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自認已經可以單獨生活的秦無歌決心離開王家的洛陽別院。


    因為姥姥不疼爹娘不愛,無歌覺得自己並沒有欠王家什麽,即使是欠,也許就是十幾年住了他們家的房子,接受了阿實高嬤嬤以及劉叔的照顧。


    但秦無歌並不認為那值得她用一生去回報,洛陽城裏不乏大家閨秀和高門貴婦,她見的不多,但她們的事聽得不少。


    年輕時被拘在家裏養尊處優,年齡到了就嫁人生子,之後就是為了家長裏短爭鬥不休,間或也有聽說過的幸福的,但無歌覺得,她們的生活依舊千篇一律。


    秦無歌不想自己將來也成為那樣的人,她的理想始終如她還是秦無歌的時候一樣,但她的身份恐怕她將來避免不了,甚至有可能更糟糕。


    於是她決定離開。


    而下定決心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境的主角並不是她自己,而是三個人的,這三個人她也很熟悉,就是成日裏跟她接觸的,阿實,高嬤嬤,以及劉叔。


    她夢到自己離開了,剛開始的一瞬間她有點分不清楚,還以為自己是真的離開了,直到她以自己的視角看到了慌亂的阿實高嬤嬤和劉叔,才漸漸明白這隻是個夢。


    秦無歌的離開讓三個人不敢隱瞞,據實告訴了王家本家,王老夫人大怒,在派人抓緊尋找的同時直接發落了三個沒看住主子的仆役。


    三人先是被重重的責打了一頓,隨即阿實被丟到了洗衣房,缺醫少藥之下,阿實堅強的活了下來,等待她的卻是無窮無盡的髒活累活,和少得可憐的飯食與月錢,擔心著秦無歌又努力的想彌補的她頑強的活了下來去,慢慢的到了二十歲。


    多年生活的磋磨讓阿實看起來黑瘦,但卻依然有人覬覦了這個樸實的姑娘,馬房五十多歲的瘸子李老三給管事嬤嬤塞了錢,尚處花季的阿實便被迫嫁給了這個混蛋,日子過的無比痛苦,最終,在李老三醉酒後,被活活打死。


    當時,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無歌卻困在夢境裏,眼淚滂沱卻無能為力,因為她隻是一個旁觀者。


    高嬤嬤的處境比阿實好不到哪裏去。


    她是王家已故媳婦向氏的奶嬤嬤,向氏死後,精明的她想辦法將無歌從王府帶了出來,在洛陽養大,無歌不見之後,對向氏曾經的存在如鯁在喉的丁氏假惺惺的給高嬤嬤求了情,杖責比阿實和劉叔少了幾下,但卻被趕出了王家,從此年老體弱的她開始流浪,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凍死在了一間破廟之中。


    劉叔則是被免了差事,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隻是不幸子孫不孝,惡媳婦嫌棄他是家裏的累贅,連小孫子都當著兒子的麵說他是個吃白飯的,兒子卻無動於衷,劉叔一氣之下單獨生活,沒有吃食下河摸魚時,不幸被水衝走,消失在長河之中。


    至此,一場慘烈的噩夢的結束終於讓眼睛已經紅腫的無歌醒了過來,便看到一隻小小的一團,背毛是橘黃的溫暖顏色,肚皮卻是雪一樣的白,棕色的瞳孔外裹著極透亮的琉璃外膜,特別漂亮的一隻喵咪。


    然而當時,他們自己吃飯都勉強溫飽,哪裏還能再多養一隻貓?


    於是阿實忍痛將它抱出了門,放在了門外,哪怕它在門口喵喵叫著撓門,自己哭的一塌糊塗也不敢開門。


    那時候無歌並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做夢,她隻以為自己是因為潛意識的明白自己的離開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後果而臆想出來的夢境。


    她跟自己說,可以想辦法避免這些的,她不急著離開,要努力的想,一定有辦法的。


    但是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夢境重複著在她腦海裏播放著,她卻想不出任何避免這些的辦法,因為帶三人一起離開是不可能的。


    而更奇異的是,這幾天每天早上,團子一樣的橘貓就會出現在她的床頭,一臉滿足的舔毛洗臉。


    秦無歌當時隱隱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想法:她的噩夢是一道美食,團子則是尋著噩夢而來的食夢獸。


    這個念頭隻在她腦海裏轉了一圈,便讓她自己被自己逗樂,然後將這些放到了腦後,連同離開這個想法也一並拋卻,她決定徐徐圖之,以後再想辦法實現自己的想法。


    把離開的想法拋卻之後,她就再沒做個那個噩夢,團子也留在了她身邊,有時候雖然皮的她想揍它,但依然給她單調貧乏的生活帶來了些許樂趣。


    直到昨天晚上新的噩夢的出現。


    夢出現的契機,秦無歌尚且不清楚,但她對這個夢是抵觸的,如果說四年前的噩夢隻是三個人的命運,那麽昨天晚上的噩夢便是一城之人的命運,老天爺究竟要她做這個夢是個什麽用意呢?


