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盒曬幹後的霽蓮幹花,聞起來便香香的, 煎出的藥汁更是清爽回甘, 若再加上一勺蜂蜜水,便成了消暑解渴的夏日佳飲, 不知要比鬼刺的藥汁好喝上多少倍。


    說起鬼刺, 倒是有一陣子沒見了。這有些出乎季燕然的意料,他本以為按照鬼刺的性格, 又會在第一時間就跟來王城,誰知前兩日的探子來報, 說他像是又出了海。


    “許是又有顯赫貴人去迷蹤島上求醫了吧, 他不缺銀子, 卻瘋了一般渴求名聲與追捧。”雲倚風用調羹攪著蜂蜜, “其實算好事, 說明連他都覺得我一時片刻不會死了,否則不會這般放心大膽地離開。”


    “我看這霽蓮露, 倒是將你的臉色喝好不少。”季燕然道, “皇兄已經派人往草原上送了不少禮物,將來我得了空閑,也定要去向那位老先生好好道一聲謝。”


    “他叫什麽名字?”


    “當年我從狼群中把他救出來時, 隻當是普通老人, 所以一直喚他阿昆, 是方言中‘大叔’的意思。”季燕然道, “此番有了書信, 才知他給自己起了個中原人的名字, 叫梅竹鬆。”


    草原部族向來擅騎射,好飲酒,行事也粗獷豪爽得很,像這般酸溜溜給自己弄來歲寒三友做名字的,當真不多見,應該是個有趣的人。


    雲倚風點頭:“我也得好好謝謝梅先生。”


    在看著他喝完湯藥後,季燕然便帶著人回到臥房,又從櫃子裏取出一小罐清涼藥膏來。這是太醫院專門配來的祛疤膏,據說前朝某寵妃不慎被炭火燒毀了臉,一夜間從天上跌到地下,所居宮殿也就成了冷宮,蜘蛛網結出一尺厚,還要日日遭人欺淩,如此過了三年,娘家的人終於從民間尋得此傷藥,寵妃擦拭之後,不僅疤痕消除,肌膚嬌嫩白皙更勝從前,將天子迷得暈頭轉向,從此不問政事,隻顧沉溺於溫柔鄉中,斥巨資為美人修玉塔建金屋,將華貴的羊毛毯鋪滿地麵,那個奢侈啊,不出一年便亡了國。


    整個故事聽起來既苦情,又薄情,又勵誌,又綺豔,又很一言難盡。雲倚風想了一會,疑惑道:“當真如此好用?”


    “太醫是這麽說的。”季燕然將藥膏在他背上細細塗開,“還覺得涼嗎?”


    “有一些,不過不打緊。”雲倚風半伏在枕被中,露出大片玉白脊背,腰窩微微凹陷著,再往下卻被悉數遮在了輕薄的夏衣裏,隻留下形狀美好的起伏。


    季燕然合上藥罐,自己也靠在軟塌上,將他半摟進懷中,手臂圈過那又薄又軟的一把纖腰。屋裏的熏香很好聞,雲倚風趴著趴著就困了,閉起眼睛,發間的玉簪子也滑脫下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一頭墨發似流水傾瀉,冰涼柔潤。


    前來送茶的丫鬟悄悄掀開珠簾,見兩人正依在榻上低聲說笑,似是親密極了,便又趕忙退了出去,自己也羞紅了一張臉。


    烈日在院中蒸騰出帶著青草香的暑氣來,花骨朵兒蔫著,連蟬鳴都微弱了。兩隻貓兒蜷在清涼假山下,就這麽頭足相抵著,一起睡得地暗天昏。


    如此閑適的日子,一過就是一個多月。


    在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不少大事。


    第一重要的,便是雲門主終於學會了那首無名曲。雖說指法依舊生疏,聽著有些磕磕絆絆,但比起先前如妖姬撫琴的狂野手法,已經算是飛躍式進步,老太妃欣慰極了,逢人就誇,蕭王府裏的廚子更是高興,一連燉了十天的肘子,以表恭賀。


    第二便是江湖中人終於找到了夢寐以求的長安王墓葬。數日前江淩飛將珠寶與劍譜運至長纓峰,統統塞進那穴頂空洞中,命清月放出消息,引來眾人重新探了一次,這回終於不負眾望地翻到了寶藏,雖說不像想象中那般堆積成山,但至少也是有的,其中也不乏珍品,說明風雨門的消息並沒有錯,隻是上回找得太過潦草馬虎,沒想過石窟頂上竟還藏有機關罷了。黎青海身為武林盟主,自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便親自率人前往風雨門道歉,雖說雲倚風並不在那裏,但至少做出了應有的姿態。


    第三件事,就是鎮北大將軍柳少城於鳴鴉寺中,順利找回了孜川秘圖中的機關匣。掃地老僧還記得當年的事,說的確有一個魁梧卻又病弱的男子,滿身是傷,曾在廟中借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卻不知為何又走了。


    “機關匣裏有什麽?”雲倚風問。


    季燕然捏開核桃,挑出果仁給他吃:“機關匣在皇兄手中,他像是沒打算招我去看。”


    雲倚風哀哀歎了口氣,他對國仇家恨沒興趣,但對有可能是自己親爹的人所遺留下的東西,還是很感興趣的,不過照現在這局勢,應當是沒指望見著了。


    “或許等到很久以後,等到你我都對皇權無威脅了,皇兄就會告訴我們。”季燕然道,“好了,不想這些,這兩天城中正熱鬧呢,晚上宮裏也有宴請,想去哪頭湊熱鬧?”


