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貂高高興興將腦袋擠出來, 兩隻前爪攀住暮成雪的衣襟, 如同一位乖兒子,正在倚門望著它的老父親,那個小豆眼啊……雲倚風心軟得一塌糊塗, 剛欲飛身去奪,暮成雪卻已經抬手一按, 將它整個推了回去。


    雲倚風:“……”


    季燕然在他耳邊道:“我去搶。”


    暮成雪自然也聽到了這一句。他武功雖出神入化,在江湖裏鮮有對手, 但鮮有畢竟不是沒有,更何況對方還是季燕然與雲倚風。最重要的,身為一個頂尖殺手, 他的每一次動手都價值萬金,在沒收到銀子時, 向來連劍柄都懶得多摸一下。


    於是將懷中不安分的貂又一次按下去:“我有個消息,雲門主或許會感興趣。”


    雲倚風道:“風雨門最不缺的就是消息。”而且退一步說,就算你手中握有的是修仙大法、辟穀秘籍、禦劍術,明日就要飛升上天,也休想帶走半根貂毛。


    暮成雪繼續道:“與一朝廷要員有關,我用他來換這隻貂。”


    朝廷要員?雲倚風皺眉:“你知道什麽?”


    暮成雪側垂下頭, 漫不經心答一句:“那就要看雲門主願不願意同我做交換了。”


    他一身玄衣,黑發隨意束在腦後, 被風吹得有些淩亂, 倒越發顯得臉頰蒼白, 五官陰柔慵懶, 原本是極好的長相,但雲倚風此時無論怎麽看他,都覺得非常不順眼,恨不能立刻拔劍大戰三百回合。


    當然,最後還是沒戰成。


    雪白瘦馬與飛霜蛟擦肩而過,繼續往深山方向奔去。胖貂牢牢趴在暮成雪背上,與雲倚風深情對望,直到最後變成一片白色淺雪,消失在了星的影子裏。


    雲倚風道:“我要毒發了。”


    蕭王殿下陷入沉默,上一次貂沒了,是因為自己沒看好,這一次貂沒了,是因為要換取那個倒黴朝廷命官的消息,仔細算起來,也與自己脫不了關係。


    於是他問:“我若不講江湖道義,毀約去把貂搶回來,會牽連到風雨門嗎?”


    雲倚風答曰:“會。”


    季燕然:“……”


    其實這也算是一種微妙的認定,因為平心而論,蕭王殿下與江湖並沒有關係,更無須顧及風雨門門主曾向一個殺手許諾過什麽,但鑒於雲倚風二度痛失愛貂,此時正在被密布陰雲籠罩,實在不宜探討別的事,所以季燕然隻有扯高披風裹住他,一路策馬回城。


    見二人兩手空空回來,清月貼心安慰:“胖貂不去,更胖的貂不來。”


    雲倚風有氣無力:“進來,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清月答應一聲,又詢問地看向季燕然——沒事吧?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叮囑:“我要去趟宮裏,讓你師父早點休息。”


    雲倚風反手關上門,額頭隱約滲出冷汗。清月隻當他心情不好,獨自站在外頭畢恭畢敬等了半天,直到屋裏傳來茶杯碰撞聲,方才敲門進去,卻被他煞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無妨,別告訴王爺。”雲倚風坐著緩氣。方才在山中時,他已經有些頭暈眼花,幸好當時月光黯淡,飛霜蛟又跑得頗瘋,才未被身後人察覺出異樣。


    也不知為何,最近雖然毒發的次數少了,他心裏卻反而有了不妙預感,類似於暴風雨前的寧靜,惴惴不安,有時還會冒出酸詩歪對的文人愁苦,看到月亮都想唏噓兩句。


    於是這一晚,雲倚風難得主動要求,老老實實泡了個藥浴,雖說皮肉依舊痛若灼燒,但……哪怕多活一天呢,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一天花,多喝一壺酒,多說一句話。他不知自己的心態是自何時開始發生了變化,卻絲毫也不排斥——哪怕這變化帶來的九分都是苦,可至少還能剩下一分甜。


    那就夠了。


    床上的被褥也是老太妃新換的,曬得蓬鬆柔軟,帶著陽光溫度,恰好適合裹住精疲力竭的身體,陷入漆黑夢鄉。


    ……


    如此又過兩三天,這日上早朝時,眾位大人不約而同地發現,往常雷打不動守在正華殿外的三隊禦林軍護衛,像是隻剩下了兩隊,打聽之後才知道,是王萬山終於受不了滿城的流言與滿府的軍隊,急火攻心突然暈倒,皇上昨日還派了太醫去瞧,據說連話都講不利索了。


    “怕是撐不過去了啊。”同僚都在嘀咕,又叮囑尉遲褚,平日裏你二人最交好,務必要將我們的問候帶到。朝中都是些老油條,現如今“王”姓可是燙手山芋,出事也好不出事也好,總之在真相大白之前,離得遠些最好。


    而與此同時,王之夏也叫住了王東,邀他一道去找季燕然求救。


    王東滿臉為難,壓低聲音道:“可你我與王爺都不熟,貿然登門,這……”


    “眼睜睜看著三人已少了一個,那神漢都準備好千裏之外取你我首級了,哪裏還顧得上熟與不熟。”王之夏強拖著他不撒手,“這事皇上是交給王爺在管吧?那不就結了,我可說啊,你若不去,那你就是心裏有鬼!”