    就在無歌煩惱著今天晚上會不會再次做那個夢時,臥房的門外傳來一個婆子喊阿實的聲音。


    阿實應了聲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表情很是緊張道:“小姐,盧媽媽說,老夫人院裏傳話說,晚上上小姐去那邊吃飯,說是見見其他沒見過的家裏人。”


    “沒見過的?”無歌想了想,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估計就是說這家的家主王相公和王妤的親爹等人了,“現在就過去麽?”


    問著話,無歌已經從起床穿鞋了。


    看著自家小姐正在穿的靴子,阿實糾結道:“小姐,傳話的人還說,老夫人讓,讓你穿件像樣的衣服……”


    秦無歌眉毛一挑:“像樣的衣服?她給我錢做了麽?沒有!不穿!”說著便仍然去拿自己那套勁裝,拿自家小姐的固執沒有絲毫辦法的阿實苦了臉,其實她在早上秦無歌穿上她做的那套襦裙時,她還是覺得自己的手藝挺不錯的,但是進了府,見了一眾女眷的穿著,她就覺得自己的手藝拿不出來了,所以無歌說的理由,她也無從反駁。


    “大小姐,夫人身邊的靈雁來了。”門外再次傳來之前叫阿實的人盧媽媽的聲音。阿實一聽是丁氏身邊的人,忙出去迎接,無歌聽見她們在門外說話,便隨意的披了衣服往外走。


    掀開臥房的棉簾,入眼就見一個容貌俊俏,嘴角帶笑,衣飾較一般丫頭更華麗繁複一些,卻及不上主子的女子領著兩個小丫頭正站在廳裏,見無歌出來便盈盈下拜:“靈雁給大小姐請安。”


    說罷也不等無歌叫起,便直起了身子轉身將兩個丫頭手裏的其中一個盤子端起來一邊往阿實手裏遞,一邊道:“大夫人說,大小姐回來得急,想必沒帶幾件衣裳,府裏也沒有來得及給您做,今晚便要見老太爺和大老爺,沒得失了小姐的臉麵,這邊就把二小姐的一套沒上過身的衣服先拿過來了,小姐先試試,哪裏不合適的,我給您先應急改一改,對付過今晚,明兒新衣服必然能做出一套來。”


    秦無歌沒吭聲,垂眸看了看那托盤上的綢緞錦衣和皮毛大氅,以及另一個托盤裏的金銀珠翠,腦袋已經開始不自覺的沉重起來。


    說實話,她不想穿,因為實在是太麻煩了!


    然而他們統領李承恩,那個從來都是直愣愣的漢子都說,人要能屈能伸,做什麽事都是要保全本錢才能圖大計,明知不敵還要戰,最後得不償失的那叫傻子,當然,逃跑什麽的是有原則的,比如那場安史之亂,他們就隻有戰鬥這一個選擇。


    今天她沒穿襦裙進府,其實也算是想給自己立個異於常人的印象,為自己以後做了些打算,女眷們她是可以這麽應付,但對能兩次做上宰相位置的王欽若,秦無歌不覺得自己能鬥過那個老狐狸。


    所以,她決定今天低調點,多少讓女人們的耳旁風打點折扣,也讓她那個繼母與她的關係稍微緩和點,好方便她今後實行計劃。


    於是秦無歌順勢點頭道:“如此也好,不過我想有些地方你怕是想改都改不成。”說著,示意滿臉開心的阿實端過了托盤,留下靈雁愣在那裏,直到阿實喊她進屋,她才明白了無歌的意思。


    秦無歌的肩膀略寬,這個倒是不要緊,放放線應該可以,前身的問題,咳咳咳,二小姐似乎比她有料,所以沒出什麽問題。


    出問題的事袖子和裙子的長度。


    手長腿長的秦無歌直接把一套優雅的襦裙穿出了短衣的效果,衣服長了可以折一折,這衣服短了麽……


    最終,靈雁隻好讓秦無歌把腰線往下挪了挪,堪堪遮住了腳麵,這讓無歌鬆了口氣,她覺得這樣她應該不會像早上一樣被絆一跤。


    衣服袖子那邊,她讓她靈機一動,用一圈半寸的兔皮接了上去,這才解決了重大問題。


    然後是頭發,秦無歌堅決表示,頭上的裝飾能少用就少用,發髻的高度能多低就有多低,於是靈雁無奈的給她梳了丱發,發髻上隻簡單插了兩支素淨簡單的簪子,還給她帶了一對珍珠耳墜。


    說實話,秦無歌自己忘了自己還有耳洞,好在耳墜不長,但也讓無歌感到十分不習慣,更別說靈雁要給她上脂粉了,那是堅決拒絕沒得商量。


    但即使是如此,當秦無歌收拾停當,款款站起身時,也是頗為人所驚豔的,不得不說,底子好的人就是沾光啊!


    而這一次,秦無歌雖然依舊跟早上一樣感到束手束腳十分不自在,但臉上卻再未表現出分毫,因為她知道自己不能讓這些人瞧不起自己。


    於是秦無歌將自己刻意遺忘了十多年的,上輩子被逼著學會的行走禮儀,終於被她從腦海裏重新拎了出來,漂漂亮亮的出現在了王府的花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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