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各方首領齊聚大梁軍營,簽訂盟約,共同出兵圍剿夜狼巫族。


    十三部族中,若論實力最強,自然當屬耶爾騰。而排名第二的,便是位於千倫草原的雲珠部族,首領名叫銀珠,也是梅竹鬆的義女。她將一頭烏發盤成發辮,腰間佩戴一把圓月彎刀,穿著繡滿金線的裙子,站在太陽下時,不似銀珠神秘優雅,反而像一塊烈火中的金子,又灼豔又熱烈。


    李珺遠遠看著那金色身影,無不讚歎地說:“可真漂亮。”


    江淩飛在旁提醒:“已經成親了,兒女雙全。”


    “成親又如何。”李珺不以為意,“難不成有了丈夫與孩子,美人就不美了?我也隻是觸景生情,感慨一句罷了。”一邊說,一邊又將視線轉向另一邊,耶爾騰正在與人交談,而那碧瞳侍妾依舊陪在他身邊,用紗巾遮住大半張臉,越發像是某種神秘而又有靈性的動物。


    像是感覺到有人正在盯著自己,那侍妾似有不悅,轉身往這邊看了一眼,一雙碧綠的眼睛在烈日下,又多了一層金屬光澤,她皮膚蒼白,麵無表情,李珺不由就脖子一縮,趕緊把視線挪開,後背滲出沁涼的汗——怎麽說呢,太漂亮了,又太詭異了,方才那一瞬對視,總覺得對方不像活人,倒像是個精致的偶人,用白玉雕刻,再鑲嵌著一對琉璃眼珠子,點上胭脂,穿上華美的衣服,就那麽冰冰涼涼地擺放在櫃台裏。


    很嚇人啊!


    “我不管你在大梁是如何欣賞美人的,但在這裏,最好放規矩些!”江淩飛未曾注意到這一幕,隻警告他,“若因好色而惹出事端,誰也保不住你!”


    李珺很想與他好好探討一番,欣賞美人與好色是兩回事,畢竟古人都曰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看大軍已經快要啟程,也不是探討風花雪月的好時候,便隻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個碧瞳姑娘有些古怪?”


    “阿碧是耶爾騰最寵愛的侍妾,因為容貌生得太美,又很少講話,所以經常有人說她是雪地裏的妖。”江淩飛道,“你既覺得古怪,以後離遠些便是。”


    李珺連連答應,又自言自語:“可我總覺得她看起來有些眼熟。”


    江淩飛瞥他一眼:“平樂王有看起來不眼熟的美人嗎?”


    李珺:“”


    李珺試圖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淩飛一甩馬韁,小紅撒開四蹄,風一般跑了。


    李珺哀哀歎氣,也跟了上去。


    怎麽說呢,是真的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鬧心得很。


    號角聲中,大軍拔營而起。


    黑蛟旗幟迎風獵獵,隊伍窮目無邊,玄色鐵甲讓太陽也黯淡幾分,銀槍如林,森森光寒。


    百姓們齊齊站在城門口,一路目送大軍蜿蜒遠去,心中忐忑不安,猜想這回硝煙最遠會蔓延至何處,又期盼著這些年輕的戰士們,能無一傷亡地平安歸來。


    雲倚風也得了一匹新的駿馬,是千倫草原送來的禮物,體型與飛霜蛟無異,通體漆黑毛發油亮,在日光下久曬後,背上便會顯出一道墨玉斑紋,原本是非常威風的,就是名字沒起好,叫翠華——估計本意是指毛發如翠墨華美,但怎麽聽,怎麽像翠花。


    飛霜蛟打了個響鼻,很不滿地故意顛簸兩下,放著寬敞大路不走,硬是從墨玉大馬身側擠了過去。


    季燕然:“”


    隊伍裏還有一輛大馬車,是耶爾騰為阿碧所準備的。行軍打仗時還要侍妾隨行,聽起來實在有些荒唐,所以又有另一種傳聞,說阿碧已被魔物纏身,發作時瘋癲可怖,還會招來邪穢之物,故耶爾騰不敢將她獨自留在青陽草原,隻能隨時帶在身邊。


