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與那個人見麵了。是叫做祖父呢,還是叫做父親呢,是個很難用一句話表達和他的關係的人。


    加上祖母三人一起,在站前的家庭餐廳吃了午飯。


    眼前的桌子上,排列著祖母點選的菜肴,但因為義務而並非食欲的吃的心情強闖入喉嚨裏頭,所以口中除了油和鹽的味道之外什麽都沒剩下。我自從到外邊以後,因為無論吃什麽東西都會覺得美味至極,或許是因為舌頭有異常嗎,我伸出舌頭用手摸的時候,被祖母責備了。


    據說我在這之後,會被這個祖父所領養。對於那些會話我隻能夠空虛地傾聽著,祖母微笑著朝向我,我也隻好做出了討好的笑容。


    這位老人是意識到與我的關係了,還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是判斷不出來的。隻是偶爾答複祖母的話,沉默地將麵前的料理放入口中。


    共有大半血統的這位老人,就是上了年紀的我自己吧。雖然是那麽想,但是看到浮現斑點的滿是皺紋的皮膚,還有眼白上附著的不潔的黃疸,就覺得那些會順著視線傳染到自己身上。


    在開始吃飯前從祖母口中得知,這個人得了不治之症已經餘命不久了。他本人也知道這一點。因此,說想和孫子安靜地度過最後的時間。


    為什麽不對其他的親戚說這番話,而是對我說呢。這樣一來,祖母不就會懷疑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嗎,不過實際是怎樣怎樣就不得而知了。


    快要吃完飯的時候,社會福利工作者吉田小姐比預定時間稍稍晚些出現了。她加進來後,就進行了一些更具體的協商。


    果然我還是要到日野家去生活。不過原本以住在押川家為前提的程序需要做大幅度的變更,吉田小姐一邊擦著臉上在烈日下一路走來而流的的汗一邊說明。據說在鄉下,我要往來於普通初中與醫院之間。按年齡可以編入第一學年下學期的班級,如果比較適應學校生活的話,第二年就能參加中考了,吉田小姐這麽說到。雖然覺得還聽到了其他什麽瑣碎的沒聽過的事,不過我完全心不在焉,大多都沒有記住。是很討厭去祖父家呢,還是因為聽了他馬上就要死了這樣的話呢,完全變得不感興趣。


    大概話說完的話,我就會回到押川家吧。因為姑母的死,搬家的話題變得含糊了,我現在還在那個家生活著,行李也放在那裏。


    今天再住上一晚,明天祖父母來接我,這樣我就會開始在鄉下的生活吧。明明自己沒插上一句嘴今後的事情就自動地決定好了,雖然一直都是老樣子,不過那時我不知為什麽,覺得非常不甘心。


    從店裏出來,在站前與祖父母分別,在吉田小姐的陪伴下一起返回押川家。


    太陽光不斷炙烤著後背,隻走了幾步臉上就浮出了汗水。那天上午有遺體告別式,我身上一直穿著借來的喪服。上衣緊緊地裹著肋部,一點兒也不得涼快,滿是汗的襯衫貼在皮膚上。天氣這麽熱,就算很近也應該乘出租車才對,吉田小姐苦笑著說。


    二人就這麽並排走著,吉田小姐就像害怕冷場一樣,一直做著無關緊要的閑聊。這樣的季節去遊泳池的話肯定很舒服,最近一定要去一次啦,如果有錢和時間,想去避暑勝地旅行啦,都是些這樣的話。據說她的老家是在北方,所以東京的夏天相當難熬。


    我一邊聽著那些話,一邊想著在明天出發之前,怎樣向季衣子告別。


    在到達押川邸的一小段時間前,吉田小姐一直笑眯眯的看著我。然後,簡短的說了句「今後會很辛苦,加油吧」,就順著來的路回去了。


    打開玄關的門,異樣的景像馬上躍入了視野。


    正麵的樓梯上方吊著黑色的東西。我一瞬間,沒有理解自己看到的東西,還以為是晾著的喪服,不過,不管怎麽看,吊在那裏的絕不僅僅隻是衣服而已。


    是誰在開玩笑吧,我抱著僅有一點點希望試著接近了,不過,眼睛。在那裏吊著的是人的身體。謙治叔父吊著脖子,已經死了。


    二樓的樓梯安裝著防跌落木欄杆,是用那個欄杆的底部吊住的嗎? 聚乙烯塑料繩被打上了結,綁在叔父的脖子上。看情況,是站在台階的中段將脖子穿過繩圈,就這樣向前方跳去吧。細細的繩子深深地陷入到脖子裏麵。


