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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禮找了老關, 老關四十有五, 年輕時太叛逆被家裏送去了部隊,退伍後繼續不務正業。他和唐其琛淵源頗深,接到柯禮電話後,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這個圈子也是關係網密集, 一問就清楚高明朗找的是哪撥人。


    高明朗要求得挺歹毒,多少錢都樂意出, 隻要把這女人往死裏弄。老關隨後放話,今晚的上海城天氣不好,不生是非,隻想和氣生財。


    那些人掂清輕重,自然是給老關麵子——高先生今晚這筆生意, 多少錢都不接。


    源頭悄無聲息地遏製,柯禮這事兒辦得雲淡風輕。十五分鍾後返回停車場, 黑色奧迪q7停角落,他彎腰對駕駛座說:“妥了。”


    唐其琛點點頭, 示意他上車。


    柯禮說:“您今天累了, 我來開吧。”


    唐其琛手一拂,“自個兒來。”


    柯禮坐副駕,邊係安全帶邊說:“老關打的招呼,以寧應該沒事了。”


    唐其琛嘴角扯起一個微小的弧, 柯禮分辨一會, 覺得是諷刺比較多。拿捏一番, 說:“我打聽過了,她是兩年前從h省的外譯機構辭職來上海,跨行轉業做了廣告媒體。高明朗好色出了名,他們那公司也是局勢複雜。”


    頓了一下,柯禮繼續道:“能立足,已是很不容易了。”


    唐其琛單手控方向盤,語氣平平:“知道不容易還衝動。你說,這幾年她是有長進,還是沒長進?”


    柯禮啞口無言。


    駛出停車場,並入主幹道,唐其琛才說:“你為她說的話,多了。”


    柯禮抬手抵了抵鼻尖,點頭,“抱歉。”


    這聲抱歉,唐其琛心裏明白是情有可原的。柯禮跟在他身邊十多年,為他處理過太多人和事,舉止有禮,很能領會要意,正因公事公辦,才難免顯出寡情。別人很難從柯禮口中撬出唐其琛的行蹤,但溫以寧一問,他都樂意告知。


    二十出頭的姑娘一合眼緣,柯助理身上便多了幾分難得的和氣。現在回頭一看,那時候的兩人,關係倒是非常友善的。


    短暫安靜,唐其琛頭往後枕,“安藍在爭取的那部電影叫什麽?”


    “《建國大業》。”柯禮說:“中宣|部和總局的推薦影片,是明年五個一工程獎裏樹立行業典範的標杆作品。”


    唐其琛閉眼休憩,說:“她需要一部這樣的作品。”


    需要根正苗紅地鍍鍍金,需要做上行下效中的那個上。


    柯禮心領神會,點頭道:“好,我去辦。”


    ———


    霜降節氣一過,南方步入深秋,桃江邊小鎮的冬天冷意更為提早。溫以寧坐在晃晃蕩蕩的中巴車上,看著白氣覆在車窗,前邊的小孩兒正有滋有味的拿手指在上邊畫圓圈。


    到家的時候,江連雪正在牌桌上大殺四方,麻將聲劈裏啪啦,邊上擱著一張塑料凳,上麵是煙灰缸和抽了一半的煙盒。她很驚訝:“喲,回來了?”


    幾個牌友都是熟人,紛紛回頭:“寧寧啊,多久沒見著啦,越來越好看了嘞——誒,錢錯了錯了,我開了個杠,找十塊。”


    溫以寧笑笑,叫了人就去臥室放行李。門是半掩的,外頭動靜漸小,牌友走後,江連雪數著一把零錢:“回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家裏米都沒了,我還沒去買的。”


    溫以寧從臥室出來,抬手紮著頭發,“隨便吃點,下麵條吧。”


    她走到門右邊的桌子邊,手指一撚全是灰,於是抽了兩張紙把上麵擦幹淨,江連雪說:“麵條也沒有了。”


    溫以寧動作停了下,又繼續:“那你去買,我不吃,你總得吃吧?”


    “我減肥。”江連雪上午手氣不錯,一把零鈔丟進抽屜裏,回頭看到溫以寧彎著腰在櫃子裏翻找,告訴她:“哦,香燒完了。”


    溫以寧直起腰,眼角有了不耐,“打牌就有那麽好玩?一天天的,連飯都不吃了是不是?”


