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了棉的厚重門簾被風卷開一角,雪片氣勢洶洶往屋裏灌,牆角火盆受此公然挑釁,燃得越發萎靡無力,連塊炭都沒人添,空氣冷到刺骨。可即便如此,雲倚風依舊燥熱難安,外袍早被丟到一旁,杯中茶水也要等到涼透了才肯喝。


    季燕然看得牙疼:“你這……身子,當真能熬得住?”他很識趣地隱去了“豆腐捏的”幾個字,並且不知為何,總覺得在此人麵前,自己不像王爺,不像將軍,反而像娘,事無巨細都要過問。


    雲倚風深深呼出一口氣:“沒有去外頭嗷嗷喊著刨坑吃雪,我已經很克製了。”


    季燕然哭笑不得,把手背貼上他額頭:“可在風雨門時,好像也沒到連衣裳都不願穿的份上。”


    雲倚風按住他的手心,好讓那一絲冰涼來得更舒服些:“因為毒發一次甚一次,再往後,怕是真要睡在冰窖裏。”


    話題及此,按照前幾回的慣例,八成又會繞回血靈芝。就在蕭王殿下麵不改色,打算再度搬出“我厚顏無恥,我毫無良知”大法時,雲倚風卻抬起頭看他:“王爺覺得是誰殺了祁冉?金滿林、金煥、柳纖纖、暮成雪,失蹤的嶽之華,還是某個武功高強,能繞過蛛絲銀鈴的高手?”


    “小廝斃命時,我其實懷疑過祁冉。”季燕然把手收回來。


    “因為他曾經表現出來的懼怕?”雲倚風想了想,“可是你後來也說了,祁冉的解釋合情合理,況且現在連他也死了。”


    季燕然道:“所以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賞雪閣裏活著的,還有另一個人?”


    雲倚風猜出他的意思:“玉嬸?”


    季燕然道:“她是嶽名威送上來的人。”


    雲倚風卻一口否定:“不會是玉嬸。”


    季燕然疑惑:“為何?”


    “想知道理由?”雲倚風勾勾手指。


    季燕然依言湊近,凝神細聽。


    雲倚風語調不驚:“因為人都是我殺的,自然清楚。”


    季燕然:“……”


    季燕然認輸:“這仇你打算記到何時?”


    “不好說。”雲倚風靠回椅背,眼皮一抬,“王爺請我來東北,一路又冷又辛苦也就罷了,居然還懷疑我夜半殺人,每每想起來,心裏都委屈萬分,不能自已。”


    季燕然相當上道,伸手一比劃:“蕭王府裏還有一株紅珊瑚,這麽大。”


    雲倚風打量一番,覺得尺寸勉強滿意,於是道:“成交。”


    “現在能說了吧?”季燕然又替他倒了杯茶。


    雲倚風道:“因為我給玉嬸下毒了。”


    季燕然手下一頓,茶水險些溢出來。


    “其實也不算毒,隻是一些綿筋散。”雲倚風繼續道,“尋常人用了無礙,可要是被習武之人服下,一旦運功就會手腳綿軟,很像染了最厲害的風寒,非得在床上躺足七天。”


    而玉嬸這段時間每天都要劈柴做飯,絲毫不見疲態,說明她的確毫無內力,隻是個尋常的雜役廚娘。若嶽名威想安插內線,想殺人放火,顯然不該找一個實打實的粗使大娘。


    季燕然問:“你是何時下的毒?”


    “來山莊當晚。”雲倚風坦白,“去廚房找吃食時,順便試了試。”


    季燕然失笑:“雲門主果然心思縝密,先前見你一直往廚房跑,還以為真是貪嘴。”


    雲倚風應他一句,淡定隱瞞了自己的確假公濟私、吃吃喝喝之舉。


    待外頭天色徹底大亮時,兩人終於等到了金煥。他麵色惶急,腿上袖上都是雪,明顯在途中跌了一跤,連滾帶爬趕來報信,說今晨剛一出門,就見到台階上滿是鮮血,祁冉躺在臥房門口,身上插了把匕首,已咽氣多時。


    這死狀與昨夜柳纖纖所言無異,而金煥也說並未聽到任何異常動靜,一整晚都隻有風的聲音。


    祁冉的屍首已經被搬回了床上,臉上沾滿鮮血,五官都是掙紮扭曲的,一雙眼睛睜得恐懼溜圓,似乎在臨死之前,還受了不小的驚嚇。雲倚風檢查過後,發現他心髒被利刃捅穿,估計是頃刻咽氣,也沒有中毒的痕跡。


    金滿林麵色沉沉,一語不發。眾人也明白他為何要端起十成敵意——賞雪閣裏一共就這幾個人,凶案卻一樁接一樁發生,哪裏還能和樂融融彼此信賴,沒打起來已是相互留了麵子。


    柳纖纖問:“昨晚當真一點打鬥聲都沒有嗎?”


