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本該牢牢藏著掖著,半絲風聲不漏才對,此番卻驟然被兩個不相幹的外人聽到了。雲倚風覺得,江淩旭內心定然正在驚怒交加、驚濤駭浪,便帶著十分誠懇的彌補心態,許諾道:“大少爺放心,風雨門定會幫忙查清真相。”


    “我先替大哥換一處幹淨的居所。”江淩飛道,“再過幾日,就是五叔繼任掌門的日子,有許多事情都在等著他去處理,理應顧不上這頭了,大哥正好清靜一段時間。”


    江淩旭搖頭:“成王敗寇,一切皆為我咎由自取,現在也無話可說,隻是你大嫂與幾個孩子,往後怕要終日惶惶難安了。若我久困於此,還請三弟替我將他們送回嶽城娘家,好生安置。”


    江淩飛點頭:“好。”


    一行人離開水牢時,已近子時。


    雲倚風試探:“倘若當真是江五爺設計陷害,那過幾日的掌門接任大典”


    “無憑無據,於綿綿又明顯隻是一枚棋子,完成任務後被人滅口都有可能,僅靠這個,怕是阻止不了五叔上位。”江淩飛道,“況且江家內部多年來勾心鬥角,比這卑鄙陰險的手段多了去,大哥也不見得有多光明磊落,隻是這次鬥輸了而已。選掌門向來是選誰有能力,並非要選一個品行高潔的道德楷模,說實話,江家也的確找不出道德楷模。”


    雲倚風問:“那還要繼續往下查嗎?”


    “查。”江淩飛道,“大哥與五叔誰輸誰贏,我不感興趣。但有人光天化日行刺掌門,在場數百弟子竟無一人察覺,還能讓對方得手後順利離開,十有**是有內鬼從中接應,不將此人揪出來,江家始終存在隱患。”


    而這“內鬼”究竟是誰,結合目前種種線索來看,江南震顯然該排第一位。


    雲倚風點燃房中小燈,琉璃罩側透出芙蓉錦繡,鋪散在屏風上,看著甚是花團喜氣。


    季燕然道:“江南震替你找到過血靈芝,我是真想賣他這個麵子。”


    “也未必就是他所為呢。”雲倚風洗幹淨手,“謀害掌門,放在哪裏可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江五爺為人謹慎,應當不會輕易冒這份險。”


    雜役送來沐浴熱水,是月圓圓特意備下的,裏頭加了世家公子中正流行的洛絮花油,據說是蓬萊仙人傳下妙方,泡完之後,可使遍體生香。


    雲倚風懶洋洋趴在浴桶邊沿:“一聽就不是什麽正經好仙。”不泡清心寡欲,不泡見素抱樸,泡個遍體生香,豈非要更加留戀紅塵俗世,畢竟香,誰會不喜歡香?


    比如說蕭王殿下,就很喜歡。


    他在他脖頸間細細嗅著,一手環過對方腰肢,另一隻手從肩撫捏到腿,掌心觸感柔軟,已經不再似病時那般隻剩一把纖細骨頭,笑起來的眼中亦神采飛揚:“癢癢。”


    季燕然單手捂住他的眼睛。


    水花一波一波漾出浴桶,洇濕了整片地麵。


    一夜未幹。


    翌日清晨,腰酸腿疼的雲門主,越發斷定了那的確不是一位正經好仙。


    於是他特意找到月圓圓,叮囑今晚的浴水裏可莫要再加什麽洛絮花油了。


    “那加什麽呀?”月圓圓問得天真無邪。因為大家都知道的,現在天下太平嘛,所以無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哥們,平時都喜歡搗鼓一些精致的小玩意,也養了一身富貴毛病,衣食住行皆有講究,沐浴更是萬萬不能一桶清水了事。所以圓圓姑娘就覺得,比所有公子加起來都要更好看更飄逸的雲門主,可能也挺講究的,自己一定不能怠慢。


    雲倚風看她模樣可愛,想起靈星兒,隨口胡扯的毛病再度複發,一本正經回答,加點蔥薑蒜吧。


    月圓圓吃驚:“啊?”


    “你休要理他。”江淩飛從院外走進來,笑著罵了一句,打發月圓圓去做事,又問,“王爺呢?有宮裏來的人找他。”


    宮裏來的人。


    一聽這五個字,雲倚風心裏就隱隱湧上不祥預感。畢竟按照當今皇上的性格,應當不會閑得沒事就寫來一封書信傾訴兄弟思念關懷之情,可千萬別是哪裏又有新的軍情。


    來人隻帶了一封密旨,蓋著李璟的私印。


    季燕然挑開火漆草草看過一遍,眉頭半是舒展半是擰結。舒展是因信中所提與軍情無關,天下與百姓依舊陶陶安穩著;擰結是因為有人向李璟告密,說江南震與當年的盧廣原、甚至與叛賊謝家皆關係匪淺,命季燕然無論如何也要將事情查明,一切塵埃落定前,萬不能讓此人成為江家掌門。


