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 腳下的房中, 有人在糾纏, 而房頂之上, 有人在對峙。


    這畫麵實在詭異的離奇。


    拂清眯了眯眼, 很是意外,這人不是已經走了嗎,為什麽又回來, 還如此準確的找到了自己?


    可她本次的易容明明很是成功,從早起出門到現在,眼看已經大半天了, 也沒出什麽事, 就連一路同行的晏家下人們也沒察覺出什麽異常,怎麽就會被他察覺?


    而且先前頭一次遇見的時候,他也沒認出來啊!


    疑惑太多, 她稍稍定了定神,同樣僅用唇形問他,“奴婢在找東西,王爺又是來做什麽的?”


    奴婢?


    蕭鈞笑了一下,道, “此處沒有旁人,你還隱瞞什麽?”


    說著輕輕往前移動了一下,來到她跟前, 試著朝下看去, 想弄清楚她到底在做什麽。


    哪知待看清屋中情景, 當即變了臉色,抬眼看她,極其不可思議的問道,“你在幹什麽?”


    她一個小姑娘家,居然在偷窺這種事,而且還偷窺了這麽久?


    語罷又覺得這實在荒唐,顧不上多說,硬是先拉著她離開了房頂。


    直到尋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四下無人,他這才再度問道,“你在幹什麽?”


    說話的時候皺著眉頭,很是嚴肅。


    拂清也沒料到今日會碰見這種事,更沒料到會被他瞧見,又懶得解釋,索性破罐子破摔,扯了扯嘴角,道,“我在幹什麽很明顯啊!殿下連這個也要問?”


    “你……”


    蕭鈞一噎,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須臾,卻見她又問道,“我都變成這個樣子了,旁人也根本沒有察覺,王爺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十分不解的樣子。


    蕭鈞這才緩了緩,為她解惑道,“先前你與我半途遇上,我不過問你是誰,話未說完,你就已經答了出來,還主動告知我要去做什麽,要知道尋常的奴婢,根本不會如此大膽。”


    拂清這才恍然,原來竟是這裏露了破綻!


    好吧,也算輸得心服口服了,她歎道,“還是王爺心思縝密。”


    然而對此誇讚,蕭鈞卻根本沒有在意,他在意的是更加要緊的事。


    ——其實她偽裝的很是成功,現在的這幅模樣,根本沒有她從前的影子,方才他在出府時注意到她,也隻是因為身形相似而已。


    須知這些日子以來,他心裏總是有事無事就想起她,心思花在了一處,自然會格外注意一些。


    所以剛才在聽了她的回答後,心裏起了疑惑,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對,這才又折返了回來。


    直到放在在房頂上,終於確定那就是她,尋常的奴婢,誰有本事能躲開公主府的侍衛,飛到屋頂上去偷窺?


    想到剛才的事,他還是心間不平,遂又道,“好端端的你來這裏做什麽?還扮成這副模樣?”


    語聲頗有些急切。


    哪知她卻不甚在意的道,“不打扮成這樣,我能進得來嗎?”


    說著又趕在他說話之前,一臉認真的問道,“王爺方才可看清了?可認得方才那男子?”


    蕭鈞知道她是什麽意思,看了看左右,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硬是帶她坐上了馬車,一路駛出了公主府。


    說實話,若是真要真刀真槍拚起來,拂清未必會輸給蕭鈞,但思及此時身處的環境,又不能真的與他打一架,所以拂清盡管並不願意,還是跟著他坐在了馬車上。


    耳聽外頭已經出了公主府的,她再度問道,“王爺現在可以放心說話了吧?方才那男子,是不是常乾?”


    自家馬車當然是安全的,蕭鈞沒有否認,道,“不錯,正是他。”


    拂清輕輕嗤笑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麽。


    蕭鈞看在眼中,開口問道,“我跟你說認真的,你今日到底要來做什麽?”、


    她回了神,看他一眼,道,“我也是認真的,殿下最好離我遠點,否則有朝一日會受我連累!”


    蕭鈞一頓,卻是真正惱了起來,當即便道,“我若是怕連累,方才就不會再回來找你,你知不知道,今日公主府有多少勳貴?常乾又預備了多少府兵?他二人一旦出了事,這府裏會立刻降下天羅地網,你可能會連內院都出不去!”


