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 蕭鈞踏入啟明殿。


    這個時辰,東暖閣裏陽光正好,他進來的時候, 正瞧見宣和帝在窗下的暖榻上用茶點。


    他立定, 行了個禮,“兒臣參見父皇。”


    宣和帝端著描金的茶杯, 嗯了一聲, 問道,“你怎麽來了?”


    他答說,“那夜玉津園中金吾衛鬥毆一事已經有了結果,方才中郎將呈報給了兒臣,兒臣特地來向父皇稟報。”


    左右正在休息時間, 聽聽這些小事也無妨,宣和帝頜了頜首,道,“說來聽聽。”


    蕭鈞便道,“據中郎將的調查,那夜周程龍本不當值, 但因陸子孝約了他飲酒, 他在家中無事,便提前出來了, 也是在陸子孝的帶領下, 入了玉津園, 又因等的無聊, 先在值房裏喝了起來,且喝的著實不少,才致使後續的事情發生。”


    宣和帝哦了一聲,道,“看來這二人關係還不錯,隻是由此可見,這周程龍實在混賬,居然欺負起好友的表妹來,不僅是貪杯誤事,應該平素人品就差!”


    當然,事情的真相與此說法還是有些出入的,那日周程龍入玉津園,根本就是衝著拂清去的,隻是後來事情出了差錯,周陸二人為了避免引起更嚴厲的懲處,這才模糊成了他酒後誤事,並無事前預謀。


    蕭鈞其實深知此事原委,隻是事關晏府家事,又關乎拂清,才沒有細究下去,此時麵對父皇得話,隻能回道,“父皇說的是,後續的事情,您也已經知道了,依您看,此事該如何處理?”


    宣和帝想都沒想,直接道,“這兩人玩忽職守,先各自杖責三十,自即日起,剔除金吾衛的差事,往後好好在家反思己過。”


    蕭鈞遂應了聲是,又聽他歎道,“這些世家子弟,如今堪當重任的少之又少!”


    金吾衛雖是皇帝近衛,常在京中,前途卻不可限量,若有表現好者,將來免不了要提拔到各地大營,作為將才培養。


    而也正因為此,當下才更要嚴格管理。


    蕭鈞道,“父皇聖命,依兒臣看,京城這些近衛的軍紀也該肅整一下了,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倘若由得他們懶怠下去,日後恐難以禦敵。”


    皇帝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此事也一並交由你來處理吧。”


    蕭鈞應了聲是,神色很是肅斂。


    此時要事說完,為了不打擾父皇歇息,他便要退下了,誰知還未動身,卻見父皇開口道,“你若無事,坐下來陪朕喝會兒茶吧。”


    此話一出,他便隻得應了聲是,在暖榻一側坐了下來。


    宮女為他呈上熱茶,他尚未來得及喝,便聽宣和帝道,“說來,那夜玉津園晚宴辦的還不錯,來的人不少,挺熱鬧的。”


    這句話很顯然隻是開場而已,蕭鈞跟著應了聲是,卻聽父皇接下來便問道,“那其中,有沒有你留意的人?”


    語氣裝作輕鬆,其實滿是試探的意味。


    蕭鈞一頓,卻沒料到父皇用以在此,忙搖頭道,“並無。”


    皇帝哦了一聲,目中隱隱有些失望,凝眉想了想,卻又道,“那朕來替你把把關吧。”


    語罷便沉吟起來。


    “朕聽皇後提過,中極殿大學士魏洪卓之女,模樣還算端莊,世代書香,堪稱知書達理,你呢,自幼習武,這些年又常常征戰,性子嘛,難免生硬了些,此女溫柔知意,正好與你互補,朕打算指給你做王妃,你意下如何?”


    王妃?


    這叫毫無防備的蕭鈞一驚,才入口的熱茶險些噴出來。


    說實話,他當日雖去了玉津園,但滿腦子都在思索如何說服拂清,根本就沒留意,園中是否有一位魏姓姑娘,至於什麽知書達理,端莊溫柔,也根本沒有印象。


    此時聽父皇的話,似乎大有要定下來的意思,他趕忙推拒道,“兒臣不孝,勞累父皇費心,隻是兒臣並不認識這位魏家姑娘,現在賜婚,著實有些倉促了,不妨再等一等吧。”


    其實身為過來人,宣和帝看他神色,便知他沒有興趣,再度失望之下,隻好不再迂回,索性直接問道,“也罷,不如朕先給你安排幾個侍妾如何?”


    “侍妾?”


    他又是一愣,心道父皇今日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一個勁兒的想給他身邊塞女人?


