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滾石,如夏日雷霆暴雨一般傾瀉而下。


    這是一條狹長山穀,行軍作戰時,若需路過這種地勢,統帥便需要再三斟酌,以免遇到埋伏。隻是蕭王殿下或許命裏犯兵書,所以才會無論走到哪裏,哪怕是為了情情愛愛的私事,也要平白來上這麽一遭。


    江南震拔劍出鞘,大喊:“小心!”


    這支隊伍裏,無論是江門子弟或是皇家近軍,皆是經驗豐富的高手。他們手中寒劍錚錚,生生將巨石砍落至別處。


    馬車從中裂開,季燕然抱著雲倚風躍上馬背,飛霜蛟長嘶一聲,撒開四蹄閃躲避開滾石,向著山穀處急速跑去。鋪天蓋地的石雨,沿途帶起漫漫灰塵、砂礫與斷裂的樹,巨大一朵冠葉掃下來,那遮天蔽日的架勢,讓人恍惚覺得,整條峽穀怕是都要被填平了。


    “王爺!”梅竹鬆的馬匹受傷,跌跌撞撞跑到避險處,“雲門主沒事吧?”


    “沒受傷,被嚇到了。”季燕然單手護住雲倚風,抬頭往山上看了一眼,咬牙道,“殺了他們!”


    “是!”距離最近的一隊近軍齊聲領命,舍棄胯|下戰馬,如猿猱一般攀附上石壁,靈巧地向上攀去,一眨眼便消失在了茂盛叢林間。


    而巨石還在不斷滾落著,估摸是沿途帶起的灰塵太大,偷襲之人看不清下頭,便想著要越穩妥越好。江南震吩咐弟子顧好受傷的同門,又拍了拍袖上灰塵,道:“十有**是千秋幫的人聽到消息,所以想先一步殺人滅口。”


    這地方距離金豐城極近,的確有這種可能,不過設伏暗殺蕭王,這膽子還真不是一般人所能有。梅竹鬆此時也顧不上再聽江南震分析誰是幕後主使了,隻匆匆取出一瓶藥丸,喂雲倚風服下幾粒,勉強止住了驚懼之症。


    “沒事。”季燕然用披風遮住他,輕聲道,“下雨了,在打雷。”


    雲倚風驚魂未定,過了半天才問:“打雷,是房子塌了嗎?”


    季燕然道:“嗯。”


    雲倚風稀裏糊塗地想,難不成是工匠偷工減料,那以後要住在哪裏。還有,所有從集市上精挑細選來的好東西,鍋碗瓢盆梅子酒,豈不是全部被埋了?


    於日常生活而言,房子塌了,顯然算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雲倚風頗為愁眉苦臉,覺得自己怎麽這麽倒黴呢,剛打算說那不如我們先回春霖城,順便看看清月與星兒,身後卻又傳來新的“砰”一聲!


    “咳咳!”他被嗆得直咳嗽,牽動心脈傷處,越發焦躁難受。


    季燕然抬掌按住他的胸口,輕輕揉了兩下,抬頭冷冷看向另一邊。


    闖禍的將士後背冒汗,小聲道:“王爺恕罪,方才沒抓牢,讓他給掙脫掉下來了。”


    “砰”一下砸出悶響的,是一個人,一個埋伏在山巔,原打算滾落全部巨石後就跑路的人。同夥約莫五十有餘,大部分被近軍所殺,餘下的七八人,全部被帶下山審問。


    這一審,還當真是千秋幫的弟子,連帶著將金豐城的地方官徐煜也交代了出來,說是掌門在昨日被徐大人急匆匆叫進官府,兩人在密談半個時辰後,便有了這峽穀中的滾石陣。


    江南震怒斥:“當真賊膽包天!”


    季燕然問:“除了這峽穀滾石,可還有別的陷阱?”


    “這我確實不知。”那弟子連連磕頭,“江掌門饒命。”


    他並未提到季燕然,顯然並不知曉麵前男子的的身份,連暗殺的主要目標是誰都沒搞清楚。由此看來,甚至極有可能連邛千都被徐煜瞞著,否則一個江湖中人,出了事哪怕卷起銀兩跑路呢,總該比朝廷命官多些逃生門路,犯不著冒險刺殺皇親。


    “王爺。”梅竹鬆道,“若徐邛二人是昨日才接到消息,那我們及時換一條隱秘小路,應當能避開些許。”


    季燕然恨得牙根都癢,但此時卻也不是追究問責的時候,便招來近軍,命他以最快的速度去找一架新的馬車,又令親信持半枚兵符,前往臨近駐地調撥一萬大軍暫且圍住金豐城,所有與徐煜或是千秋幫有關的人,一律不得進出。


    江南震心裏暗喜,想著邛千那老東西,這回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原本隻想讓季燕然去城中敲打敲打,沒曾想對方自己找死,居然演了這麽一場戲,導致整座城都被大軍團團圍了起來——這消息一旦傳出,還有誰敢站江淩寺的隊?


    這件事情一解決,江南震心裏的大石頭也就落下大半,倒開始真的關心起雲倚風的身體來,一路都差遣弟子顧前顧後,力求能在季燕然心中留個好印象。說到底,這天潢貴胄、大梁將軍的光,總不能全讓那吊兒郎當的侄兒沾了去,自己也該分得一杯羹。


    馬車是臨時找來的,到底不如先前那一輛氣派,又小又憋屈,雲倚風盯著前頭搖晃的簾子,半天沒說話。季燕然問他:“躺得不舒服?”