    江連雪嘖了一聲,“我飯吃得好著呢!”


    溫以寧的不耐漸漸轉為不悅,雖不再回話,但這個沉默的氣氛像是插了鋼筋水泥,較著勁,硬的很。江雪連知道她是借題發揮,清了清嗓,討好道:“我去樓下買香燭,多買點,順便帶點菜,你要餓了,冰箱裏有蘋果,我給你洗一個唄。”


    江連雪就這點好,性子雖急,遇事不服軟,但眼力靈活,能屈能伸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別去買了,出去吃。”溫以寧習慣了這樣的相處,罷了。


    她從冰箱裏拿出蘋果,洗幹淨後放到剛才擦幹淨的桌麵上,然後退後一步,稍稍抬起眼睛。


    桌麵靠牆正中央,黑白照片鑲在同色係的木框裏,女孩兒的眼睛很漂亮,靜態之下也能感受到它們在閃耀。溫以安很少自拍,也很少出去玩兒,所以當初選照片的時候餘地有限,這是她高三那年的證件照,原片是紅底白衣,撲麵的青春氣,當時江連雪不同意,說人都死了,選個深沉點的。


    但溫以寧還是替妹妹選了這一張。


    十八歲很好,美好的一麵就以另一種方式長存吧。她想。


    出門前,江連雪以最快的速度化了個妝。她到年底才滿四十五歲,又屬於老天爺賞飯吃的那類不老麵相,稍作裝扮就很惹眼。她要吃湘菜,風風火火地點了四五個,合上菜單說:“你團個券,美團上有,100-30.新用戶還有折上折,上回跟你秦姨來吃過,劃算。”


    溫以寧倒著水,手機就擱一旁。


    江連雪端起熱茶,吹了吹氣兒,眼皮也沒抬,“今天周三,你不上班有空回來?”


    溫以寧嗯了聲。


    江連雪也嗯了聲,帶刺兒地說:“那種死貴的城市有什麽好待的,你掙兩萬一個月又怎樣,一年也付不起一個廁所的首付,壓力大內分泌失調,不到四十就不來月經也是很有可能的——辭了拉倒。”


    溫以寧聽到後麵四個字,挺無語。


    “嗬,”江連雪不解釋是如何看出來的,越發不屑:“我覺得你腦子是抽了,放著好好的翻譯工作不要,跑去上海瞎折騰。累不死你。”


    又來又來。溫以寧最煩這事,“你能不提了嗎?”


    “我不提誰提?錯了還不準說?”江連雪上周做的指甲已磨損了顏色,豔紅豔紅的,跟她此刻的情緒似的,“你那複旦白讀了,過兩年奔三十,要什麽沒什麽,可把你給能耐的。”


    溫以寧低著頭,不說話,手指戳著美團一下一下使暗勁。大概安靜了五六秒,手機突然被抽走。江連雪起了身,把她屏幕按熄,窩火道:“算了算了,我付錢。下個月不要給我打錢了,等你找著工作再說。”


    總之,一頓飯吃得不太痛快。


    溫以寧第二天就得走,大清早的天都沒亮,江連雪這種牌桌賭後基本就是日夜顛倒型,不可能早起。六點四十回上海的高鐵,差點沒趕上,溫以寧找到座位坐下後還在喘氣,她從包裏拿紙巾,一打開,愣了下。包裏一遝紅鈔|票,不遮不掩地丟在裏麵,倒挺符合江連雪隨心所欲的性子。


    少說也有兩千塊,下個月的賭資估計全貢獻出來了。


    到站的時候,溫以寧收到短信,江連雪:“育人小學招英語老師,找不著工作回來算了,來回折騰車費不嫌貴啊,作死。”


    ——


    九點多到公司,繁忙景象一如往常。不過每走幾步落下背影,後邊總會有幾雙眼睛瞟過來。


    溫以寧是來辭職的。


    滿打滿算在這公司待了兩年,但自己的東西不多,水杯紙巾幾瓶維生素,一個袋子就能擱滿。她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幾個跟過她的小員工要進來送別,溫以寧衝他們擺擺手,便都止了步。收拾到一半,門口腳步聲齊整,三個保安走了進來,後頭是高明朗。