    宣和帝卻饒有興趣的笑道,“朕曉得,你看上了晏楚的那個義女,說實話,模樣確實不錯,不過畢竟是義女,鄉野出身,上不了大台麵的。但你既喜歡,朕可以同晏楚說說,送到你府中做個侍妾,如此一來,待你了卻了念想,就有心思娶正妃了。”


    說實話,因他是頭一個孩子,又自幼失母,宣和帝素來對他格外疼愛,譬如今日這樣“交心”的話,是絕不會同別的皇子說的。


    然而出乎老父親意料的,蕭鈞卻一臉甚是意外的樣子,待他話音一落,便著急道,“父皇您誤會了,兒臣沒有這個意思,此事萬萬不可……”


    態度之急切,連他也是頭一次見。


    然而越是反常,越是說明有問題,宣和帝身為君王,深諳這個道理,遂心間一定,繼續笑道,“在朕麵前還需嘴硬?好姑娘可是不等人的,朕可已經聽說了,最近有不少人上晏家遞庚帖,打算求娶她,你再猶豫,小心晏楚給她找了別人。”


    求,求娶她?


    蕭鈞眉間微微一動,卻轉瞬恢複正常,堅定的道,“兒臣真的沒有此意,勞父皇費心了。”


    宣和帝將那絲波動看在眼中,頓了頓,隻好歎道,“也罷,你既這麽說,朕還能逼你不成,算了就算了吧,不過不怕告訴你,皇後已經開始著手為老二挑人了,你再不當回事,他可是要搶在你前頭了。”


    蕭鈞恭敬的應了聲是,卻仍不見鬆口。


    宣和帝歎了口氣,隻好揚手道,“去忙你的事兒吧,不必在朕跟前杵著了。”


    不上道的傻兒子,真是叫人操碎了心。


    蕭鈞假意聽不懂父皇的歎息,起身行禮,逃也似的告退了。


    ~~


    原本隻是父皇的誤解,誰料回王府的一路,他腦間竟總忍不住想此事。


    父皇居然打算說服晏楚,送她來當自己的侍妾……


    她這樣的女子,又豈會甘心做人妾室?


    如此心神複雜的回到了王府,忙了半日之後,蕭鈞終於忍不住了。


    他喚來一直負責報告晏府消息的暗衛,裝作隨口一問的樣子,道,“近來晏家可有什麽異常?”


    暗衛老老實實的回答,“自那日出事之後,晏府上下都很是壓抑,晏相與夫人還為此大吵過一架。


    蕭鈞點了點頭,又問道,“還有嗎?”


    暗衛一愣,近來晏府沒什麽異常,除過上下沉默了些,作息還同往常一樣,他一時有些拿不準,王爺是想聽什麽……


    又琢磨了一下,暗衛終於想了起來什麽,趕緊稟報道,“啟稟殿下,近來晏相頻繁與翰林院,禮部,工部等官員接觸,且都是些年紀輕尚未婚配的,晏府亦有風聲傳出,道是晏相欲為義女相看夫婿……”


    總算聽到些有關於她的事了,隻是沒料到竟是這般,蕭鈞心間一緊,試著問道,“那她都在做什麽?”


    隻聽暗衛道,“明珠姑娘一如從前一樣,在房中繡花休息,或是與婢女們聊天玩笑,尚未再出過晏府。”


    繡花休息,聊天玩笑……


    蕭鈞的心徹底沉了下來。


    這丫頭倒是好耐心,她那個渣爹都要為她選女婿了,她居然一如往常?


    ~~


    晏府。


    因著那夜蕭鈞的吩咐,調查結果一出,金吾衛的中郎將親自來到,向晏相爺稟報了一番。


    說辭當然與呈報給蕭鈞的一樣,道是周程龍赴玉津園乃是應了陸子孝之約,也是陸子孝趁著差事方便,將他領入玉津園內,其間周程龍喝醉了酒,才會做出那等糊塗事,也順帶著將宣和帝的禦旨說了一遍,道是二人已被宣和帝革職。


    知道晏楚心情不好,中郎將也未敢多逗留,把要事說完,便趕緊告辭了。


    餘下晏楚獨坐在書房中,麵色越來越難看。


    鬧了半天,原來周二郎入玉津園,是陸子孝的功勞。


    身為親眷長輩,晏楚不是不知,這二人既是表兄弟,又是好友;他亦知道,陸子孝與次女晏明璐自幼一同長大,青梅竹馬。


    表麵看來,陸,周二人相約吃酒,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怪就怪在,陸子孝一向是個頗為自律的人,怎麽會等不及,將周二郎帶入園中喝酒?