    是挺不舒服,但並非不能忍。雲倚風想,畢竟舊房子已經塌了,湊活住幾天馬車也是沒有辦法,於是違心道:“還成。”


    說完又伸出手,費勁地想要觸碰他的臉頰,季燕然主動將頭低下來,按住那冰涼掌心。


    雲倚風用拇指蹭了蹭,疑惑道:“你怎麽哭了?”


    “有嗎?”季燕然深呼吸了一口,將眼淚胡亂擦掉,勉強笑道,“嗯,房子都塌了,我傷心。”


    雲倚風皺眉:“我還以為咳,是因為我快死了,所以你才哭。”


    他唇角有一絲鮮紅,季燕然用布巾沾掉:“你不會死的,不許亂想。”


    雲倚風靠在他懷裏,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繼續道:“可我夢見我娘了,她說要帶我走。”


    雲山霧罩,沒看清臉,就覺得對方一身雪白,感覺冷冷冰冰,不像老太妃那麽慈祥親熱,與想象中的娘親不大一樣,身畔又是狂風又是大雪,肆虐啊,眼睛都睜不開。


    “別夢到她。”季燕然心裏空落落的,不想聽這不吉利的話。


    “我也夢到你了。”雲倚風趕忙道,“每個夢裏都有你。”


    所以在彌留與病痛中,才多少有了那麽一絲絲類似於甜的滋味,無論是睡著還是醒了,都能第一眼就看到他。


    但這一絲絲的甜,隻怕也很快就要沒有了。


    雲倚風半是迷糊半是清醒,想著自己餘日無多,應當等不到蒼翠城裏新建的宅子,隻能躺在這狹小的馬車中,渾渾噩噩走完最後一段路。但話說回來,舊宅住得好好的,卻被一道雷給劈了,這要找誰去講理?流年如此不順,雲倚風鬱悶得難以自拔,紅著眼眶怔怔地想,自己這般倒黴的人,怕是連排隊喝孟婆湯時,都要被鬼差惡狠狠盯著灌上七八碗,直到將前塵舊事忘得一幹二淨,方才能去投胎轉世。


    但他不想忘,也不舍得忘,哪怕是對方一句話、一個笑,都想用刻刀細細雕在心尖處,任誰都奪不走。


    季燕然替他輕輕擦掉眼淚,看著懷中木然蒼白的人,心如刀絞。


    金豐城已經被大梁駐軍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從千秋幫到金豐城府衙,皆有重兵把守,哪怕是大嬸子出門買個菜,都要被細細盤查上三四回。


    恰如季燕然先前所預料的,邛千其實並不知道要在峽穀中經過的人是季燕然,他以為那位蕭王殿下還在別處待著呢,自己要除掉的隻有那偷去賬本、多管閑事的江南震。而徐煜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在房中來回走動,如同被困入鐵籠的耗子,狠狠罵道:“混賬東西!”


    這一句倒不是罵千秋幫與邛千,而是在罵前幾日突然出現在房中的蒙麵人。當時自己正因賬本失竊一事而焦心,對方武功高強,口口聲聲說能有辦法解決問題,而前提條件是,要酬勞黃金千兩。


    徐煜將信將疑,莫說是黃金千兩了,就算是萬兩,隻要能解決問題,那他也定會感激涕零雙手奉上。蒙麵人見他似乎不大相信,便丟過來幾張紙,正是從那丟失的賬本上撕得。


    “賬本是被江南震所竊,我自有辦法取回。”對方接著道,“但需要徐大人替我做一件事。”


    徐煜趕忙道:“高人但說無妨!”


    “明日午後,江南震會帶人路過魚兒峽穀。”蒙麵人道,“我與他有深仇大恨,又礙於誓言,不好親自動手。所以想請大人布下巨石陣,將其趁亂殺之。”


    徐煜有些為難,殺江南震這事,他是很樂意去做的,畢竟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已的大秘密,斷然留不得。可在峽穀中布下巨石陣,這種大張旗鼓的事情,官府又實在不方便做,思前想後,便將邛千找了來。


    兩人合作多年,相互知根知底,這回也是一拍即合,隻是萬萬沒料到,非但派出去的弟子沒有回來、賬本與蒙麵人皆無影無蹤,更是連老巢都被官兵給圍了。大勢已去,徐煜隱約聽到傳聞,說與江南震同行的竟還有季燕然,方才在一片絕望中,隱隱約約琢磨出了幾分滋味來——那蒙麵人隻怕並非幫手,而是有意挑唆,惹自己去激怒蕭王殿下,所謂“礙於誓言,不好親自動手”,都是屁話。


    但事已至此,懊悔又有何用呢?


    “唉!”他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清晨,馬車停在了遊俠山下。


    遊俠山,光聽這名字,便是一派浪蕩江湖大俠氣,而現實中也的確陡峭險峻,非武功高強者不能入。眾人為避埋伏,最終選擇了這條路,梅竹鬆看著麵前綿延的群山,擔憂道:“怕是要費些力氣。”


    “這是最近的一條路了。”季燕然背起雲倚風,“走吧,兩天之內,務必要抵達木槿鎮。”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恢複矯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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