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巧,抵達雁城的這一日,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邊關自不比中原腹地熱鬧繁華,卻獨有著橫貫萬古的肅穆與莊嚴,城樓是用巨大的黑岩堆砌而成,高聳淩雲,仰頭看時,哪怕再胸無點墨,心裏也會冒出幾句膾炙人口的詩文,比如羌笛怨楊柳,比如春風玉門關,再比如盛滿了琥珀光的玉碗,葡萄美酒隻飲一口,便會醉得人腳步虛軟,不知何處是他鄉。


    一隻蒼鷹展翅盤旋著,披一身浩浩長風,勇敢衝向天邊金色的霞與夕陽。


    就是這麽一座有著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終年被風沙所籠罩的城池,不算富足、不算安逸,經常缺水,還因為三不五時要打仗,所以房屋也隻求結實,江南那些雕著花的木門呀,蜀中那些薄如蟬翼的窗紗呀,在這裏都是見不到的,嗯,所以走在街上時,會覺得四處都是黑黑的房子,不太賞心悅目。


    但百姓都是極開朗的,也十分豪爽。雲倚風站在路邊,正在好奇地看別人扯拉麵呢,手裏就被塞了一把紅柳木串起來的烤羊肉,撒了十足的孜然,還在滋滋冒著油。連帶著李珺也享受了一番“受人愛戴”的滋味,被漂亮姑娘們圍在中間載歌載舞,懷裏抱了一籃子雞蛋與糕點,十分受寵若驚。


    對,雁城的姑娘們,就是這麽落落大方,能歌善舞。從來不會躲在深閨裏嬌羞地盼情郎,有喜歡的男子,就站在街上等著看,若想嫁了,便繡好帕子丟給他,繡功不好也不打緊,哪怕隻是亂七八糟一坨鴛鴦,意思到了就行。


    雲倚風一下就喜歡上了這裏。


    當然,如果蕭王殿下手中沒有捏那麽多帕子,就更喜歡了。


    將軍府裏也是鬧哄一片。林影接到消息,一早就準備好了滿院子的美酒,後院裏烤著全羊,城中酒樓的老板們紛紛送來菜肴,以迎蕭王殿下回城!盤子堆在一起,香味能飄出好幾裏地。


    雲倚風翻身下馬:“怪不得王爺先前總說,邊關才是真正的無拘無束,這回算是見識到了。”不僅天地開闊,還有同樣開闊的民風,他日若能縱情策馬於戈壁荒漠,隻怕恨不能將心一並飛到天上去,也跟著古人散發高歌,唱一回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你能喜歡這裏,我再高興不過。”季燕然牽著他的手,一道進了將軍府。林影笑著迎上前道:“王爺這一路辛苦,房間都已經收拾好了,淩飛少爺還是老地方,雲門主的住處是最清靜的。”


    李珺左顧右盼,將手揣在袖子裏:“咳!”


    “哦,平樂王的住處也一早就已準備妥當。”林影道,“隻是西北條件艱苦,不比楊家有珍珠錦緞鋪滿地,還請勿要見怪。”


    關錦緞鋪地什麽事,我咳嗽他就不是這麽個意思!李珺恨鐵不成鋼,從牙縫裏往出擠字:“雲門主還要什麽單獨的居所。”


    林影:“”


    為查葛藤部族動向,他一早就率人回了西北,所以並不清楚兩人在這方麵的進度,隻在先前收到過一封老吳寫來的書信,但那時王爺似乎還處於“思而不得”的酸苦狀態,像是十分沒有指望,怎麽這才過了幾個月,居然就已經突飛猛進到要同塌而眠了?


    雲倚風問:“清靜的宅子在何處?”


    “雲門主說笑了。”林影流利道,“這將軍府裏吵得很,哪裏能尋到清靜的宅子,我先去廚房看看。”說罷,轉身就走,生怕晚了會被拉住。江淩飛也扯著李珺離開,下人們更是懂眼色,於是剛剛還鬧鬧哄哄的院子,轉眼之間,就變得鴉雀無聲了。


    隻剩下了季燕然與雲倚風二人。


    那處由林影與管家精挑細選的、環境優美的、頂清靜的好宅子,現在看來,是暫時用不上了。


    蕭王殿下所居的院落很大,位於將軍府正中心,院中一無花草二無樹木,毫無景致可言。屋內的陳設也簡單,除了桌椅櫃子,就隻有一張硬邦邦的大床,連個帳子也不掛。


    季燕然道:“我下午就找人過來,替你將床鋪得更軟和舒服一些。”


    雲倚風點頭:“好。”


    這就算是答應住下了。


    不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連雁城的姑娘們都能直率表達心中所思所戀,身為男子,還是赫赫有名的風雨門門主,沒有當場把蕭王殿下按在床上親,已經算是相當雲淡風輕,且斯文克製。


    晚上的接風宴就擺在院中,菜與酒是烤全羊加燒刀子,就是雲門主先前嫌棄名字難聽的,燒刀子。入口又烈又嗆,如同被人來了重重一棍,打得頭都懵了,半天才能緩過神。


    季燕然問:“還要改名字嗎?”


