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張向陽以為第二日雪應該會停下, 可誰成想,他打開房門,一股強勁的冷風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朝他撲過來, 冷得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眯起眼睛。等他睜大眼睛, 卻又被刺了一下, 到處是白茫茫一片,萬籟俱靜, 不聞人聲, 隻有雪花簌簌地往下飄落的聲響,輕微微的。如果不是因為花瓣太大, 下得太急,都不一定能有這聲音。


    張向陽穿著膠鞋迎著風雪往院子裏踩了一腳。大雪深數尺, 他踩在上麵,雪花沒過他的鞋麵。一抬腳, 雪花鋪就的地毯上印出一個大大的腳印。他再往前走幾步, 一個個腳步在他身後連成串。


    張向陽到了灶房,熟門熟路開始做飯。天氣太冷, 待會兒還有事,他也弄不來複雜的,隻炒了點一個香菇白菜, 一碗鹹菜, 把昨天他媳婦蒸好的饅頭熱了一下, 煮了一鍋粥。


    做好飯菜後, 他才開始刷牙洗漱。


    擦好臉,抹好麵霜,準備喊媳婦孩子起來吃飯。就聽大門被人拍得叮咚作響,看這聲音似乎還挺急的。


    張向陽忙抬腳往外走,卻因為走得太急,差點滑倒了。


    他打開房門,發現來人竟是根寶,看著他穿得這麽單薄,臉色青紫,緊抿的嘴巴呈青白色,渾身直打哆嗦,張向陽忙拽著他進屋,“你這孩子,怎麽一大早就跑來了?”


    根寶已經凍僵了,跟著張向陽進了堂屋之後,他立刻就想衝到爐子旁取暖。


    張向陽把他拉住,對上他略帶憤怒的目光,張向陽忙解釋,“你身體都凍僵了,要是不把血液揉通了,很容易長凍瘡的。”


    說著,他把堂屋的門關起來,然後用他那雙手揉搓自己的胳膊。


    根寶身上漸漸有了一絲暖意,嘴巴也能張開了,他舔了舔嘴唇,揉搓雙手,“三舅,我們家的房子塌了,我爹和我娘還埋在下麵呢。”


    張向陽動作一頓,緊抓著他不放,“沒有人救他們嗎?”


    根寶猛點頭,“有人救的。我喊人去救他們之後,就跑過來找你了。”


    這孩子!也該等把人救出來之後,再跑來啊。怎麽先跑他這來了。


    他大步走到臥室,推了下還在熟睡的何方芝,“媳婦,我去二姐家一趟,他們家房子塌了。飯菜做好了,在灶房裏熱著呢,你趕緊帶孩子們起來吃飯吧。”


    何方芝睡眼惺忪,大腦有一瞬間死機,等反應過來後,房間已經沒了他的蹤影,隻聽到他吩咐根寶,“好好待在這裏,別亂跑。”


    說著,他到東屋推出自行車,扛在身上往外走。


    等人走了,根寶坐在堂屋裏,烤著火,一顆心砰砰亂跳,不免焦躁起來。


    張向陽原本是想自己去二姐家的,可想到剛剛根寶凍成那個樣子,他立刻又到老房這邊。


    老房這邊都已經起來了,也不知道根寶為什麽沒有直接到老房這邊,反而繞遠路去他家。


    不過他現在也沒心思想這些,當即就讓他大哥找些厚實點的衣服,“我估計他們埋在雪裏,身子該凍僵了,咱們多帶些衣服過去。”


    張母有些不高興,“雪下得這麽厚,你還跑過去看他們。你可真閑!”


    聽到這話,張向陽心寒不已,明明二姐是她的女兒,現在說不定還在生死線掙紮呢,她居然半點同情心都沒有。簡直太冷血了。他沉著臉,眼睛睜得老大,“娘,她是我二姐。”


    張母被他這聲吼嚇了一跳,瑟縮著身子往後躲。


    張大隊長回屋拿自己那件軍大衣,與是軍大衣,其實也就是顏色很像,都是綠色的,不過厚度確實和軍大隊相差無幾。張大隊長買了十來年,一直舍不得穿。


    沒想到他居然舍得拿出來,“把你二姐帶回咱家來。”


    張母聽到這話,想張嘴反對,卻被張大隊長狠狠瞪了一眼,楊素蘭在旁邊也撇嘴,連自己親生女兒都不疼。這婆婆真是夠極品的。


    因為帶了一大車東西,他們自然不能騎自行車了,張大隊長讓他們駕著驢車。


    張向民已經好幾年沒趕過驢了,不免有點膽怯,忙道,“三弟,這驢車你來趕吧。我怕自己趕不好,回頭把你帶溝裏去。”


    張向陽唬了一跳,忙擺手拒絕,“大哥,你手生,我就更生了。還是你來吧?”