    “沒有。”金煥搖頭,“莫說是打鬥聲,就連呼救聲也沒有,我這人覺淺,斷不可能沒聽到。”


    “可祁公子是會功夫的,他先前說學過好些年。”柳纖纖繼續道,“即便不是高手,也不至於如此輕易就被人取了性命,居然連一點響動都沒有?”


    金煥依舊堅持:“若我一人沒聽見倒罷了,可家父就在隔壁,一樣沒聽見,隻能說明凶手的確下手極快。”


    “不該啊……”柳纖纖小聲嘀咕,像是又想起小廝的慘狀,不由脫口而出道,“不會真的是在鬧鬼吧?毀容、斷頭、挖心,這哪裏是人,分明就是惡鬼所為。”


    雲倚風環視一圈:“有些人的心,也不見得就比鬼幹淨。”


    金滿林聞言不滿:“雲門主有話直說,拐彎抹角是何意?”


    “沒什麽,隻是提醒大家多加注意。”雲倚風道,“況且祁公子命喪觀月閣,若真計較起來,也該是由我們上門討說法,金掌門何必如此大聲。”


    “就是。”柳纖纖跟著嗆他,“有理不在聲高,嚷嚷就能洗清嫌疑啦?”


    “你!”金滿林被氣得臉漲紅,咬牙道,“也罷,既然相互懷疑,那以後幹脆各自住著,不要再有任何來往!”


    金煥卻道:“不行!”


    這一嗓子聲音不小,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金煥放平語調:“越是局勢詭譎,就越要彼此依靠,若凶手當真隱在暗處,我們卻內鬥不停,豈不是正好如了他人意?所以往後非但不能各自為營,反而應該聯係緊密,依我看,每日三餐也不必分送房中了,就去飯廳一道吃吧。”


    雲倚風與季燕然對視一眼,還沒開口,柳纖纖就嘴快道:“什麽聯係緊密,說得好聽,你是擔心有人會在飯菜中下毒?”


    金煥麵色尷尬,卻沒有否認,隻抱拳道:“還請諸位多多諒解。”


    祁冉死得實在太安靜,雖說看起來並未中毒,可難保生前沒中過迷煙與蒙汗藥。讓所有人都同吃一鍋飯,的確是最簡單的辦法。


    雲倚風很爽快就答應下來。


    而這時誰若不肯,無異於主動承認自己有鬼,因此柳纖纖與金滿林雖說互相看不順眼,卻也隻能點頭。下午的時候,金家父子將祁冉抬往柴棚安葬,雲倚風則留在觀月閣,又檢查了一遍祁家主仆的遺物,除了衣裳、書和藥材,別無其它。


    季燕然問:“有線索嗎?”


    雲倚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放下手裏的空茶壺問:“如果非要在剩下的人裏挑一個最不順眼的,王爺選誰?”


    “最不順眼?”季燕然想了片刻,“金滿林。”


    不算討喜的強硬性格,隨時都要端起的長輩架子,偏偏還是個言之無物的庸碌之輩,也難怪柳纖纖不喜歡,著實找不到一絲優點。


    季燕然答完又問:“怎麽,有問題?”


    “沒有。”雲倚風挑眉,“隻是想著王爺既生於皇室,勾心鬥角想來是家常便飯,直覺說不定能更準些。”


    季燕然道:“幸虧你沒做官。”


    否則就這稀裏糊塗的推斷法,隻怕早已為禍一方,民怨沸騰。


    離開觀月閣後,兩人打算去探望玉嬸,卻在回廊下撞到了一個白軟團子——是真的“撞”到,那小東西也不知先前藏在哪裏,冷不丁就“咚”一聲掉了下來,在雲倚風懷中舒服地伸展撒嬌,黑眼睛濕漉漉的。


    “喲,這回又不抓人了?”季燕然好笑,再度手欠地想揉捏一把,卻被雲倚風敏捷一閃,側身躲開。


    “別碰!”