    “這等粗獷嗆喉的滋味,再改也改不出詩情畫意,倒不如原先的名字貼切。”雲倚風靠在他肩頭,看著墨藍天幕上的銀白圓月,西北地勢高闊,似乎伸手就能觸及蒼穹。


    有人彈起了胡琴,在一片笑鬧聲中,原本淒愴的意味也被衝淡,隻餘風吹草低,遍地牛羊。


    “冷嗎?”季燕然把他的手攥住,輕聲問,“西北晝夜溫差極大,你穿得太單薄。”


    雲倚風閉起眼睛,聽耳畔的琴與風,空氣中酒香越發濃烈,他也有些醉了。


    這樣的夜晚,自在逍遙,快活無憂,人人都在笑。


    可真好啊。


    或許是因為心情平和,所以連覺也睡得更加安穩。直到被翌日的陽光喚醒,耳畔似乎還殘留著濕熱的吻和情話,以至於雲門主不得不坐在床上思考了許久,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真的。


    當蕭王殿下推門進來時,雲倚風正皺著眉頭,自己研究著胸口的可疑紅痕。


    “”


    “咳。”


    雲門主淡定提出:“王爺這種行為,是要被告到官府,當成流氓抓起來的。”


    季燕然將他拉進懷中,又在耳後強行留下一串濕吻:“反正都要被抓一回,不能吃虧。”


    雲倚風笑著躲開:“今日要去軍營嗎?”


    “你若覺得累,便在府裏歇著。”季燕然道,“最近軍中正在重新編整,到處都亂哄哄的,也沒什麽看頭,我晚上早些回來陪你。”


    雲倚風想了想:“也好。”趕了這麽多天路,他也的確需要靜心運功調息。霽蓮雖有奇效,畢竟不算解藥,還是得有身為病人的自覺。


    於是吃罷早飯後,季燕然便與江淩飛、林影一道出了城。留下李珺百無聊賴,獨自偷偷摸摸躥到主院,敲敲窗戶:“可要去街上逛逛?”


    雲倚風答曰:“要運功。”


    李珺眼巴巴地問:“運多久啊?”


    “兩個時辰。”


    “那我等你。”


    “”


    平樂王端了把小板凳,規規矩矩坐在了院子裏。他是打定了主意,在楊家的事情解決之前,絕不單獨行動,免得被野蠻人綁架!雲倚風也懶得理他,凝神運功替自己療傷,將所有鬱結的氣息打散後,方才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就見李珺還坐在對麵,正一臉欣賞讚歎吃驚長見識原來還能這樣的表情。


    “不然還是躺會兒吧。”他小心翼翼地提議,“你看起來臉色有些發白。”


    “累的,過一陣就好了。”雲倚風扶著他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現在太陽也下山了,出去透透氣吧。”


    “哎!”李珺答應一聲,又幫忙從櫃子裏挑了套衣裳,這一挑,雲倚風就發現,這世間果真沒有誰是一無所長——而平樂王的“長”,大概就長在了獨攬皇室所有審美天賦。他說夜間會起風,穿白的容易顯髒,便選了青玉紗衣配素錦腰帶,腰間掛一枚銀穗玉墜,如此策馬行於雁城長街時,那叫一個豐神俊朗,芝蘭玉樹。


    於是香噴噴的帕子就亂飛啊,如鵝毛、似粗鹽,連李珺也稀裏糊塗想起了一句詩,叫燕山雪花大如席。


    其實雲門主的本意,是想要城中的漂亮姑娘們知難而退、另覓情郎的。但萬萬沒想到,才出門半個時辰,自己的情敵沒被勸退,反而又給蕭王殿下增加了不少情敵。


    怎麽說呢,大意了。


    李珺坐在茶樓裏安慰他:“慢慢來,慢慢來。”


    雲倚風單手一拍桌子,一盤油酥花生被震得亂飛。平樂王受驚不淺,手忙腳亂放下茶杯,剛打算再開導一番,牆角卻已經有人慘叫著倒在了地上。


    雲倚風冷冷看過去。


    “哎呀,這不是賈老二嗎!”茶樓夥計聽到動靜,過來將那人一把拎起,“你又出來偷雞摸狗了?”


