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謝了,枝頭上就會結出毛茸茸的小果,偶爾掉落一兩顆在地上,被馬蹄踏碎後,連泥土裏也飄出果香,彌漫著一股子夏初才有的青澀與清涼。


    這一路風景爛漫,果真如雲倚風先前所想的那樣,青山隱隱綠水潺潺,春花夏雨皆有滋味。越往南,天氣便越暖和,臨近丹楓城,厚厚的狐皮大氅已經用不上了,換成細薄縐雪紗,渾身輕便不少。


    許是因為心情輕鬆,連毒發也不像在西北時那般頻繁,偶爾偷偷摸摸咳一兩口血,倒不算什麽大事——至少雲倚風是這麽認為的。此時他正在攤子前忙著嚐果脯,打算買幾大包帶給江淩飛。要登門做客,總不能兩手空空,俗話說得好,隔城送果脯,禮輕情意重。


    季燕然道:“我們是去幫忙的,即便要送禮,也該由他送給我們。”


    “江府家大業大,人人各有心思,依我看,江大哥此時八成已經焦頭爛額了。”雲倚風擦擦手指,“其實我不懂,他常年待在王城,極少回丹楓城,王爺為何就篤定,他能將一切都握於掌中?”


    “謀權篡位這種事,也是要靠經驗的。”季燕然道,“江府其餘人,頂多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上折騰,淩飛可是在王城裏混了七八年,宮裏宮外的明爭暗鬥,他見識過不少,亦參與過不少,光是眼界與手段便比其他人高出一截。”


    雲倚風皺眉:“但江湖與朝廷畢竟不同,我還是覺得不放心。”


    “你就算不放心他的腦子,也要放心他的武學修為。”季燕然將果脯接過來,“現如今的江家,可沒人能是他的對手。”


    雲倚風一想,這倒也是。武林世家比起皇宮來,就是有這個好處——即便不能以威望服人,也能以武力服人,先將對方一一打趴,至少確保自己不吃虧。


    人間四月,小荷才露尖尖角。


    江府後院,那栽種在大缸裏的睡蓮,也剛萌出一絲可愛粉色。


    江淩飛透過一線石窗,盯著那鼓鼓囊囊的花苞,硬是將自己盯出了幾分矜持羞怯的大家閨秀感——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隻能顧影自憐地倚靠窗前,感慨光陰易逝,看他娘的四季流轉。


    江淩晨依舊準時來給他送飯,菜式有油燜春豆,萵筍拌雞絲,還有一道荷葉粉蒸肉。雖說簡單,卻都是精心烹飪的時令鮮菜。這算是唯一的欣慰之處了,至少不是頓頓窩頭鹹菜打發,在吃食方麵依舊很富貴公子。


    江淩飛問:“你這樣頓頓盯著我吃,就沒盯出一絲絲兄友弟恭的美好感情?”


    江淩晨一臉嫌惡。


    江淩飛:“”


    “家裏局勢如何了?”


    這回江三少有了經驗,是在吃飽喝足後才問的,以免又遭掀桌。


    江淩晨簡明扼要道:“五叔與大哥正鬥得你死我活。”


    他話語裏的“五叔”名叫江南震,算是江家除江南鬥之外的二號人物,老謀深算,交友甚廣,在江湖中即便不能說成一呼百應,但想找出二三十號與他交好的“大人物”,還是綽綽有餘的。至於江家大少爺江淩旭,則是名正言順的掌門接任者,在家族中威望甚高,一天到晚板著麵孔,死人棺材板的那種板,不聽話的小娃娃被他瞪一眼,當場就能止住嚎哭,比狼外婆還好使——比如江小九,就是這麽艱難長大的。


    江淩飛又道:“那老四可有動靜?”


    “按兵不動,大概是要等鷸蚌相爭,漁翁獲利。”江淩晨道,“他背後的靠山可不一般,我向蕭王借兩萬兵馬,主要也是想震懾他。”


    江淩飛繼續盤問:“震懾完之後呢?老四既如此深藏不露,理應不會被區區兩萬兵馬嚇得尿褲子,而你也壓根不可能指揮得動大梁軍隊,去爭什麽掌門之位。所以到底是聽信了誰的鬼話,突然就有了天下第一的夢想?勇敢地講出來,哥哥這就去打他。”


    江淩晨被他說得麵上慍怒青紫,看架勢又想掀桌,但一看桌上碗盤皆空,掀也是白掀,於是將主意打到了下一頓上,冷冷道:“晚上你不必吃飯了。”


    江淩飛:“”


    下人及時在門外道:“九少爺,家中來了客人。”


    江淩晨沒放在心上,隨口問:“是誰?”