    高明朗右臉還能看出紅腫,溫以寧那天下手不輕。他心裏記恨,指著說:“重要崗位的離職牽扯太多保密信息,按規章製度辦事,給我看好了。”


    這事兒做得挺惡心,溫以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何況是為公司拿下過幾個口碑案子的人。高明朗瑕疵必報,也就不顧忌什麽人情臉麵了。


    保安翻她的東西,一件一件地看,連保溫杯都擰開蓋檢查裏頭裝東西了沒。同事們先是竊竊私語,然後皺眉搖頭,個個義憤填膺卻誰也不敢吭聲。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高明朗也不攔著,故意的。幾個保安搜刮一頓無果,不過不重要,羞辱到了就成。高明朗語氣還挺和善,“我一直就很看好你,可惜了,咱倆沒有師徒緣。”


    溫以寧沒他那麽假,逮住機會不想讓他痛快,點頭說:“孽緣要了也鬧心,好事,沒什麽好可惜的。”


    她邊說邊打開左邊的櫃子,把裏麵十幾本榮譽證書搬了出來,這是這兩年的功勳章。溫以寧把它們塞到高明朗手裏,“我認認真真地來,清清白白地走,問心無愧。——麻煩丟一下垃圾桶。”


    然後留了一個灑脫的背影,沒再回頭。


    ———


    十二月剛開頭就降了兩輪溫,大衣裹身也有點擋不住寒氣。年底收尾工作多,這一周忙著審核報送給證監會的年度資料,到今日才算告一段落。


    傅西平在新天地攢了局,他們這個圈子,玩好的也就這麽一撥。唐其琛從亞匯出來時,天光尚早。柯禮還有事向他匯報,所以也並排坐後座。


    正事忙完,柯禮收好資料,順帶看了一眼微信群,有點意外:“安藍也在。”


    唐其琛幾不可微地皺了下眉,“她不是在杭州拍戲?”


    “可能提早回了。”柯禮說:“有一個來月沒見著她了。上周我碰到她經紀人,說是在給《建國大業》拍攝定妝照。”


    唐其琛嗯了聲,沒多提。


    賓利車內空間寬,浮著淡淡的鬆柏檀泉,是他慣用的男士淡香。工作告一段落總教人愜意放鬆。司機老餘是個老上海,四十出頭開車很是沉穩,他總能繞出不知名的小路,路況良好避開擁堵。


    往七十街的岔口開進去,半舊居民區,小區名兒連唐其琛都眼生。他側頭看窗外,難免留了幾分心思。賓利不疾不徐地開了幾十米,唐其琛忽地開口,“老餘。”


    車速平穩落下,柯禮也順著看出去,這一看,先是不太置信,兩三秒仍是遲疑:“那是?以寧?”


    唐其琛靜著一張臉,幽深得離奇。


    馬路對麵的一個酒樓,是在辦結婚喜宴,酒樓外麵的空地也被利用起來,搭了個戶外舞台,看布置是山寨版的歐式宮廷風,燈光彩帶一個不落。賓客圍了幾圈,台上的溫以寧握著話筒,不知哪兒弄來的粉色蓬紗裙,不合身,後背還用夾子給夾住。她的妝容很誇張,隔著一條馬路都能瞧見眼影是紫色。


    “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新郎帥氣風度儒雅,新娘風姿翩翩似仙女,當真是天生一對,郎才女貌。讓我們共同祝福一對新人,今生今世,永相伴。”


    音箱效果純粹就是聲兒大,沒有絲毫美感,她裝腔拿調的主持詞全往上揚,音樂放的是一個爛大街的流行曲,溫以寧調動氣氛,又笑又跳地給小朋友發桃心氣球。


    八百一場的司儀費,不能再多了。


    車子還是滑行的,十來秒而已,就把這場景甩出了視線。


    拐上主幹道,柯禮仍是不敢喘大氣。其實唐其琛的反應是非常平淡的,淡到柯禮也拿捏不準半點心思。多年第一行政秘書不是白當,不該說的,他從不亂說。就在他以為這事過去時,唐其琛忽然問:“她辭職了?”