    張大隊長見兩人這慫樣,走過來擠開張向民,“二梅還等著救命呢,你倆還在這邊墨跡,真不像是我張國棟的兒子。”


    張向民忙走過來,“爹,你不能去,你說你年紀這麽大了,要是摔著了,可怎麽好。還是我們來吧。”


    說完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鞭子不容他爹拒絕,直接跳到坐上,衝著張向陽招手,“快點上來。”


    張向陽立刻跳上去。張向民一揮鞭子,驢立刻邁起了蹄子。


    等人走了,張大隊長臉上露了欣慰的笑容,“臭小子,不激,他不知道好好表現。”


    張母陰沉著臉,看著兩人離去的方向,楊素蘭抽了抽嘴角,讓兩個兒子到屋裏寫作業。


    風大雪大,路麵根本看不清,張向民並不敢讓毛驢走得太快。


    隻是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著,大道走完之後,開始拐小道,可這塊兒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雪,根本分不清哪是小道,哪是大道。


    根寶那孩子估計走得是近道,所以這路麵上沒有小孩子的腳印。


    張向民在這條道上犯了難,“三弟,你知道路口在哪嗎?”


    張向陽哪裏知道。前天經過這邊的時候,他就發現這條路是新開出來的,還沒有墊高,兩邊也沒有挖小溝,所以蓋上一層厚厚的雪,他也分不清哪是哪了。


    兩人在這邊琢磨了半天,張向陽指著一片稍微矮了一截的地段道,“應該是這邊。隻要是路,就不會堆東西,也不會長雜草。肯定要比別處薄一點。”


    張向民一聽有理,立刻牽動繩子往這邊拐,等踏上之後,並不是鬆軟的泥土,張向陽大喜,“哎,真是這邊。”


    張向陽鬆了一口氣,“是這裏就好。”


    兩人到了二姐家,門口聚滿了人。


    依稀能聽到那邊有人喊“加油!”


    張向陽趕緊跳下車,擠開人群,“二姐,姐夫,你們怎麽樣?”


    張二梅正披著從鄰居家借來的舊棉被,聽到三弟的叫她,忙站起來,“三弟,我在這兒。”


    站在張二梅前麵的人都給她讓道。


    張向陽這才發現他二姐正坐在隔壁的廊簷下捧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搪瓷缸子。


    他大步走過去,急切問道,“姐夫和琳琳呢?”


    張二梅指了指後麵屋裏,“琳琳發燒,正躺在鄰居家的炕上。你姐夫腿腳不好,被房梁壓住了。”


    張向陽這才明白,那加油聲恐怕就是救姐夫的。


    他立刻轉身往人最多的地方跑去。


    到了之後,才發現房梁和牆壁交錯倒在一起的位置正是姐夫睡覺的地方。


    這個位置,該不會是砸個正著吧?


    他心裏一慌,就聽到下麵有微弱的聲音傳來,“根寶,琳琳,救我啊。”


    其他幫忙的人都發出驚訝的叫聲,“哎呀,人還活著呢,快點救!”


    “咱們加把勁!這是條人命啊!”


    這年代的人都還是很淳樸的,聽說人還活著,原本還在看熱鬧的人都過來幫忙。


    張向陽自然也不能閑著。張向民停好驢車,也跑過來。


    張二梅一開始還以為她男人已經死了,心灰意冷才坐在廊簷下後悔平日太苛待他。


    但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她立刻丟掉手裏的搪瓷缸子,往這邊走。隻是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奇怪。


    “吳成虎,孩子他爹,你要好好活著,我三弟過來救你來了。”


    張向陽忙衝著裏麵喊,“姐夫,大家夥都在救你呢。有十幾個壯勞力,一定能把這房梁給抬起來的。你一定要撐住啊。”


    裏麵微弱的聲音傳來。緊接著就是一陣咳嗽聲。


    張向陽猜測裏麵的空氣應該不太好,便道,“姐夫,你先別發出聲音。先保持體力,我們這就救你。”


    折騰了近一個半小時,房梁才終於被這夥人移開。露出蜷縮在三角區域的吳成虎。他穿著比根寶還要單薄的衣服。


    他身下的木床自然已經成了碎片,他並不是半躺在地,而是以窩在一個角落裏。


    張向陽仔細一看,原來他並沒有在床上,不由帶了幾分詫異,“姐夫,你怎麽下床了?”


    他一個雙腿瘸了的人怎麽會跑下床呢。


    吳成虎尷尬地解釋,“夜裏我想拉屎,不想叫根寶起來,所以就自己爬起來了。剛準備拉,房子就塌了。人腦袋被窗框砸到,暈了。聽到你們說話聲,我才醒過來。”


    “哎呀,老弟,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要是躺在床上,那一砸一個準兒,可他為了上廁所,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無形中倒救了他一命。


    張向陽和張向民抬著吳成虎到驢車上,“姐夫,你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吳成虎忍不住紅了眼眶,看向周圍的鄰居,朝他們拱手道謝,“多謝大家的幫忙。等我腿治好了,一定上門感謝。”