    而他也不是不知晏明璐一向不太喜歡拂清,會為了著急她的安全而私自出門去找嗎?且後來陸氏怒氣衝衝跑來,一口咬定是拂清害的明璐,硬是逼著自己將她趕出去。


    如果昨日沒有從拂清口中聽聞,周二郎意圖輕薄她的事,這一切都是令人奇怪的疑點。


    但現在,前事後事聯係起來,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真實麵目……


    這一刻,身為父親,家主,說不痛心疾首,必定是假的,晏相爺心間怒氣翻騰,再也忍不住,起身出門,直往陸氏的院中走去。


    晏明璐此時也正在陸氏房中,自打出事之後,陸氏一直將她留在這裏。


    晏明璐正同婢女說著話,忽然就見晏楚走了進來,且麵色鐵青,似乎很是生氣的樣子。


    晏明璐一怔,打算喚聲父親,卻見晏楚先開口問道,“明璐,為父再問你一次,你一定要老實回答,你那夜在玉津園,到底幹什麽去了?”


    冷不防從父親口中聽見這樣的話,且語氣還如此生硬,晏明璐一驚,心間無端發起慌來,頓了頓,答道,“姐姐那日不是已經同爹說了嗎?爹怎麽又來問我?我是為了找明珠才出去的……”


    話未說完,隻聽“啪”的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便落在了她的臉上。


    晏明璐怔愣一下,捂著火辣辣的臉哭道,“父親為何要打我?我說錯什麽了嗎?”


    晏楚怒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若不說實話,我還會打!說,你那夜到底做什麽去了?”


    晏明璐哭的更凶了,嚎道,“您要我說什麽?我就是出去找她了!您該去打她才是,為什麽要來打我?”


    眼見她還是嘴硬,晏楚怒火又竄高了一截,抬手便要再給她一個耳光,然而還未落下,卻被人中途扯住,他定睛一看,竟是陸氏突然闖了進來。


    眼見娘來,晏明璐更是委屈,放聲大哭起來,陸氏則怒道,“相爺可是糊塗了,該打的不打,衝著明璐使什麽厲害?莫不是要逼死她你才樂意?”


    話音落下,卻見晏楚的目光如刀子一樣射了過來,沉聲怒道,“我為什麽打她,你心裏有數!她都做了些什麽,為什麽會弄巧成拙,你豈會不知?居然還有臉說這是我的報應,逼我趕走明珠?正是因為有你這樣惡毒的母親,才會養成這樣心思不正的女兒!”


    說著又怒罵晏明璐,“你所做之事,不要以為不說別人就當真不知,為父這十餘年來,竟養了你這麽個惡毒心腸的女兒?你還有什麽臉哭冤?”


    這話一出,隻見堂中母女二人皆是一怔。


    晏楚這話什麽意思,莫不是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然而不容她們有什麽反應,隻聽晏楚繼續對晏明璐道,“從明天起,我會派人送你去北麓山靜心觀,你就在那裏好好修行,洗去罪惡吧。不要再呆在家中,我們晏家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北麓山,靜心觀……


    老天,他這是要把晏明璐送去出家啊!


    晏明璐登時就癱倒在地,陸氏更是怒極,欲上前再與他爭執,卻見他先一步發話道,“誰要反對,就陪她一同去,我自會多捐香火錢,保證他們一定收容你們!”


    說著一甩袖子,徑直離開。


    隻剩下那母女二人,一臉的絕望憤恨。


    晏相爺說到做到,果然到了第二日,竟真的安排了一輛馬車,兩三位仆人,要將晏明璐送去出家。


    晏明璐自然是傻了。


    原以為他隻是一怒之下的氣話,竟沒想到真的要成行,驚懼之下,趕緊向陸氏求救,隻可惜晏相爺主意已定,陸氏想攔也攔不住,隻能眼睜睜的看見晏明璐被塞進馬車,一路拉去了北麓山。


    而隨後,晏府卻對外宣稱,此乃晏二姑娘自請修行,家人苦口相勸仍無法改變,隻得予以成全。


    就在眾人深感意外的時候,晏相爺又一本奏折,將寧遠候府周二郎告到了禦前,要替受辱的次女討個公道。


    說來此事發生在玉津園,皇家做東的禦宴上,身為主家,宣和帝也多少有些愧疚之心,加之又打算肅整軍中風氣,便將犯事的周程龍降為庶人,並罰去充軍三年,從今往後不得再入仕途。


    並且還為出家的晏明璐禦賜了道號,以彰顯對晏家的安撫。


    至此,此事便算是正式畫了句號。


    對此結果,眾人無不瞠目結舌。


    畢竟此事算不得光彩,若是別人家,大都掩了蓋了不願多提,沒想到晏楚竟能如此處置,不僅報了仇,還贏得陛下同情與安撫,以晏明璐出家,為晏府挽回了不少名聲。


    這正應了那句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晏相爺果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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