    柯禮有那麽半秒發怔,他沒料到唐其琛會聯想到這方麵去。到了地方,他稍晚下車,進了會所門便徑直往長廊走。


    “這。”聲音出其不意。


    柯禮扭頭一看,驚訝,“您還沒進去呢。”


    唐其琛坐在大廳的單座沙發裏。兩手搭著左右扶手,腿疊著,這人穿著氣度向來超然,隻不過人性子冷,遠看更顯不易近人。


    柯禮走過來,剛在打聽消息,手機握手裏還熱著,說:“辭了,辭了一個多月。高明朗跟圈裏打過招呼。她想繼續在這一行待下去,難。”


    唐其琛沒說話。


    柯禮想來也好笑,“還能當婚禮司儀,挺要強的,跟以前那時候有點像了。啊,您進去嗎?西平催我兩遍了。”


    唐其琛起了身,空調溫度高,他脫了外套,擱在右手腕上,淺米色的薄線衫恰恰貼合,腰身往下連著腿,身材是極好的。柯禮走前邊,“西平今天中午已經喝過一輪了,您今晚要是跟他玩橋牌,一準兒贏。”


    “高明朗是怎麽放話的?”唐其琛狀似隨意一問,但腳步慢了,停了,不動了。


    “不太好聽。”柯禮沒正麵回答。


    唐其琛點了點頭,“你給陳颯去個電話。”


    柯禮很快聯想到人事方麵的情況,明年的人資儲備需求計劃已經報了上來,陳颯的助理休產假,加上內部福利政策,一年假期,這個職位是空缺的。


    唐其琛沒把話說明,但意思已是顯山露水。不過柯禮沒敢當即答應接這一茬,玩笑話說得委婉:“如果陳颯也說,她不想得罪高明朗,不敢要呢?”


    當然,這話沒別的意思,他隻是站在唐其琛的角度,權衡著任何一種可能。


    “她要這個人。”


    唐其琛的視線就這麽看了過來,灼灼神情裏映的是天理昭昭:“——我說她敢,她就敢。”


    “還不錯。”溫以寧也笑,“就是吃不太慣。”


    這邊飲食偏淡,而她是地道的h人,雖來上海多年,但口味兒一直沒怎麽變。說到這,柯禮又想起前幾日放的鴿子,他先是看了眼走在前邊的唐其琛,再對溫以寧壓低聲兒說:“下周真不要加班了,欠你的那一頓一定補上。”


    溫以寧笑得眼睛都亮了,“那我可記著的,別賴賬啊。”


    “柯禮。”


    唐其琛轉身一看,就是兩人走在最後笑容可親的模樣。柯禮對上老板的視線,下意識地收攏嘴角,非常自覺地走了過來。


    ——


    晚八點的慶功宴,這也是溫以寧第一次見識到唐其琛在集團內的領袖效應。他是個彈性很大的人,私下裏常以溫淡示人,但真到了與工作相關的場合,該有的禮數一個都不吝嗇。


    來酒不拒,談笑風生。


    唐其琛今年三十有四,過完年數月就是三十五。一般男人到這個歲數,人生十有八|九已經定性,甚少有翻盤的可能。但唐其琛不一樣,遠遠而望,氣度斐然,絲毫沒有清湯寡水般的宿命感——


    在他身上,能看到無數種可能。這大概就是閱曆和眼界賦予男人最大的魅力。


    他胃有舊疾,老部下是知道的。手裏雖然拿的是酒,但多數時候仍是淺嚐輒止,酒香留於唇齒,沒有真正喝下去。晚宴進行到後半程,便是唐其琛發言並做表彰的環節。


    他上台時,掌聲自發響起,經久不衰。唐其琛周身還是沉穩的,他的講話非常具有個人風格,既不是拿著稿子照本宣科,也不是巧舌如簧有賣弄之嫌。更不會長篇大論耽誤時間,隻從人才培養、信用體係建立以及經營質量上做啟發性言論,切中要害,字字珠璣。