    張二梅眼裏全是紅血絲,她這回罕見的沒有懟他,而是拍拍他的肩膀,“當家的,你要是死了,丟下我們這孤兒寡母可怎麽活啊。”


    吳成虎一臉愧疚,“孩子他娘,我哪舍得這麽早死,對了,根寶和琳琳呢?”他望著張二梅身後,沒發現兩個孩子的身影,以為他們被房子砸到了,忙問。


    張二梅擺了擺手,“琳琳發燒,根寶也沒事,我讓他去喊三弟來救我們的。”


    鄰居們都崩著麵皮,何著他們就是鐵石心腸啊,要命時刻,居然舍近求遠。


    張二梅似乎也意識到自己不對,忙朝大家夥道謝,“多謝你們救我們一家。我還以為你們……”她一臉慚愧。明明之前她跟大家的關係不好,可沒想到大家都願意來救她。


    張二梅跟周圍人處不好關係也是有原因的。她性子霸道,嘴巴又毒,跟周圍不少人有齷齪。


    但這些都是小事,在看到他們一家房子倒塌,他們哪能袖手旁觀呢。


    別人的大度,倒是顯得張二梅有點太過於斤斤計較了。她臉漲成豬肝色,恨不得買塊豆腐撞死過去。


    張向陽和張向民也跟大夥道謝。


    而後張向陽把正在發燒的琳琳也抱上驢車,跟大家道謝後,駕著驢車往自己家趕了。


    張二梅一路上都在給吳成虎打氣,也沒有說些戳吳成虎心窩的話。


    比如說所有人都來了,你娘卻沒來。你兄弟也沒來這種話。


    她不說,吳成虎卻自己會想。心裏難免更心寒幾分。


    到了張家,張大隊長看著三人都好好的,懸著的心終於落到實處,朝兩人道,“房子塌了不算啥,人沒事就好。”


    吳成虎和張二梅點點頭。


    張大隊把吳成虎安置到東屋。以前這裏是張向陽一家住的地方。楊素蘭收拾過後,倒也能住人。


    老房這邊的房子沒有多餘的,張向陽主動道,“根寶和琳琳就住我家吧。”


    吳成虎和張二梅又朝張向陽道謝。


    琳琳還發著燒,張向陽不敢耽擱,讓他大哥駕著驢車到他們家。


    他自己去衛生所找大夫。


    幾年未見,村裏已經設立了個衛生所,還從城裏來了年紀很輕的大夫。


    張向陽把琳琳的情況跟他說了之後,小張大夫立刻拎闃藥箱以及幾瓶鹽水跟他到了家。


    小張大夫幫著測量體溫,又做了皮試,才給她掛水。


    根寶看著麵色潮紅,額上全是虛汗,嘴裏還說著胡話的姐姐,抿了抿嘴,臉上難掩擔憂之色,“大夫,我姐姐沒事吧?”


    小張大夫甩了幾□□溫計,等歸了位,才抬眼看他,“三十九度三,怎麽可能沒事呢。生病期間,你們要記得讓她吃些清淡點的食物,還有不要吃雞蛋。”


    何方芝見他做事有條不紊的,不由得有些詫異,“我瞧你工作挺認真的呀,怎麽跑這邊來了?”


    瞧著這麽年輕,應該是個前途無量的醫生,沒想到會跑到鄉下當一名村醫。


    小張大夫看了她一眼,“這位大姐,你是?”


    何方芝笑著自報身份,“我是京都中醫學院的在讀博士。我看你挺熱心的,不在城裏待著,怎麽跑鄉下來了?”


    小張隨口道,“城裏哪有鄉下好啊。這裏山清水秀的。”


    他表現得好像很灑脫,但何方芝一眼就看出他話裏的無奈。很明顯這是言不由衷。


    紅葉在旁邊揶揄他,“山清水秀?我不知道咱們這兒有山呢?”


    小張大夫看了她一眼,發現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自然不好跟她一般見識,笑了笑,沒說話。


    小張大夫朝何方芝道,“大姐,既然你是學醫的,那麻煩請你一會兒給她拔針吧。我先回衛生所了。”


    何方芝點頭應了聲好。


    說完她和張向陽一起送大夫回去。在門口的時候,張向陽付了藥錢。


    等人走了,張向陽便朝何方芝道,“我先帶姐夫去醫院看看,琳琳和根寶暫時就住咱們家,你給他們收拾一間屋子出來吧。”


    何方芝見雪依舊下個不停,“要不等雪停了,再去看吧?”


    張向陽搖了搖頭,“不行啊,他那腿都耽誤這麽長時間了,經過這一凍,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治好。”


    腿傷最忌諱的就是血液不流通。偏偏他們家房子倒塌了,他還在雪地裏睡了一夜。誰知道這腿有沒有落下病根呢。


    何方芝見他鐵了心,隻能叮囑他,“那成吧。你小心點路,早去早回!”


    張向陽戴上雷鋒帽,裹著圍巾,拿了些錢,坐上張向民的驢車,往村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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