    遺體閉上眼無力地吊垂著,那個臉色,看起來不像是死掉的樣子。所以,還不能確定是不是上吊了,我戰戰兢兢地碰了碰手腕,但是,皮膚上僅存的體溫已經開始慢慢變冷,已經來不及了。


    把手拿開,從叔父的肘開始來回搖擺了起來,因為其反動,整個遺體也在微弱地晃動著。然後在頭上方的連接處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並沒有出門很長時間,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呢。思維亂成一團,我把手貼到胸口上,暫時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然後我想到了季衣子的事。她現在在哪裏? 看到這個了嗎? 我出門的時候,她確實應該在家裏。如果是那樣,這麽顯眼的地方吊著的遺體不可能沒看到。季衣子把親生父親的遺體就這麽放著去了哪裏?


    回頭看看玄關,她的鞋還放在那裏。還在房子裏嗎? 如果哪裏也沒去的話,那為什麽家裏好像設在地底深處的石室一樣寂靜?


    旁邊的起居室的門打開著。從裏麵的和式房間裏線香的氣味漂了出來。在氣味的指引下投以視線,發現料理用的飯勺掉在起居室的地板上麵。看到季衣子常用的道具,竟掉在那個地方,我覺得胸中陣陣不安。


    緊張地僵著脖子到踏入那個房間,不出所料,這裏也呈現出與以前相異的光景。餐桌的旁邊,椅子橫七豎八地倒著。而且,原本一直和房間順著方向擺放的桌子的桌角也倒下來砸在架子上,很明顯這這裏發生了什麽。


    繼續向裏走,茶幾也亂作一團,下麵的地毯也滿是褶皺。接著,看見那個地毯上麵有塊黑色的布,拾起來發現是襪子。


    我記得葬禮上季衣子穿的是同樣的東西。一邊忍住眩暈的感覺一邊更加詳細地調查,發現沙發上麵有什麽黑色的汙漬被人胡亂抹掉的痕跡。在旁邊的垃圾箱,發現茶幾的鋪蓋被團成一團扔在裏麵,打開一看上麵有血。


    總覺得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可是沒找到最重要的季衣子的身影。和式房間,浴室,叔父的臥室,一樓的哪個房間都找不到。


    果然,隻能去找二樓找找了。雖然我不相信她會在這吊在入口處的屍體對麵,但也沒有其他地方能找了。


    先在屍體下邊呼喊著季衣子的名字,不過,得到的回應隻有沉默。我推開叔父搖晃的身體,沿台階走了上去。


    敲了敲季衣子房間的門,不過還是沒有回答,開門一看裏麵也沒有人。然後打開開我房間的門,看到季衣子躺在床上。


    穿著製服仰麵躺下的她,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情況。白色罩衫的下擺全部被拉到外邊,胸口也敞開著大半。伸出床外的腳,隻有一邊穿著襪子,露出的腳踝上留著看著就很痛的紫色淤痕。她的臉上,帶著我的防毒麵具。


    她聽到我進來的響動也一動不動,就那麽地躺著。我看到這個情況想像到了最壞的狀況,似乎覺得心髒在自己耳邊“撲通撲通”地跳動著一般。


    「季衣子」


    大聲呼喊著,終於她有了反應。她微弱地側過臉,從護目鏡的對麵看向這邊。


    她還活著,我放心地歎了口氣。


    可是她的反應隻有那樣,對馬上就慵懶地把頭轉回原來的位置。


    「我在下麵看到血了。如果受傷了的話去叫救護車……」


    剛一開口,


    「不要。不要叫救護車」


    她用沙啞的聲音說到。


    「沒有受傷」


    從她的言詞和態度,我確信了


    自己的推測大體上是正確的。是經曆了和我以前一樣的體驗吧,我想。


    不知該說什麽好,就這麽沉默地站著,這次她先開了口。


    「對不起,總覺得特別腦子好模糊」


    「不,我知道」


    「……呐,爸爸在嗎? 很擔心他」


    這時,季衣子還不知道自己父親的命運。


    我暫且沉默了,不過,在她又一次的追問下,我下定了決心,說出了在剛才下麵看到的景象。


    於是,季衣子把臉帖到床上開始哭泣。我把麵具摘下,用手把她抱到胸前,連安慰的話也說不出,隻是注視著她無聲地顫動著的後背。


    她就那樣禁不住讓人產生會不會就這樣持續到世界末日的感覺地嗚咽著,不久後因為疲勞而越來越虛弱。停止哭泣後,她的身體簡直像沒電了一般地一動不動。


    看著那個身影,覺得這下她真的變成為和我一樣的人了。雖然想告訴她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但是也吐不出合適的言語。不管什麽樣的話,對與現在的她來說都是殘酷的話語。