    最後,他說:“亞匯從不吝嗇晉升機製的推廣,也不阻攔任何一名員工學習創新的熱情,更不攬功奪名,在此我宣布,今年總部嘉獎20%的工資漲幅,用於對深圳分公司去年優秀商績的認可,百尺竿頭,力爭上遊,更進一步——榮耀是你們的,祝賀。”


    語畢,氣氛達到最高|潮。好幾個年輕的員工都在下麵偷偷抹眼淚。溫以寧坐在陳颯的位置上,這個角度是正對唐其琛的,客觀來說,有這樣一位掌舵人,也就不難理解亞匯集團在四年前的革新中,冒巨大市場風險卻依舊榮辱不驚地完成轉型並且蒸蒸日上的原因了。


    歡呼聲持續了好幾分鍾,有一位老員工克製不住激動,竟端著酒杯來到唐其琛麵前,“唐總,我是運輸部的張國慶,是兩湖線路的大車隊主管,我為亞匯工作了二十年。隻要亞匯願意要我,我不退休,我會一直效力公司,直到我幹不動了為止。”


    他說得動容,握著酒杯的手都在發抖。唐其琛微微彎腰,扶了他的手一把,“您老辛苦,隻要身體吃得消,任何要求都可與蔡總溝通,您是功臣,在合法合規的前提下,公司尊重你們的意願,不會忘記你們。”


    蔡總是分公司的負責人,忙答:“放心吧唐總。”


    老員工極其高興,端著酒杯說:“唐總,我,我敬你。”然後仰頭一口下了肚。


    唐其琛亦爽快,“來,敬您身體健康。”


    “唐總。”


    “欸,唐總!”


    身邊幾個作陪的副總急急出言製止,柯禮也麵露憂色,低聲勸道:“白酒傷胃,給您換別的吧。”


    唐其琛抬了下手,便都不敢再勸,酒杯與員工輕碰,同樣幹脆爽利地喝完整杯。


    之後就是輕鬆的抽獎互動環節,基本沒什麽事兒了。溫以寧看得饒有興趣,覺得那個主持人還挺好看的,有點兒神似年輕版的吳彥祖。溫以寧目光追著他跑了滿場,也沒別的,她高中時迷過一陣明星,吳彥祖符合她的審美。


    目光專注了許久,柯禮忽然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可不可以幫個忙。


    唐其琛剛才那杯酒一喝,有點不舒服了。年底公司內部待處理的工作還是很多的,他也不敢大意,準備找個地方躺一會兒。宴會還沒散,柯禮和他不可能全離場。唐其琛說著沒事,但柯禮斷斷不敢真讓他一個人。


    他給溫以寧打電話,的確事出有因,“以寧,拜托了。”


    這也算是出公差,對方坦坦蕩蕩的又是眼下這情況,溫以寧不好推辭。


    唐其琛找了個沒人的窗邊,背抵著牆,正低頭揉眉心。抬頭見著人,瞬間皺了皺眉。


    這表情被溫以寧捕捉到了,挺刺人的,她平靜說:“柯助理讓我來的。”


    唐其琛沾了酒,臉色倒如常,但薄唇緊抿,倦色難掩,“你回去玩吧,不必要勉強自己。”


    溫以寧亦麵無表情地走近,“不勉強。”


    唐其琛眸色微提,看著她。


    “拿一份工資,做一份事,老板,你能自個兒走還是要我攙?”


    唐其琛的眼色又淡開了,語氣也說不上是什麽情緒,“自己走,沒那麽老。”


    這要有旁人在場,就能聽出兩人的對話呲著毛兒,無痛無癢但也綿裏藏針,都不痛快。


    酒店在c座,穿過大堂得換個一棟樓。溫以寧跟他後麵,誰都不說話,橫豎都尷尬。進入電梯,唐其琛忽地靠著牆壁,很用力的一下。溫以寧嚇了跳,越發覺得他神情不太對。


    唐其琛閉上眼睛,下巴微微抬起,呼吸都有點兒喘。


    溫以寧猶豫半秒,“你有事沒事?”


    唐其琛沒睜眼,話裏也是一股若有若無的貶意,“叫老板。”


    溫以寧一陣暗火沒處兒發,聲音也大了,“唐老板,要不要叫救護車?”