    “哪頭都不想湊,隻想在家裏好好待著。”雲倚風單手撐住額頭,“昨日就去了宮裏,前日去了獅子樓,大前日去幫玉嬸醃了好幾大缸鹹菜,骨頭都累散架了。”


    那霽蓮露的藥效極佳,日日隻需當茶飲下去,就當真不再咳嗽氣喘,也不再忽冷忽熱地犯心悸,連那折磨人的藥浴都省下了,還能偷偷摸摸騎著飛霜蛟出城跑一圈,再在蕭王殿下回府之前,迅速將馬拴回馬廄,自己沐浴更衣躺回軟塌,捧一本書做出苦讀的姿態來。


    季燕然頗為頭疼:“你到底出於什麽樣的心態,覺得下人不會同我說?”


    雲倚風把書扣在臉上,隻裝什麽都沒聽見。


    理直氣壯,氣壯理直。


    夏季王城的天氣,一日能變三回。早上看著還是大太陽,下午就落了暴雨,天色漆黑如暗夜,隻有“轟隆隆”的驚雷與閃電,咆哮肆虐著,像是要掀翻屋頂一般。


    “春霖城中就沒有這麽大的雨。”雲倚風站在屋簷下,看著豆大的雨滴與冰雹混在一起,將地麵也砸出一個又一個的泥坑來,“妖風邪氣的,看得人心裏發慌。”


    正說著話呢,吳所思卻從外頭冒雨跑進來:“王爺,雲門主。”


    “怎麽也不撐把傘。”季燕然皺眉,“急急忙忙的,又出事了?”


    “也不算出事,剛剛聽到一個消息。”吳所思拍了兩把衣袖上的雨水,低聲道,“平樂王來了,估摸明日就會進宮。”


    平樂王,便是二王爺李珺,也是當年下令白河提前開閘,導致廖寒身亡的罪魁禍首。季燕然恨他恨得牙根子都癢,原打算再過一段時間就找機會除去此人,沒曾想對方居然自己找上門了。此番皇宮宴請,雖說也有不少皇親國戚,但畢竟不算什麽大的節慶,也就是周邊離得近的幾位王叔,會攜帶家眷來湊湊熱鬧,李珺常年身在晉地,又明知季燕然人在王城,還要千裏迢迢的特意跑來,若說隻為喝杯酒,顯然不大可能。


    “怪不得天氣這般惡劣。”雲倚風道,“敢情老天爺都看他不順眼。”


    季燕然問:“你怎麽看?”


    “我對朝中局勢不算明白。”雲倚風道,“但聽皇上與你日常說起,這位平樂王像是極為貪生怕死,會不會是知道了孜川秘圖已被尋得的消息,清楚自己的保命符沒了,所以在你回西北之前,便緊趕慢趕跑來王城,想再博得一個活命的機會?”


    畢竟從王城至雁城,途中就要經過李珺所處的晉地大原城,按照蕭王殿下的行事作風,順手一刀剁了這皇帝不疼、手中又無實權的王爺,實在是十分有可能的事。


    “那他在朝中的眼線可不少。”季燕然搖頭,“也罷,我明日先進宮看看,再說其它。”


    莫名其妙跑出來這麽一號人,連滿院的夏雨都變了味道。


    待吳所思離開後,雲倚風問:“不高興了?”


    “不至於,隻是在想他此行的目的。”季燕然頭疼,“先前因為一句孜川秘圖,皇兄便暗中保了他這麽多年,現如今別再來個新的秘密,又讓他多活十年八年。”


    “信口胡謅自己知道孜川秘圖,最後還不是我們找到的?放寬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雲倚風拉著他的胳膊,將人帶進臥房,“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從櫃子裏抱出一個木匣,打開後是那日在私庫中翻出的西南暗器:“我當初拆完之後,便急急去了永樂州找你,這些東西一直散亂堆放著,直到前兩天才突然想起來,就抱給城中木匠研究,又在原來的基礎上做了改進。”


    由先前笨重如大弓的彈射裝置,改為了能戴在腕間的小巧暗器,除了鐵錨稍細短之外,威力倒是絲毫未減。


    “而且造價很低廉,鐵錨亦可改成毒針,更輕便省錢。”雲倚風道,“讓黑蛟營的兵士每人佩戴一個,即便射程有限,至少也能在關鍵時刻用來防身。當然了,使用前得先訓練一番,免得誤傷自己人。”


    “隻給黑蛟營啊?”季燕然將下巴架上他的肩膀,在那細白的頸後亂蹭,耍賴一般道,“舍不得給其餘駐軍?柳少城可就在王城,若被他知道我藏私,隻怕會跑來府裏撒潑大鬧。”


    雲倚風哭笑不得往旁邊躲:“我是說認真的……別動!”


    “我也是說認真的,這種好東西,可不能隻給黑蛟營,明日我入宮時便帶著,讓皇兄也看看。”季燕然雙手握住他的細腰,將人拉到自己身前,“既能體恤將士,又會製暗器,還時刻想著得造價低廉給夫君省銀子,我的雲兒還真是……嘶,行行,不說了,不說了。”


    萬般皆好,就是功夫太高了些,力氣大,踢起人來也非常疼。


    被霽蓮露調養好身子之後,就更了不得,單掌劈來時呼呼帶著風,饒是蕭王殿下功夫再高,也得忙不贏地往柱子後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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