    他這麽一說,旁邊桌坐著的老人才發現自己錢袋不見了,那慣偷見行跡敗露,也顧不上再哭爹喊娘,將錢袋隨手拋回桌上,忍著疼一瘸一拐滾下樓梯,跑了。小二連連道歉,又給老人免了一半茶錢,這才回去接著忙了。


    李珺問:“你就這麽放過他啦?”


    “腕骨已斷,也算得了教訓。”雲倚風道,“這裏的茶太苦,換一家吧。”


    身後卻有人插話,茶之所以苦,是要加一碟點心的,蝴蝶酥與蜂蜜糖,都極甜,所以非得要這極苦的茶才能配。


    說話的便是方才丟錢袋的老人,他嗬嗬笑道:“多謝公子方才出手,否則這幾天就白忙活了。”


    “舉手之勞。”雲倚風聽他口音生硬,又見眉眼輪廓極深,不像大梁人,懷揣著“萬一是漢奸細作呢”這種軍屬想法,便多問了一句,“老先生是來雁城做生意的嗎?”


    “我可不是生意人。”老人擺手,“我不懂賬目,隻懂行醫。”


    聽到“行醫”兩個字,雲倚風還沒怎麽著呢,李珺的眼前先是一亮,剛想著莫非來了位天賜神醫,結果就聽對方道:“前幾日馬員外家的駱駝難產,請我幫忙接生。”


    李珺又蔫蔫地坐了回去。


    哦,獸醫啊。


    雲倚風也未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直到臨睡閑聊時,才想起同季燕然說了一句。


    “那是城中有名的慣偷,前陣子剛從大牢裏被放出來。”季燕然道,“你猜他自稱是誰的徒弟?地蜈蚣。”


    “吹吧。”雲倚風靠在床頭,不屑道,“地蜈蚣我雖也看不上,可至少要比他強出百倍,若知道自己還有這麽一號‘徒弟’,隻怕會氣歪了鼻子。”


    季燕然笑笑,把人抱在懷裏哄了一陣,方才道:“今日我才到軍營,葛藤部族便送來了一封書信。”


    雲倚風聞言坐起來:“這般急切?”


    “書信出自部落首領耶爾騰之手,言辭懇切,坦言他的族人目前遇到了麻煩,故想與我聯手。”季燕然道,“至於具體情況,需見麵詳談,時間約在明日,地點則是定於將軍府。”


    “耶爾騰會親自來嗎?”雲倚風問。


    季燕然點頭。


    原本一直敵對的兩方,突然就有了要結盟的趨勢,這轉變聽起來實在有些突兀生硬。要麽是耶爾騰當真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煩,要麽就是另有所圖。可圖什麽呢?雲倚風想了一陣,問:“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狡猾陰險,極有頭腦。”季燕然道,“這麽多年來,一直試圖將大梁的西北十城據為己有,野心不算小。”


    那隻怕來者不善雲倚風微微皺眉,實在不願自己成為他明晃晃的軟肋,任誰都能拿著血靈芝,大搖大擺前來談條件。況且若旁人倒也罷了,偏偏又是極難應付的耶爾騰,越想越煩悶,越想也越清醒,在一片黑暗中,翻身翻得比烙餅還勤快。


    季燕然將人壓住,低頭親吻下來。


    雲倚風掙紮了兩下,然後便道:“好好說話,不要亂摸。”


    “嗯?”季燕然咬住他的耳朵,掌心繼續向下揉捏,鬆散寢衣如水滑落,最後隻露出光|裸的身子,一把白生生的腰,兩條纖長的腿,在月光下,肌膚如最細膩的玉雕。


    雲倚風如實承認:“我還在想耶爾騰。”所以你看是不是能換個日子,這樣好像有些掃興。


    季燕然扯過被子,將兩人都罩了進去。


    新掛上的床帳,沒多久就又被扯了下來,雲倚風踢了他一腳,總覺得明日葛藤部族談判為假,偷襲為真,八成會帶著幾千精兵來,所以這一晚無論如何也不該色令智昏,而要養精蓄銳,於是進行了十分強烈的抗議——精神上的強烈,至於身體上,暫時強烈不了。


    過了一陣,季燕然看著他笑:“也幫幫我?”


    雲倚風冷靜拒絕。這種事,他既不想言傳更不想身教,隻想讓蕭王殿下發揮熱愛學習的天性,自己茁壯成才。


    孔子曰,有些事,睡著了便等於沒發生過。當掌心燙如火灼時,雲倚風閉起眼睛,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將睫毛顫抖得如同蝶翼。


    窗外,有濕漉漉的星星沾滿露。


    香氣彌漫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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