    這個小女子,仗著一身好功夫肆意亂來,根本就不曉得他的擔心!


    他語聲急切,是拂清從未見過的模樣,她這才意識到他是真的動了氣,稍頓之後,笑了一下道,“我又沒說要來殺人,王爺這麽緊張做什麽?”


    這叫他一愣,微微眯了眯眼,又問道,“那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穿成這副樣子,總不可能來玩兒的吧?


    她道,“我不過打探一下,今日原也沒打算動手,王爺這麽著急,著實叫人意外。”


    蕭鈞一怔,猛然被戳中心事,頗有些不自在,但依然嘴硬道,“打探也犯不著如此冒險,你想知道什麽,大可來找我。”


    嗯?這叫拂清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問道,“我去找你?王爺莫不是瘋了?那人可是你的姑母啊。”


    叫她去問他,該怎麽殺他的姑母才會比較穩妥?


    她傻還是他傻?


    蕭鈞卻根本沒有玩笑,而且說實話,他有時候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生平頭一次對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這樣擔心,察覺到會有任何不妥,就恨不得馬上要見到她……


    他望著眼前的姑娘,有些什麽話屯在胸間,眼看就要脫口而出,哪知正在此時,馬車卻停了下來,車夫在外頭稟報,“王爺,到了。”


    他便暫且將話咽下,同她道,“下車吧,我們今日好好談談。”


    說著又領她下了馬車。


    拂清此時才發現,落腳處是一座稍顯僻靜的別院。


    園中侍者們見到蕭鈞,無不肅立請安,他隻微微頜首,喚來婢女,叫先去伺候她更衣洗漱。


    看她頂著陌生的麵容,實在叫人不適應。


    拂清倒也沒有拒絕,畢竟麵具在臉上待久了,也有些不太舒服,沒過多久,便又以真麵容示人了。


    這別院依山而建,恬淡靜謐,景色甚好,十月的天氣,園中還有紅楓槭樹可賞,層層疊疊,自在悠閑,遠勝過公主府中群芳鬥豔的俗景。


    冷不防的被打亂計劃,拂清原本還有些惱,但見如此景色,火氣也不由得消退了幾分。


    兩人來到一處堂中,麵向園中,席地而坐,軟席下是暖烘烘的地龍,一點兒都不寒涼。


    蕭鈞此時倒耐下了性子,摒退侍者,親自拿了小碳爐為她煮茶。


    他烤茶,添水,慢條斯理,一點兒也不著急的樣子。


    到底是拂清先忍不住了,開口問道,“這裏是王爺的地盤?”


    他嗯了一聲,道,“是我的地方,可以放心說話。”


    語罷,小茶壺沸騰起來,絲絲茶香漫出,他伸手提起,親自為她斟了一杯,推至麵前,又道,“坐車辛苦,先喝點茶。”


    難為他堂堂親王,今日竟親自為人煮茶,她倒也沒客氣,直接端起茶杯嚐了起來,又點頭道,“不錯,是新製的祁紅,很香甜。”


    蕭鈞微微笑了笑,也端起茶盞,品了起來。


    而待他將茶杯放下,拂清又問道,“殿下不是要與我談談嗎?要談些什麽?或者煩勞你幫我介紹一下,公主府的防守情況?”


    蕭鈞暗歎了口氣,想要說話,張口之前,卻先問道,“我現在該怎麽稱呼你?”


    認識至今,他竟還不知她的真名。


    晏明珠這個名字,顯然是晏楚後起的,料想除了晏家人,沒什麽人會如此叫她。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她有一個小名,叫月兒,是那夜從衛離口中聽說的,但那應該是親近的人才能喚的,他並不適合。


    為了有個良好的開端,選對稱呼很重要,所以他才有此一問,好在她也很是坦蕩,直接道,“我叫拂清。拂曉的拂,清晨的清。殿下可以這樣叫我。”


    “拂清。”


    他默念了一遍,知道這該是她的真名,隻是有些奇怪,女孩子家,這樣的名字的確很少見,仿佛像是……


    麵前的姑娘已經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主動道,“這是個道名。”


    道名?