    此時,那馬車的簾子正被掀開一個小角,碧綠的眼睛隱在陰影裏,一眨也不眨,目光盡頭是馬背上的白衣公子,又像是早已穿透他的身體,看向了更遠更虛無的天邊。


    篝火熊熊燃燒著。


    九月的夜晚已經很冷很冷了。


    雲倚風穿著一件銀色大氅,將手掌與下巴都縮進去,隻露出幾根細白的手指,捏了一張地圖仔細看。夜狼巫族的老巢位於沙草荒丘最深處,周圍一大片都是茫茫未知的沙漠,狂風一旦刮起來,連天地都是模糊的,張嘴便會吞下一口砂礫。這種鬼地方,哪怕是真的巫或妖,怕也活不下去,更何況那還隻是一群自稱巫的匪徒,貪財好色野心勃勃,又哪裏能忍得住,極端的環境隻會激得他們更加窮凶極惡,如惡獸一般鉚足了勁要往外衝,好爭取更加舒適的環境與生活。


    季燕然將烤肉切成小塊,夾在饢餅裏遞給他:“吃完早些休息吧,往後趕路還有得辛苦,”


    “詩文裏經常說,銀河橫貫。”雲倚風望著掛滿繁星的天穹,“大漠真是個有趣的地方,白日裏風沙彌漫,再艱苦不過,可夜晚安靜下來時,卻是另一番景象。”


    “星空再美,終究住不得人。”季燕然道,“這麽多年,朝廷一直在研究治荒之法,從民間招募了不少高人,已經有了初步的方案,也培育出了耐旱的樹木。拋去夜狼巫族不談,皇兄一直希望邊境各部落能和平共處,因為唯有戰火熄滅,大梁才有可能拿出大筆的銀子,全心全意治理荒漠。”


    “這是好事啊。”雲倚風道,“剿滅夜狼巫族後,或許大家可以坐下來談一談,簽訂一個時間更久、範圍也更廣的和平盟約,把打仗的精力放在治沙種樹上,用一百年、或者幹脆三百年,這裏一定會有新的樣子。”


    “旁人都好說,但耶爾騰是一匹狡猾的野狼。”季燕然擰開水囊,“他想要的利益,與大梁的利益永遠相悖,怕是勸不服。”


    雲倚風喝了一口,皺眉:“怎麽裝著酒?”


    “是摻著酒的水,能暖身子。”季燕然道,“多喝兩口,晚上我再抱著你,就不冷了。”


    江淩飛與李珺恰好路過,兩人先是微微僵了一下,而後便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


    什麽都沒聽到啊。


    大庭廣眾的,真是。


    若說耶爾騰對於阿碧的寵愛,是晃眼地擺在明麵上,引來眾人非議,那麽蕭王殿下對於心上人的顧惜,便是藏在每一處細節裏,唯有一人才會知道。裝衣物的箱子裏墊著軟綢、放著熏香,光寢衣就帶了十套,旁人的睡袋頂多填些棉花駝絨,隻有雲倚風的是用芙蓉羽,又暖又輕,裏頭還多縫了一層最軟的雲柔錦,躺進去後,便像是跌入了被陽光曬過的雲裏。連玉枕也是家裏用慣了的,季燕然替他將頭發散開,道:“我發現你睡覺認枕頭。”


    雲倚風疑惑:“是嗎?我自己都沒發現。”


    季燕然吹熄了燈,又捂住他的耳朵,將帳篷外的嘈雜聲與風嘯減弱幾分,哄道:“這樣就像在家裏了。”


    雲倚風將臉埋在他懷中,低低“嗯”了一句。


    暖和極了。


    隔壁帳篷裏,李珺裹著棉被,凍得瑟瑟發抖。反正也睡不著,便開始胡思亂想,一雙碧色的眼睛卻始終停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過了半晌,他突然驚慌地撲向帳篷另一頭,問:“該不會是中了攝魂術吧?”


    江淩飛連眼睛都不睜,抬手一拳:“滾!”


    李珺捂住鼻子,蔫蔫躺回睡袋。


    嚶。


    而這漫長的黑夜,對於夜狼巫族來說,才是每一天的開始。


    他們的房屋是用巨石壘砌,遠遠看上去,像一隻又一隻怪異的野獸,突兀地生長於荒漠中。


    兩個男人正麵對麵坐著,一個是夜狼巫族的族長毫猛,另一個是紅鴉教的教主,沒有名字,自稱鳧徯,代表著遠古的殺戮與戰爭,對外亦是蠱惑人心的“靈神”。


    “十三部聯合季燕然,大概再過月餘,便能抵達沙草荒丘。”鳧徯問,“族長可有想清楚,要如何應對?”