    “蕭王殿下與風雨門門主。”


    “”


    房中寂靜,能聽清院外風吹睡蓮卷。


    江淩飛道,你看看,我說什麽來著。


    江淩晨咬牙:“你故意的!”


    江淩飛快要冤出一口血來,我被你雇人綁回家,天天囹於暗室,想多見幾個下人都難,哪裏有本事故這種意?


    江淩晨甩手出門,將暗門“咣當”一聲鎖了個嚴嚴實實。


    四周重新黯淡下來,江淩飛靠在牆上,看著細縫中透進來的那束光,微微鬆了口氣。季燕然與雲倚風既然來了,至少能說明西北已定,而自己也總算有了出去的指望。


    蕭王殿下親自登門,於江家而言,自然是件大事。江五叔恰好不在家,這接待貴客的差事便順理成章,落在了大少爺江淩旭頭上。


    此時他正十分疑惑道:“三弟?沒回來啊。”


    季燕然:“”


    雲倚風:“”


    江淩旭繼續說:“我還以為三弟仍在西北征戰,因此不敢寫信將他召回,國事自然是要更重要些的。”


    他說得冠冕堂皇,也確實沒見過江淩飛,便幫忙猜測:“會不會是路上耽擱了?”


    “或許吧。”季燕然笑笑,“既然淩飛還沒回來,那我們也就不打擾了,告辭。”


    江淩旭親自將兩人送出江府,看架勢恨不能再雇一輛馬車,好將這突然登門的不速之客拉得越遠越好。


    厚重大門在身後轟然關閉,震裂半天紅彤彤的流雲。


    雲倚風道:“早知如此,就不該在路上耽擱,現在要怎麽辦?”


    “淩飛的字寫得極潦草,想模仿並非易事。”季燕然道,“兩種可能,第一,他被人操控心神,寫信問我借兵;第二,的確有人與他的字跡一模一樣。”


    先前送往西北的幾封書信都在,回到客棧後,雲倚風又從行李中摸出來一張紙,季燕然不明白:“這是什麽?”


    “釀酒古方。”雲倚風道,“王爺喜歡喝璃州醉春風,我就請江大哥寫下了釀造之法,原打算親手試試的。”但後來一頓羊肉湯將蕭王殿下吃得上吐下瀉、臥床三天,便徹底打消了釀酒這種高難度念頭。


    將筆跡一個一個比對下來,果然就發現了幾個常用字的區別——都在極細微的勾與點,若非心細如發,很難看出端倪。


    雲倚風道:“借兩萬大軍鎮守丹楓城,若不是江大哥的意思,那這人的目的是什麽?哪怕王爺答應借兵,軍隊也斷然不可能幫他做事啊,隻是受命維護城中秩序罷了。”


    季燕然道:“幫他做事雖不可能,不過若對方的目的是令丹楓城大亂,那屆時有兩萬駐軍,又有許多來湊熱鬧的江湖門派,想要渾水摸魚在這兩撥人中挑出矛盾,還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


    雲倚風皺起眉頭:“所以對方的目的,是想令朝廷與武林對立?”


    “要是真出了亂子,我難辭其咎。”季燕然道,“兵是我調的,而天下人人皆知淩飛與我關係匪淺。”到那時,流言可不會仔細分析真相,更不會管你的初衷是不是守城安寧。隻會說蕭王殿下徇私,為幫江淩飛奪權,不惜調動數萬大軍,調得武林中人怨言四起,調得城中百姓不得安寧,在皇上麵前亦難有所交代。


    把城中攪個地覆天翻,無論是對江家、還是對整個武林而言,都無任何好處。唯一能從中獲益的,目前看起來隻有兩類人,第一種,巴不得天下大亂的、大梁的仇人,第二種,季燕然的仇人。


    雲倚風道:“所以最後還是衝著王爺來的?”


    “先將人找到吧。”季燕然道,“我們去問問城中驛館,可有收到你給淩飛的回信。”


    從軍中送出的信函,有軍隊專用的通路與信使,所有記檔都清清楚楚。丹楓城的驛官查閱後稟道,的確接過兩封雲門主的書信,並且早已按時交至江府管家江忠手中,回信也是由江忠親自送過來的。


    “江府家大業大,管家要比尋常人家多不少。江忠雖不是排名第一的大管家,地位卻也不低了,出門都是坐轎的。”驛官道,“一般人怕是差遣不動他。”


    子時,城外密林。


    天空正飄著不大不小的雨,淅淅瀝瀝,淋得人心煩意亂,焦躁難安。


    江淩晨問:“現如今要怎麽辦?”