    「……請原諒我」


    季衣子小聲說道,之後二人就像奇妙的雕刻般凝固著。


    寂靜再次造訪房間,然後外界的聲音也侵入了進來。秋蟬的叫聲,還有屋外暑假的孩子們玩樂的聲音,來這個家以後每天都能聽見,常見的日常聲音。是在我們的人生的旁邊所紡織的,其他某個人的人生的聲音。盛夏強烈的陽光從窗戶闖入,譏諷著房間內的昏暗。


    長久的沉默後,我為了打破寂靜讓自己歎了口氣。


    季衣子的肩震了一下,我對滿眼吃驚的神色的她說道。


    「離開這個家吧」


    「……不想到外麵去」


    「為什麽?」


    「……我害怕」


    那是疲勞不堪的放棄般的語調。說完這些話後,季衣子俯下身子,表示自己已經不打算說話了般,就這麽把臉埋在床裏。


    把她放在原地,我暫時離開了房間。然後回到遺體所在的一層,從起居室的架子中取出裁紙刀,再次返回到遺骸旁邊。


    我用一隻手臂抱住叔父的遺體,另一隻手舉起裁紙刀。在被遺體的重量繃緊的繩索表麵,用刀刃來回往返,啪的一聲繩索就被切斷了。可是,我果然不可能從事那樣的體力勞動,叔父的體重剛一放開,我就和他一起摔倒了。


    掉到地板狠狠地撞到了後背,我激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嗽平息之後,我從發出酒精和汗的氣味的屍體下爬了出來。身體到處感到疼痛但也沒有時間休息,用雙手抓住叔父的腳拖著地板把他拖到起居室裏。


    這樣就再也沒有堵塞道路的東西了。我是返回房間,抓起季衣子的手臂把她拉了起來。她不反抗也不用力,無力的身體任憑我拉扯。


    「你或許會討厭,不過還是對不起,希望你能一起來」


    對這番話也是毫無反應。


    我背著像人偶那樣無力的身體,正準備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想帶上麵具」在我耳邊傳來了她的低語。


    我把掉在地板上的麵具交給她。她把麵具帶好,又像原來一樣再也一動不動了。


    腳下搖搖晃晃的,快要跌倒一般地走下台階。然後,看見了躺在起居室裏的叔父露出的腳。好不容易搬走了叔父,卻又忘記關了門。慌慌張張的用手擋住季衣子的眼睛,不過那時,她什麽反應也沒有。


    就那樣子走到玄關,背著她幫她穿好鞋,便踉蹌地從玄關出來了。


    外邊仍舊到處都是充斥著熱氣的渦卷。從門口雖然出來了,但是我隻走了幾步身體達到了到界限。是在門麵前放下人偶般的季衣子讓她坐在門前的地上,然後喘了口氣。


    在地上坐下的季衣子,用空虛的眼發呆般的仰視著剛剛出來的家。我也像她那樣地仰視著,發現以深藍色的天空做為背景的那個家,異常地渺小。


    這時,我想了件事,馬上返回家中。在那裏摸索叔父的遺體,取出了皮革製的錢包。其中有幾張一萬日元紙幣和信用卡。我把錢包放進自己的口袋,回到她那裏。


    季衣子以仍舊斷了線的人偶般的身姿身姿仰視著家。雙眸映出藍色的天空。我那雙瞳孔前舉起錢包。


    「從叔叔的口袋裏偷的。雖然覺得很對不起他,不過,我們需要立刻能夠使用的錢」


    她什麽都不說,表情也沒有變化。


    「我們還是孩子,但是如果今後我們拚命努力的話,大家一定會原諒我們的。如果得不到原諒,那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並且,打算再次背她,不過,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季衣子用自己的腳站了起來。


    向麵具內側看去,季衣子俯下頭遮住了表情。然後腳尖戳著路石,整理好了之前我強行幫她穿上的鞋。


    猶豫一番之後,我握住了那隻白皙的手。在皮膚碰觸的時候雖然顯示了一瞬激烈的反應,但是她沒有抖開我的手。沒有抗拒我,我覺得很高興。然後在我拉著她的手開始向前走的時候,她也老實地跟隨著。