    “我已經等他們很久了。”毫猛恨恨道,“大梁的黑蛟營,鼎鼎有名的蕭王殿下。對了,還有雲珠部落的銀珠,她的丈夫殺了我的妻子,我便要殺了她償命。”


    外麵亮起了火光。


    一群又一群的人走出房間,如一群又一群的螞蟻,爭先恐後地跪在地上,開始了每一天的祭拜。他們恐懼這漫長的夜色,就如同恐懼即將來臨的末日,嘴裏喃喃念著聽不懂的咒語,將額頭緊貼於冰涼的荒地,戰戰兢兢期盼著能在最後一道天雷降臨時,得到靈神庇佑。


    荒誕,卻又觸目生寒。


    因戰場遠在沙草荒丘,所以邊境百姓的生活並未受到太大影響。依舊放著牧,唱著歌,跳著舞,遊走於村鎮之間的貨郎們,也總會挑一些稀罕貨,比如此時此刻,麵前這把兩尺長,七八寸寬,上頭繃了五根弦的樂器。


    “它就是鳳棲梧!”貨郎操著一口不流利的漢話,斬釘截鐵地說!


    “原來就是這玩意啊。”李珺恍然大悟,爽快道,“行,買了!”


    並且在茶棚歇腳的時候,獻寶一般送給了雲倚風。


    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珺本是好意,他記得當日那句“可惜沒帶鳳棲梧”,便時時惦記著這件事,遇到村鎮時總要問一句,蒼天不負有心人啊,今日總算問到了。具體對話是這樣的——


    “小貨郎,你這有鳳棲梧嗎?”


    “啥?”


    “鳳棲梧,一把琴!”


    “琴啊,有!”


    生意就這麽順利地做成了。


    雲倚風笑道:“鳳棲梧是古琴,不過無妨,這樂器看著也挺別致可愛。”


    “這是雷鳴琴,原是用來驅趕狼群的,後來也能彈奏取樂。”林影久在西北,沒機會見識王府中的大場麵,所以順理成章犯了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錯誤,總覺得像雲門主這般清雅斯文的雪衣公子,十指滑過琴弦就該是高山流水天籟之音,於是便熱情邀請,“不如彈一曲試試。”


    江淩飛笑容僵硬,從牙縫裏往外擠字:“不了吧。”一邊說,一邊在桌下踢了季燕然一腳,管管!


    蕭王殿下坐得巋然不動,我不管,管不了,管了要生氣。


    江淩飛:“”


    雲倚風試著撥了撥弦,聲如雷鳴,果然很適合趕狼。


    江淩飛丟下筷子就想跑。


    季燕然麵不改色,單手按住他的肩膀,將人重重壓回座位,給我聽!


    李珺也興致勃勃,一臉期待地準備欣賞美人撫琴。


    第一聲就如裂帛,不是嘈嘈切切的優美裂帛,而是發怒的肌肉壯漢在扯布,感覺下一刻便要砸了他娘的紡織機。


    李珺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林影和茶棚裏的將士們也驚呆了。


    聲音傳到遠處,其餘部族的人都在罵,什麽鬼聲音?


    耶爾騰聽得心裏煩躁,站起來就要去茶棚,那碧瞳侍妾卻突然說了一句:“是雷鳴琴。”


    他心裏一喜,也顧不得遠處鬼號了,蹲在她麵前柔聲道:“你願意說話了?”


    阿碧與他錯開視線,又看向了天邊。


    一曲終了,也可能沒終,反正沒人能聽明白。隻是見雲倚風停手了,季燕然便誇獎道:“不錯。”


    其餘人也如夢初醒,紛紛報以掌聲,不彈了,不彈了好。


    雲倚風趕忙謙虛:“其實我彈得很一般。”


    季燕然用拇指撫過他的側臉,心底欣慰,你還能知道自己一般。


    結果雲門主下一刻就接了一句,以後要多練練。


    季燕然單手撐住額頭,一臉溫柔地說,好。


    李珺頂著周圍一圈眼神,也快哭了。我我我又不知道,你們事先也沒說啊,還都一臉惋惜地哀歎鳳棲梧沒有被帶來,那我可不就相相相信了嗎!


    雷鳴琴被雲倚風小心收進布袋裏,掛在了翠花身側,如魏晉名士一般,都是要隨身帶著酒與樂器,很風流。


    李珺躡手躡腳,天天跟在後頭琢磨著,要怎麽把這玩意給偷走。


    這一日,幾匹白色駿馬一路疾馳,自大軍身側追過,帶著滾滾煙塵衝向隊伍最前方,引來一陣騷動。


    “怎麽了?”林影勒緊馬韁,回身問。


    “回林副將,來了一群自稱風雨門弟子的人。”下屬道,“說是有急事要見雲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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