    對,他方才就想說,這個名字像是出家人的道號,並不像一般女子的閨閣之名。


    隻是如此一來,他卻更加驚訝了,凝眉問道,“你是出家人?”


    她依然坦誠的道,“並不算是,我隻是師父的俗家弟子,師父說我塵緣未了,一直不同意我入道門。”


    其實這麽多年了,自己未了的究竟是塵緣,還是仇恨,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既然最敬重的師父這樣說,她隻好遵從。


    而聽她此言,蕭鈞也明白了,原來她的師父是一位道士。


    道門素來高深,也難怪她武功會如此高,思及此,他又有新的問題,遂又試著問道,“不知尊師是何方高人?我聽說靈蛇劍早已經失傳多年,莫非他同淮國有關?”


    那日也是衛離告訴他,靈蛇劍乃是淮國王室的劍法,而淮國早已在多年前消亡,所以他才有此一問。


    卻見她輕輕嗤笑了一下,道,“靈蛇劍哪裏失傳過?隻不過家師為人低調,隱於世外而已。至於其他的,師父她沒跟我提過,我也並不清楚,所以,恕難為殿下解惑了。”


    在拂清的記憶裏,師父是與阿娘截然不同的女子,她清冷高深,猶如自帶天罡的仙者,這世上,從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傷到她。


    自阿娘死後,她便跟在師父身邊,習武功學識,除過阿娘,師父便是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也是她現如今最為敬重之人。


    但師父從未告知過自己的過去,因此,她是真的並不知曉。


    而蕭鈞也能看出,她並非說謊,便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


    她卻將茶杯擱下,試探道,“方才殿下不是說,可以找你來打探公主府的事嗎?”


    她倒想看看,蕭鈞是要如何回答。


    出乎意料的,卻見他笑了一下,竟然真的同她說了起來。


    “長公主昔日建府之時,先皇為她調撥了一千府兵,後來她大婚,陛下又為她添了八百,而常乾身為一品將軍,也有一千府兵,這就意味著,他們有近三千的人手,更遑論那些不在編的暗衛。常乾此人善於籌謀,據我所知,他還在別處養了些高手。”


    話到此,他的麵色已經嚴謹了起來,拂清哦了一聲,問道,“這人養這麽多兵幹什麽?莫不是要謀反?”


    謀反……


    蕭鈞眸中一暗,頓了頓,卻隻是道,“現在還不能確定他是要做什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非常不好對付。”


    拂清沒有說話。


    其實從早前的幾次試探中,她便已經明白,常乾確實不是一般人,否則她早就已經殺了那對惡毒夫妻,何須等到現在?


    又聽他進一步道,“你今天也已經入了公主府,我相信,你定是先前找不到入口,今次才想出此方法來入內打探的,是嗎?”


    拂清淡淡笑了一下。


    他果然是當今皇帝最為器重的兒子,如此聰明,一猜即中。


    可須知經過今日,她已經找到了下手的突破口……


    哪知才想到這裏,就聽他又道,“我知道,你或許已經發現了一個入口,就在馬房那裏,可你要知道,到時候一旦出了事,常乾一定會在那裏集結人手,到時候你進得去出不來,因此而搭上性命,真的不值。”


    他是兵家,是將軍,做事不隻是求目的而已,還要推敲方法,計算代價,如若損失慘重,那必定是不能做的。


    可她卻忽然生起氣來,橫眉咬牙道,“難道就因為他難對付,仇就不報了?此生的殺母之恨,我便是搭上性命又如何?”


    他料定她會惱怒,所以冷靜安撫道,“不是不報,你可以等時機。”


    “什麽時機?”


    她立時抬眼看著他。


    卻見他隻是淡淡一笑,“具體什麽時機,我現在不方便告知,但是你要相信,隻要肯等,就一定有機會。”


    拂清微微眯眼,心間又狐疑了起來。


    他如此說,會不會隻是為了拖延時間而故弄玄虛?