    隱藏在陰暗處的人,連聲音也是陰暗的:“蕭王親自前來,我們先前的計劃怕是要改一改。”


    “改成什麽?”


    對方一步一步從樹林裏走出來,像是要貼近細說,江淩晨登時便警惕後退兩步,盯著那團模模糊糊的黑影,右手握緊劍柄。


    黑影“嗬嗬”地笑了起來:“怎麽,小少爺擔心我會殺你?”


    “你就站在那裏!”江淩晨拔劍出鞘,警告對方,“再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黑影依他所言停住腳步,又提醒:“我不殺小少爺,小少爺卻應當去盡快殺了送信那人。”


    江淩晨麵色一僵,忠伯?


    黑影見他站定不動,便補一句:“怎麽,還要我解釋原因嗎?”


    江淩晨狠狠合劍回鞘,轉身跑回了江家山莊。


    黑影嘴裏發出輕蔑嗤笑,腳下輕飄,似乎隻是一眨眼的時間,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鬼魂一般。


    江府後院裏,管家江忠正在打鼾,睡得相當沉。


    窗口傳來“磕嗒”一聲,一道影子悄無聲息溜了進來,正是江淩晨。


    他在床邊站了半天,最後一狠心,咬牙剛要動手,胳膊卻被人從身後一把鉗住。腕間傳來刺痛,穴位也被內力封死,還沒反應來是怎麽回事呢,漆黑麻袋就套上了頭。


    這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了,江淩晨心裏駭然,覺得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肚腹咯得鈍痛,晚上吃的飯喝的茶,險些一並招呼了出來。腦袋與胃皆是翻江倒海,就在他即將忍不住時,幸好,“咚”一聲,落地了。


    有人問:“沒被發現吧?”


    另一人答:“沒有,看著像個小娃娃。”


    十五歲的江家小少爺,出師未捷人先暈,在自家地盤被歹徒綁架,還要被叫做“小娃娃”,無論是**還是精神,都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打擊,怒火自是滔天。直到被雲倚風從麻袋裏拽出來,兩隻眼睛都還是通紅的——不是怒發衝冠的那種猛男型狂野紅,而是眼眶一圈弱兮兮的紅。


    雲倚風驚訝:“怎麽會是九少爺?”


    季燕然回憶:“江淩——”什麽來著?


    雲倚風接話:“晨。”


    名號如此不響亮,更受辱了。


    江淩晨破口大罵:“快放我回去!”


    “淩飛人呢?”季燕然蹲在他麵前,和顏悅色,“把他交出來,我便放了你。”


    江淩晨道:“已經殺了。”


    季燕然眼神陡然變暗。


    江淩晨:“”


    雲倚風在旁插話:“九少爺,王爺與三少爺的關係你應當清楚。倘若他當真已遇害,你怕也活不了。還有,若我是你,方才就會說一句‘不知道’,這才是既不配合又想自保的最好回答。而不是賭氣應一句‘殺了’,反倒主動承認與自己有關。”


    這番話說得威脅與逼供俱全,還帶有一絲絲嘲諷,於是江淩晨不光是眼睛紅,連帶著麵色也一道漲紅起來,整個人如正在炭火中翻滾的鐵球,又燙又炸。


    “同一個問題,我不想再問第二遍。”季燕然語調冰冷,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他,“若現在不想回答,往後也就不必再答了。”


    若說江家大少爺的眼神等於十個狼外婆,那蕭王殿下至少也能頂三百個,還是獠牙森森,滿嘴是血,連花頭巾都懶得裹一條的那種,站在窗口露出半個頭,能將小娃娃嚇出一輩子的濃厚陰影。


    沙沙的雨停了。


    暗室的門也悄無聲息打開了。


    江淩飛打了個嗬欠,看著眼前少年,問:“怎麽,三更半夜一臉騰騰殺氣,是要來滅你哥哥的口?”


    江淩晨咬牙切齒,側身讓開入口。


    季燕然從陰影處走了出來。


    江淩飛如釋重負:“快快快,來給我解開。”


    季燕然看著他這渾身鐵鏈的恥辱造型,發自內心道:“你可真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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