    季燕然:“……”


    行行行,我不碰,你摸。


    小雪貂乖乖趴著,動也不願動,看架勢恨不能就此冬眠。雲倚風看得喜歡,抱著它坐在廊椅上,用手指細細梳著那柔軟長毛。


    季燕然站在一旁提醒:“你小心些,別又被抓傷。”


    “不會的。”雲倚風笑道,“你還沒發現嗎?這是上回被你嚇走的小家夥,和金煥抱著的不是同一隻。”


    季燕然意外:“兩隻?可看起來分明一模一樣。”


    雲倚風很篤定:“不一樣的,雖然很像,但一胖一瘦,一個乖巧一個凶悍,眼神也不同。”


    季燕然聽得更稀罕,就這兩顆小豆子,你還能看出眼神。


    “或許是雪原中野生的吧。”雲倚風搔搔它的下巴。


    “野生的?”季燕然蹲在前頭,“既然這麽喜歡,那正好抱回去給你養著解悶。”


    話音剛落,雪貂就像聽到皮毛商講鬼故事,躍到地上撒開四爪,再度“呲溜”跑了個無蹤無影,無影無蹤。


    ……


    房梁上“撲哧”掉下一坨雪。


    雲倚風目光幽幽。


    季燕然胸口鬱結,冤到想吐血。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八字犯貂,怎麽每次遇到都沒好事,上回好歹彈了一下屁股,這次隻說句話也要跑?


    王羲之的字帖已經送了,紅珊瑚也送了,蕭王殿下自暴自棄道:“你看我還值錢嗎?”


    雲倚風沒繃住笑:“走開!”


    季燕然拍拍他的腿,示意有人來了,雲倚風順著看過去,就見花園另一頭,金煥和金滿林恰好路過,應當是剛剛葬完祁冉要回觀月閣,兩人皆麵色沉重不發一言,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季燕然問:“你覺得是這父子兩人,還是柳纖纖?”


    “又或者是飄飄閣外的某個人,不好說。”雲倚風站起來,“走吧,我們先去看玉嬸。”


    廚房裏灶火旺盛,玉嬸正在準備晚飯,她紅著眼眶心神不寧,險些直接用手去端油鍋。


    “嬸嬸小心!”雲倚風眼疾手快攔住她。


    身後猝不及防冒出來一個人,玉嬸被嚇了一跳,臉色也白了瞬間。


    “是我,嬸嬸別怕。”雲倚風幫她把鍋鏟放好,又安慰,“若是累了,就回去歇著吧,我們自己弄些飯菜就好。”


    “雲門主。”玉嬸惴惴地問,“到底是誰在背後殺人?”


    “不知道,我們也在查。”雲倚風讓她坐在板凳上,“但都是江湖恩怨,同旁人沒有關係,老張隻是個意外,嬸嬸不必太擔心。”


    “我山下還有丈夫和生病的女兒,我不能死。”玉嬸胡亂握住他的手,戰戰兢兢道,“雲門主,你要救我。”


    雲倚風細聲道:“嬸嬸以後就跟著柳姑娘,她會保護你的。”


    “是,柳姑娘方才已經同我說了。”玉嬸擦擦眼睛,“要我搬去她房中,往後都睡在一起,免得半夜出事。”


    一起睡?季燕然手裏撥弄兩枚核桃,暗自猜測這到底是柳纖纖當真無辜,單純想有個伴陪著,還是要借此證明她夜半沒離開過流星閣。雲倚風幫著玉嬸收拾好灶台,也就到了晚飯時間,眾人同坐在飯廳裏,一人一碗拌麵,吃得滿懷心事沉默寂靜,席間竟連半句交談都沒有。


    回到飄飄閣後,雲倚風揉著肚子苦惱:“這樣的飯再多吃兩頓,隻怕要落下胃病。”


    “你吃你的,管他們作甚。”季燕然倒茶,“先前在西北剿匪時,有吃有喝就算神仙日子,哪裏還顧得上周圍環境。”


    雲倚風將杯子遞過來:“我看過不少王爺打仗的故事,一個比一個威風。”


    “哦?”季燕然來了興趣,“說來聽聽,有多威風?”


    雲倚風想了想,道:“王爺曾被圍堵在大漠深處,沒吃沒喝迷失方向,身旁隻剩了一匹老馬。”


    季燕然看他半天,也沒等來下文,於是費解道:“威風的點在哪裏?”


    “別急啊,還沒說完。”雲倚風潤了潤嗓子,“那時有數百萬土匪——”


    “等等!”季燕然抽抽嘴角,“多少?”


    雲倚風答曰:“數百萬。”


    季燕然牙根子酸:“然後呢?我以一敵百萬?”


    雲倚風一五一十道:“然後王爺的老馬縱身躍起,口吐烈火化為麒麟猛獸,一口吞下百萬土匪,沒了。”


    季燕然:“……”


    季燕然怒道:“這年頭的書商是越來越沒底線了,這破故事也好意思拿來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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