    離開大門,朝向藍天走去,我時常回頭看看跟在背後的季衣子。她垂下頭凝視著地麵,蹣跚地走著。


    正想著那身姿好像幽靈般一樣,她就顫抖著肩膀開始哭泣。盡管如此我也沒鬆開握住的手,腳也沒停下。


    柏油熱得好像就要開始溶化一般。我隔著薄薄的鞋底感受到了。與文字和圖畫不同,這是真正的夏天的感觸。道路上海市蜃樓般地放映出遠方的景色,抬頭仰視的話,放射著耀眼的光芒的太陽浮著在天空的正中。那些光芒在地上四處反射,在空間中亂舞著。


    我一邊流著汗一邊鼓勵季衣子,走過了那個光閃四溢的道路。然後,踏上了堤防上麵的道路。涼快的風從麵前刮過,河到遠方也接連不斷地映入眼簾。這是以前和季衣子二人一起吃烤雞肉串時走過的道路。我說如果打起精神的話二人一起再來吃,她一邊哭著一邊點頭。


    走過的人們,都回頭看著我們。


    季衣子一直垂著頭啜泣著,但不僅僅是因為此,而是因為兩人的樣子都極為狼狽。


    我穿著滿是汗水的襯衫,而且一直沒注意到,好像是與叔父一起倒下了的時候刮開的,襯衫肩膀附近撕開的很大的口子。並且季衣子穿著的製服極為淩亂,臉上還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麵具。可是,盡管如此她依然十分美麗。


    我對和她二人能如此行走著感到了自豪,在別人的眼中顯現這副身影感到愉悅。


    那時我覺得這不是結束,而是開端。我相信從今往後,對於我來說,並且我相信也是對於季衣子來說,真正的屬於我們自己的人生終於開始了。


    ——可是,後邊的事,就像你所知道的那樣。


    據說第二天,來找我的吉田小姐發現了叔父的屍體。並且當天,地方警察也到我們居住的高級公寓來了。


    我也沒認為能在那個地方一直安靜地生活下去,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很希望他們就這樣把我們扔在一邊不管。真的不能放過我們嗎? 我們明明誰的幫助也不需要,但為什麽理解他們為什麽這麽做就是那麽困難呢。社會正義這種東西,真是殘酷的東西啊。


    啊,季衣子現在怎麽樣了? 我來到這裏之後就一次也沒見到過。


    難道是說什麽都不讓我們見麵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是太殘酷了。——她沒有說什麽嗎? 說想和我見麵嗎? 還是說再也不想看見我的臉嗎? 啊,請你不要告訴我。雖然說這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她好,但是太殘忍了。


    那麽,前幾天的信怎樣了? 有交給她嗎? 是的,沒能說的事全部寫到那封信裏了。聽說她昨天也和你在這裏談


    話了。可以請你在在最後時交給她嗎。——是這樣嗎。已經交給她了嗎。但是不想聽她的反應啊。不,不介意沒關係。我覺得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啊。為什麽在這樣的狀態下那種想要見到她的心情都沒有消失呢?我感到心神不寧,非常地痛苦。


    在那個暗之部屋的時候,不記得有過那麽強烈的感情。我很容易死心,原本盼望著什麽事情是很少有的。


    試著想一想,確實現在才是更加正確的原本應有的狀態吧。但是我還沒有習慣這種“正確”。果然是因為出生和成長的原因嗎?如果連期望的權利都沒有,在那個完全封閉的那暗之部屋,隻有接受給予的東西才能活下去,我便沒有任何憎惡的事物,僅僅是這樣,我就感到無比地幸福。——這樣的想法不太好呢。這樣的話還是接受那些保守的詆毀吧。但是,我不想關在這樣的地方。這個地方與那個房間很相似。所以腐爛了。像媽媽一樣。我不想死。有很多想做的事。


    早點到外麵去吧。來到外邊,做些什麽快樂的事情。外邊到處都是我不知道的東西。好的事情,壞的事情,都有很多很多吧。好不容易作為人生出來,呆在這裏,也想稍微地多看些東西。隻是看著就好。真的,其他什麽都不需要。但是,如果死了的話,那些回憶不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嗎。


    在外邊,秋蟬在鳴叫著。


    今天也非常熱吧。在早上的報紙看到了,據說昨天中暑的人中出現了死者,真是可憐啊。


    這樣的暑天,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真的,會有結束這種東西嗎?


    如果說不定說了這樣的事被我知道這麽說可能會被人笑,但是我覺得這個夏天好像會永遠繼續下去。灼燒著皮膚,這個充滿了可怕的風景線的夏天,真的會結束,怎麽也無法讓人相信。


    你不這麽覺得嗎?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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