    她暗自思忖一番,忽然又問道,“我要殺的人是殿下的姑母,殿下不去向她告密,竟還在此指導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他倒比想象之中的坦誠,道,“我知道勸不動你,所以不阻攔,今日之言,隻是不想看你白白受傷,你曆經這麽多的苦都活了下來,不該為了一時衝動而賠上性命。”


    語罷,端起茶盞,再度飲了一口。


    拂清卻微微吸了口氣,心間暗自一頓。


    說實話,她不是沒有察覺到他與從前的變化。


    從前見麵,他或是苦口婆心,或是一時氣結,都竭力想勸阻自己報仇,然而今次,他卻沒有再質問她,阻攔她,連建議都心平氣和了許多。


    這叫她竟不由得恍惚,他是站在自己這邊的,是真的不願自己受傷……


    可他為什麽要這樣?


    拂清疑惑又戒備的盯著眼前的青年,想從他目光中尋出答案。


    可他竟是如此平靜,坦誠的與她對視,沒有絲毫閃躲。


    須臾,她斂了斂心思,忽然又冷聲道,“殿下不必如此關心我,我同衛離沒什麽關係。”


    卻聽他道,“我並非為了衛離。”


    不是為了衛離?


    她大感奇怪,問道,“那是為了什麽?”


    不是為了衛離,也明知她同寒雨堂沒有關係,他為何還要如此對她?


    拂清想不出答案,疑惑重重,哪知他卻又不說話了,隻是望著她,漂亮的眼眸深似古井,仿佛要將她拉下,令她深陷……


    這種感覺太過危險,她心間一驚,忙令自己調開視線。


    他始終未答她,而她也不想問了,隻是忽然想起今日在公主府中見到的那一幕,重又看向了他,問道,“殿下可知,安王正在積極的為自己拉攏各路勢力,或許沒過多久,連晏楚也會投向他,對比之下,殿下似乎太過淡定了些,心思仿佛都不在這上麵。殿下身為皇長子,果真不急嗎?”


    他並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有此一問,卻依然淡淡的道,“這種事情,急有何用?再說,我也根本做不到如他那般拉攏。”


    拂清微微挑眉,不得不承認,他與蕭瑀,確實很不一樣。


    蕭瑀看似雍容儒雅,君子之風,實則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可他呢,表麵看上去冷淡,實則的確夠淡然。


    隻一點,太愛管她的閑事了。


    如若沒有他,她早就殺了衛離,沒準也已經殺了蕭怡容常乾那對狗夫妻,哪裏像現在,停步不前,生生浪費時間……


    思及這些,她又抬眼瞥了瞥他,目中不無怨懟。


    可他卻仿佛沒有察覺似的,竟然開口問道,“料想你今日也未在公主府用飯,時候不早了,肚子餓不餓?我叫他們上些點心?”


    她哪裏有閑工夫陪他吃點心,搖頭拒道,“不麻煩殿下了,你的話如果已經說完,我便要回去了。”


    眼看出來都快一天了,小翠那丫頭是個膽小的,指不定多擔心她呢。


    而蕭鈞也隻好點了點頭。


    他明白,今日能與她一同坐下喝茶,已是不易的進步,凡事還需慢慢來,急不得。


    二人起身,來到堂外,即將作別,蕭鈞道,“此地離晏府還有一段距離,我送送你。”


    她卻搖頭道,“不了,殿下太過引人注目,我還是低調些好。”硬是拒了。


    他也隻好不再勉強,叫門外的侍者去備車,他可以不送,但總不能叫她一個人走回去。


    拂清又跟他道了聲謝,便要轉身,卻又被他叫住,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屬實,還望你好好考慮一下。你平安,對很多人來說,很是重要。”


    她死去的阿娘,她的師父,甚至衛離,他們必定都不願她輕易犯險。


    當然,還有他……


    可他並未說出口,隻是真切的將她望著,希望她能聽進心間,再有些耐心。


    畢竟,她雖是女子身,但靈魂卻如同草原上的蒼鷹,如此桀驁,難以馴服。


    而她也將他盯了良久,須臾,終於笑了一下,道,“我會的,謝謝殿下。”


    而後便轉身,繼續往前走了。


    窈窕而單薄的身子穿過園中花木,終於消失不見。


    蕭鈞又立了一會兒,方重新返回室中。


    茶爐裏的金炭尚未熄滅,在稍顯昏暗的室中,閃著紅色的光亮,蕭鈞依舊坐到了桌前,可不知為什麽,望著麵前空空堂堂的軟席,心間卻始終不能放下。


    她方才是真的答應了,還是隻是在敷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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