    江湖第一門派,於整個中原武林而言,地位舉足輕重,而武林的安穩又與國家的安穩息息相關,李璟的擔憂算是情理之中。


    “告密,會是誰呢?”雲倚風問。


    “皇兄沒有明說。”季燕然燒掉信函,“朝廷眼線遍布天下,數量或許是十個風雨門之多,會聽到任何消息都不算意外。”


    但無論告密者是誰,現在聖旨都已經送到了蕭王殿下手中,事情便成了非管不可。


    季燕然暗自歎氣。雲倚風懂他的難處,畢竟自己現在能如此活蹦亂跳,全靠江南震。李璟的信函裏又吩咐要“暗中查明,不可鬧個沸沸揚揚”,現在一無憑證,二欠恩情,三來掌門之位還是自己親口許下的,要如何出手幹預,的確是一樁令人頭疼的麻煩事。


    而唯一的解決辦法,似乎就隻剩下了


    江淩飛歎氣:“也罷,那就由我出麵吧。”


    雲倚風鬆了口氣:“多謝。”


    又鄭重許諾:“待我將來學會了釀酒,定然親手為江大哥製一壺璃州醉春風。”


    江淩飛冷靜推辭:“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況且酒要釀給心上人,喝起來才別有滋味,我一個外人,就不湊這熱鬧了。”


    “你怎麽能算外人。”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那就這麽說定了,何時雲兒學會釀酒,前十壇子都歸你。”


    江淩飛:“”


    另一頭,江南震剛見完三四名上門拜會的掌門,回住處的途中,已有弟子向他稟報了江淩飛夜探江淩旭,並且下令將人挪至翠杉園關押的事情。


    翠杉園,那是江家一處破落的偏宅,蛛網灰塵半尺厚,人人路過都要捏著鼻子走,但同水牢的環境比起來,顯然已是天上地下。


    “這些小事就隨他吧。”江南震擺擺手,“我昨日也是被氣昏了頭。”


    “還有件事。”弟子壓低聲音,“三少爺今晚要在煙月紗設宴,幾乎把家中所有的堂主與少主都請了,獨獨避開了五爺的人。”


    江南震猛然停住腳步:“這是何意?”


    “千真萬確。”弟子擔憂,“怕是來者不善啊。”


    而家中其餘人在接到江三少的請柬時,第一反應也是,來者不善。


    眼看江家馬上就要選出新掌門,繼續帶領大夥安穩消停了,卻偏偏又冒出新的幺蛾子,人群裏有確實遊手好閑、隻圖享樂的少爺公子,已經快要愁得哭出來。你說說,爭權奪勢有什麽好呢?打個你死我活灰頭土臉,哪有喝酒鬥蛐蛐快活,大哥可直到現在仍在牢裏蹲著呢,還沒長記性?


    長籲短歎,短歎長籲。


    煙月紗中,月圓圓正在帶領丫鬟忙著布置,從酒盞到菜式,還有席間所奏的曲子,皆與王城宮中一模一樣,就差將八十萬黑蛟營搬來,再在臉上塗滿“有靠山”三個血紅大字。


    此等來勢洶洶的架勢,足以震住江家絕大多數人。雲倚風道:“要是最後查明江五爺與叛軍無關,那這回可真是我們對不住他。”畢竟大典流程都排練好了,一波又一波來道喜的武林同盟也親切寒暄過了,臨到繼任的關鍵時刻,卻出了這種亂子,估摸任誰都會一個頭兩個大。


    “將來若證明是我們錯了,再登門請罪,好好做一番補償吧。”季燕然道,“現在有皇兄的旨意,也隻能先如此。”


    雲倚風點頭:“嗯。”


    兩人回到了客棧暫居,煙月紗是不能再住了,否則未免食言食得太過明目張膽。但又實在不放心,畢竟江淩飛的靠山再大也歸朝廷,在江家算是孤立無援,便又悄悄折返,隱在暗處探聽著外頭動靜。


    江家乃武林世家,堂主少爺們自然個個武功高強,所以雲門主舉手保證,我這次一定不會再暴露行蹤,不然就當場金盆洗手,回家給你洗不是,回家跟你吃喝玩樂。


    季燕然在他額上親一口:“無妨,暴露了也不要緊,反正他們都打不過我。”


    江淩飛在旁路過,滿臉嫌棄。


    華燈初上時,這場“歡宴”也拉開了帷幕。


    酒菜都是時令佳肴,杯盤碗盞也精致華美,月圓圓帶領雅樂居諸多樂師,絲竹管弦如水潺潺傾瀉,悅耳動聽。總之,這是一場看起來相當體麵闊氣,理應賓主盡歡的豪門酒宴。


    但實際情況就有些一言難盡了。在現場這許多賓客裏,有人忐忑難安,有人疑神疑鬼,有人連聲歎氣,有人存心盼著演好戲,還有不學無術的紈絝闊少戲文看多了,生怕飯吃到一半,江淩飛一摔酒杯,從門外“呼啦啦”衝進來數十名刀斧手——宮廷戲碼裏,不是常有這種事情嗎?


