。


    可惜了,太可惜了。


    天意弄人。


    眾人皆沉默,麵露惋惜,霍望憤憤:“晏慶此人,真小人也!”


    霍珩眉峰不動,狹長的眸子冷冷,閃過一抹寒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此時的他,對晏氏女並無多少遺憾之情,但此等折辱,他日定要晏慶匹夫百倍償還。


    一行人下了高坡,撩起簾帳前,霍望回頭望一眼對麵烏泱泱一大片流民,嘀咕道:“這司州乃天子腳下,流民竟如斯之多,怕是裏頭還混了不少探子。”


    今年雨下得少,各地出現程度不一的旱災,流民哪裏都少不了的,但進了司州以後,數量竟是陡增幾倍。


    個個衣不蔽體,瘦骨如柴,麵上俱是麻木之色。這附近唯一的避風之處就在此地,他們見大軍沒驅趕,就小心翼翼退到另一邊,挨著坐下互相偎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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