    唐其琛索性連話都不給回了。


    套房在頂樓那幾間,唐其琛人進去,溫以寧在門口說:“那你休息。”


    她早想走了,轉身的一瞬,屋裏的唐其琛挺痛苦地嗯了聲,氣若遊絲的,生生絆住溫以寧的腳步。她是早想走了,但權衡再三,還是返身走了進去,走到唐其琛身邊說:“我叫柯禮上來吧。”


    唐其琛搖頭,“麻煩你幫我倒杯熱水。”


    他樣子是真不舒服,溫以寧點點頭,熱水倒好,又給他找了條毯子。唐其琛是坐在沙發上的,坐不太直,跟宴會上意氣風發的樣子相比,倒也另有一番姿態。


    溫以寧把水遞給他,“你有藥嗎?放哪兒了?要不我給你拿來。”


    唐其琛就這麽看過來,目光筆直而有溫度,他很突然地換了個話題,問:“怎麽會來上海?”


    溫以寧一怔。


    他能問出這句話,就表示一定是在猜測些事情的。溫以寧眼睛沒看他,低著腦袋,不輕不重地辯解了一句:“不是為了你。”


    她純粹是下意識的反應,既然都過去了,她是不打算再牽扯不清的,所以當初沒避開來亞匯就職,因為是真放下了。一段連情分都稱不上的過去,百八年前的過去,沒資格成為限製她人生的絆腳石。


    女人不是隻能有愛情,還得有別的。


    她一句澄清,沒舊情,沒思慮,沒留戀,其實也是很直白的一種方式。不過結合此情此景,仍是略有尷尬。


    唐其琛很淡地回了句:“我也沒往這方麵想。”


    那最好,皆大歡喜,成各自之美。


    溫以寧離開後,還是給柯禮打了個電話。柯禮趕過來時,是唐其琛來開的門,見著他喘氣兒的樣子,是不滿意的,“跑什麽?”


    柯禮乍一見人,心裏也沒底。因為唐其琛看起來很正常,絲毫不像溫以寧說的那樣虛弱。


    “唐,唐總,您沒事兒啊?”


    唐其琛外套脫了,就一件白色襯衫打底,袖口挽上去至手腕,他皮膚在男人裏算是偏白,但白而不膩,骨相身姿非常出眾。他讓柯禮坐,說:“沒事。”


    桌上還有一杯水,喝了半杯的,餘下的還溫熱。


    柯禮匪夷所思,不過回想一下,哪怕之前在現場,唐其琛也算正常,他胃疾複發的樣子不是沒見過,哪兒還能站直說話,臉色直接能白幾度。


    唐其琛問:“那邊結束了?”


    “啊,沒,還繼續呢。”


    “那你過來幹嗎?”


    “以寧給我打的電話。”柯禮說:“她說您狀態不太好,我怕您出事兒就過來了。”


    唐其琛聽到這裏時,心情還算平穩,隨口問:“她怎麽說的?”


    柯禮麵露難色。


    唐其琛看過來,雖無言,但眼神帶著苛刻的壓迫。


    靜了幾秒,柯禮沒撐住,隻得實話實說,“……說您快死了。”


    唐其琛的表情非常難看,難看到壓根沒法兒找到形容詞。就這麽沉默著,安靜著,如秋風裏止不住的落葉,打著旋兒地往地上落,最後被路過的人來人往,沒有絲毫感情地踩在腳下。


    柯禮又想起一事,“傅西平的電話打我這了。”


    唐其琛身體總算回了溫,“他說什麽?”


    “他……”柯禮略有遲疑,“他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以寧在亞匯集團上班。問我來著,然後說了一句話。”


    唐其琛點頭,“說。”


    柯禮深吸一口氣,不太好聽,不是好話,很符合傅西平那吊兒郎當的直球性子。當時得到肯定答複,一句“唐其琛我x你大爺你到底想幹嘛我x!”就這麽脫口而出。


    唐其琛聽完,方才回溫的身體又徹徹底底凍成了寒霜。連著被咒罵兩遍,本來好好的胃,在這一刻,竟然開始隱隱作痛了。


    這座樓的電梯是有區分的,現在過了零點,專乘的那幾座得刷個卡識別。唐其琛說:“不礙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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