    總之就,食不知味,食不知味。


    圓圓姑娘也不是很滿意這死氣沉沉的氣氛,於是手下琴弦一轉,硬將軟綿綿的雅樂小調換成了歡快跳躍的迎新春,就差叫個二胡嗩呐班子來現場吹彈,而就在這喜氣洋洋的過年氛圍裏,江淩飛放下酒杯,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諸位對五叔繼任江家掌門一事,有何看法啊?


    “咳咳!”席間有人恰好喝了一口湯,猛然受此驚嚇,全部灌進了氣管裏,


    “二哥怎麽如此不小心呢。”江淩飛溫和埋怨,又道,“那不如就由你先說說看。”


    所有人都對這倒黴鬼報以萬分同情的目光。


    江家二少爺名叫江淩生,也就比二王爺李珺多了那麽一點點祖傳的武學修為,其餘方麵還當真挺相似,都是一心享樂,生怕會擔一點點責任的富貴紈絝。此番猛然被抽中回答此等驚天問題,眉毛都快擰成死結了,便隻敷衍道:“大家怎麽看,我就怎麽看,都好,都好。”


    “這‘都好’是何意?”院外有人朗聲問,門簾一動,卻是江南震率領眾弟子,浩浩蕩蕩走了進來。


    也對,江淩飛這種“設宴”的路子,可是半分情麵都未給他留,已經能算作明晃晃的挑釁了。若此時再縮頭不出,那將來還能使誰信服?


    江淩飛示意月圓圓停了奏樂。


    現場死寂一片,氣氛壓抑沉悶,有身體差一些的長輩,已經顫巍巍要昏過去了。


    “這宴席家中人人有份,怎麽就獨獨繞過了蒼鬆堂。”江南震道,“什麽時候同我如此見外了?”


    “五叔說笑了。”江淩飛單邊眉頭一挑,“蒼鬆堂最近迎來送往,熱鬧非凡,怎還會看得上我這小場麵。況且也並非人人有份,鴻鵠樓的人不也沒來嗎?”


    他這話說得夾槍帶棒,火|藥味十足。席間眾人皆暗暗叫苦,不懂這向來不喜回家,恨不能躲到天邊去混逍遙日子的三少爺,為什麽突然就有了爭權奪勢的想法,還爭得如此猝不及防,沒有一點點鋪墊。


    “五叔年紀大了,就該回家頤養天年,侍弄花草享清福,何必勞心江家這許多瑣碎事。”江淩飛站起來,吊兒郎當走下主座,“凡事孝為先,這種操心費神的苦差事,還是侄兒替叔叔擔了吧。”


    雲倚風隱在暗處,就見江南震臉上早已黑成一片,卻仍強忍著沒有發作,隻問:“蕭王人呢,怎麽不見他赴宴?”


    “好端端的,五叔找王爺做什麽。”江淩飛一笑,“況且朝廷又不會管江家事。”


    這話就說得有些厚顏無恥了,朝廷不管江湖事,那是因為朝廷不想管。什麽時候朝廷若想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家還能飄到天上去?況且今晚這頓酒宴,可處處皆是朝廷的影子,就比如說吧,好好一道紅燒肉不叫紅燒肉,叫八十萬,八十萬,這還能是什麽別的意思?


    江南震壓低聲音,咬牙道:“你休要鬧事!”


    “五叔想多了,我這回真不是鬧事。”江淩飛與他針鋒相對,冷冷道,“而是想盡快平息事端,讓江家重回天下第一。”


    “嘩啦”一聲,蒼鬆堂的弟子齊齊寒劍出鞘。


    席間那位一直搖搖欲昏的老人,終於受不了這刺激場麵,真的昏了。身旁家眷趕緊喊人相助,外頭的家丁也急急忙忙跑進來,現場一片嘈雜,有人總算壯著膽子,趁亂勸了一句,大家有話不妨好好說,都是自己人,千萬別打打殺殺傷了和氣。


    “放心,我自不會與五叔刀劍相向。”江淩飛道,“這樣吧,從古至今無論哪個幫派,掌門人向來都是能者居之。不如三日後我與五叔比試一場,正大光明決出勝負,如何?”


    江南震與他對視片刻,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現場其餘人心裏都明白得很,一來兩人年歲上就存在差異,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如何能同二十多的年輕人比體力?更別說三少爺天生就是習武奇才,不到十歲便已打遍江家,現在估摸更是一騎絕塵天下無敵,五爺如何能贏得過他?


    由此可見,江家的掌門啊,怕是要換人了。


    這頓飯吃的賓主都不怎麽歡,待到眾人散去後,江淩飛方才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對月圓圓道:“你也去歇著吧。”


    “王爺與雲門主還沒吃飯呢,少爺也沒動幾下筷子,我去炒幾碗青菜牛肉麵來。”月圓圓站起身,跑到門口又問,“少爺真的要當掌門了嗎?這回總不是再騙我了吧?”


    江淩飛笑笑,並未答話。季燕然與雲倚風也從暗室中出來:“當真要比武?”


    “五叔的厲害之處在做人,不在武學修為,他應該清楚自己絕非我的對手。”江淩飛示意兩人坐下,“估摸今晚或明日,就會去客棧找王爺了,還是先想想要怎麽應付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雲兒:今天我的業務能力還行.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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