    “我怎麽就心裏有鬼了?”王東被他噎得胸悶,隻好把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來,“成,去找王爺,我倒要看看,你都能說些什麽!”


    蕭王府中,雲倚風一睡就是五個時辰,若非聽到窗外有人悄聲說話,隻怕還不願醒。


    靈星兒納悶道:“有官員求見我們門主?”


    “是王之夏與王東兩位大人,說有要事。”管家解釋,“王爺讓我過來問問,看雲門主想不想過去。”


    靈星兒為難道:“可門主昨晚睡得遲,又要運功調息——”


    “我去。”雲倚風推開門,“請兩位大人稍等片刻,我換身衣服就過去。”


    管家趕忙道:“不著急,王爺說了,讓門主先用早飯。”然後又低聲補充,兩位王大人都聽到了,所以他們應當也不會催。


    朝中要員的性命,與雲門主的早飯,哪怕蕭王殿下再色令智昏,也不至於分不清主次,他既這麽說了,就表示還有另一層意思。雲倚風自然配合,洗漱之後又慢條斯理吃了碗餛飩,喝了壺茶,方才優哉遊哉去了前廳。


    門簾被人掀開,季燕然笑道:“你若再不來,王大人的詩就該來了。”


    王東趕緊往身邊一指,寫酸詩的是這討嫌鬼,不是我。


    王之夏上下打量了一番雲倚風,帶著泣音感慨,原來茶樓裏說書的也不全是騙子,世間當真有雲門主這種品貌不俗的高人。滔滔不絕稱讚完後,又用胳膊肘一搗王東:“你我這回可算是有救了!”


    王東:“……”


    “大人說笑了。”雲倚風道,“皇上已經派出了禦林軍,日日跟在幾位大人身後,哪裏還需要武林中人再插手?”


    “在下雖是文人,可也聽過不少江湖事,對風雨門的地位與手段還是有所耳聞的。”王之夏道,“像這些巫女詛咒,皇上與王爺不好查,雲門主卻一定會有辦法。”他說得篤定而又充滿信賴,看起來恨不得把自己全家的性命都掛在雲倚風身上,並且不等對方推辭客套,就又立刻道,“凡事皆有因才有果,風雨門既聲名在外,那就必然是因為雲門主才能卓著,雲門主既才能卓著,那此事就有指望了啊!”


    一邊說,一邊又推了一下王東,這回對方總算有了反應,但苦於毫無準備,隻得附和一句:“幸虧有雲門主,幸虧有雲門主。”


    一覺睡醒就成了別人的“幸虧”,雲倚風倒未再推辭,隻問:“王萬山大人呢,怎麽沒同二位一起來?”


    “他病了。”提到此事,王之夏又想歎氣,“活活嚇病的,你說可不可憐?”


    雲倚風耐心寬慰:“哪怕真有巫女,要殺也是殺那位害過她的王大人,又不會到處亂砍,幾位若沒做虧心事,怕什麽?”


    但王之夏卻很堅持,哪怕沒做過虧心事,也難保不會有腦子不夠用、或者摸錯門的鬼來敲門,這誰頂得住啊!還是得想個更穩妥的處理方式才成!


    他在這頭纏著季燕然與雲倚風,另一頭,尉遲褚也坐著轎子拎著補品,去了王萬山府中。王家妻兒與管家恰好都在前廳,正在商討著治病請大夫之事。


    “老王怎麽樣了?”尉遲褚關切。


    “昏迷的時間有大半,醒著時也沒精神,吃兩口飯胃裏就發脹。”王家長子歎氣,“尉遲伯伯來了,正好能幫忙勸兩句。”


    “走吧。”尉遲褚道,“現在就去看看。”


    小院裏依舊守著不少禦林軍,黑壓壓一片寂靜無聲,也難怪王萬山愁得連飯也吃不下。尉遲褚敲了幾下門,見裏頭沒動靜,便自己推開進去。一股輕風同時溜進房間,回旋掀起床帳,隱隱露出被單一角,尉遲褚臉色突變,快步走到床邊猛一掀簾,登時就驚得後退三四步,重重跌坐在地。


    王萬山雙目閉著,神情平靜,乍一看還以為是在熟睡,可胸口被褥卻正在不斷往外滲血,暈開一片刺目鮮紅。


    後頭的王夫人一聲慘呼梗斷在喉,軟綿綿一歪,暈倒在地。


    ……


    王萬山死了。


    城中百姓私下都在議論,說王大人的死法同傳聞中那巫女詛咒一模一樣,被利器捅穿心髒,而滿院子的禦林軍竟無一人察覺。


    王之夏震驚道:“無一人看到凶手?”


    若說沒抓住倒也就罷了,連看都沒看到,這……那些禦林軍的防守有多嚴密,自己可是親身體驗過的,上茅房時都要等在外頭,就這樣還能被人一擊致命,難不成真有鬼怪巫術,能千裏之外取人首首首級?


    而王東也在家中躺了好幾天,端著茶杯哆哆嗦嗦,老覺得脖子陰森森發涼。夫人在一旁替他順氣,細聲安慰道:“你管那是巫還是鬼,現在他大仇既報,事情也就該消停了,又不關咱們的事,有何可擔心的?”


    千說萬說,也就是沒姓好,平白受人牽累,要是姓張姓趙姓歐陽,不就沒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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