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妃原名塔娜,少女時梳兩條黝黑發辮,騎一匹高頭駿馬,靴筒裏插著圓月彎刀,英姿颯爽極了。她十九歲時嫁給先帝,從此由草原上的明珠公主,變成了大梁帝的明妃,便再也未離開過王城。


    先前未離開,是因為先帝尚在,所以無論心中有多思念萬裏草場、多思念家中親人,也隻能待在甘武殿中,孤獨看著天空飛過的鳥雀,等待父母兄長進宮探親。


    先帝駕崩後,便更不能離開了。那段時日,關於皇位的猜測如看不見的鬼影,在王城裏飄著,在人群裏飄著,也在新帝耳邊飄著。是老太妃狠下心,將季燕然從西北邊關招了回來,陪他一道去覲見李璟,主動表明立場,又對著列祖列宗許下重誓,方才勉強消除了兄弟二人間的隔閡。


    不離開王城,也是給皇帝一粒定心丸,就連最不學無術的李珺也深知這一點。所以此番,當老太妃突然跪求要前往西南,而李璟又陷入沉默時,平樂王立刻就覺得,自己有必要出來打個圓場了。


    “這段時間天氣正熱,酷暑三伏天的,南邊就更潮悶了。”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兩人神色,強行擠出一張輕鬆笑臉,“區區一個野馬部族,七弟理應能處理妥當,太妃不必太著急。”


    李璟也示意德盛,先將人從地上攙了起來。


    老太妃怎會不知這其中利害,但想起先前在王府時,江淩飛那段古怪又毫無頭緒的話,卻又難免牽腸掛肚、心急如焚。冬日裏的雪紛紛飄著,那時自己正坐在榻上烤火,小爐子上溫著一盅甜湯,裏頭加了棗子與黑米,又香又甜軟。


    江淩飛盛出一碗:“幹娘,嚐嚐。”


    “出去一趟,倒像是去跟誰家廚子偷了師。”老太妃笑著吃了一口,“不錯,是我的口味。”


    “那我去將菜譜寫下來,交給劉嬸。”江淩飛替她捏腿,“將來哪天,我若不在了——”


    “胡言亂語。”老太妃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埋怨,“溜出門去遊山玩水,就說遊山玩水,什麽叫不在了。”


    如果換成季燕然,此時就該老老實實“呸”幾句,將晦氣吐出去。江淩飛卻隻笑了笑,自顧自道:“生死有命,若有朝一日,人人都看我不順眼了,那活個七八百年也無樂趣。”


    再後來,他還當真將那黑米紅棗粥的熬法寫了下來,再加上其餘幾道老太妃愛吃的江南小菜,全部交給了蕭王府的廚子。當初沒在意,可放在此時再看,他怕是心中一直就存著悲觀死誌,如一片浮萍,在驚雷與波濤中兀自飄著。


    “淩飛自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可我視他如親骨肉,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不管。”老太妃道,“有些話,燕然與雲兒都勸不得,隻有我說了,他才肯聽。還請皇上恩準,讓我親自將這逆子押回王城受審!”


    李珺在旁偷偷擦汗,這明太妃,平日裏小心謹慎極了,怎麽偏現在卻如此執拗,皇上他明擺著不願意啊!


    該勸的也勸了,實在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麽,平樂王整個人既惶恐又悲傷,心情相當複雜,回想起當初在西北的快活日子,還是死活都搞不明白,自己那“江湖朋友”浪蕩公子當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成了反賊的兒子了呢?會不會是搞錯了?


    眼見氣氛僵持,德盛躬身上前,小聲道:“皇上,柳大人還在外頭候著呐。”


    “宣。”李璟靠回龍椅,“先扶老太妃回去吧,西南之事,容朕再仔細想想。”


    李珺這回反應挺快,還沒等德盛使眼色,便上前攙住老太妃,與她一道出了禦書房。


    “也不急於這一時。”走到沒人處,他低聲勸道,“對方處心積慮,屢次挑撥皇兄與七弟的關係,倘若這回在太妃南下時,又趁機放出謠言,說這一切都是七弟謀劃,隻為讓母親離開王城,自己好專心造反,那皇兄會怎麽想、怎麽做?反倒害了七弟,不如先回家去,慢慢再想辦法。


    這一番連哄帶勸,聽著倒也有幾分道理,老太妃暗自歎氣,滿懷心事地,與他一道出宮了。


    玉麗城中,雲倚風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專心致誌扇風燒火。因客棧老板的手藝實在太過酸辣,三人一貂都受不了,所以玉嬸便被暫時請來煮飯。此時她正端著一筐青菜,進門見灶膛裏火光熊熊,一鍋湯都要熬幹了,便哭笑不得道:“雲門主不是同王爺出去辦事了嗎?”


    “王爺同駐軍首領議事,我聽得犯困。”雲倚風擦了把汗,“天氣炎熱,真是辛苦嬸嬸了。”


    “看這一張臉花的,快去洗洗。”玉嬸將水瓢遞給他,“這幾天雷三與芙兒都去了滇花城,我一個人看顧粥店才叫辛苦,來這客棧裏好吃好喝,還有銀子賺,該是享福才對。”


    “滇花城裏的生意,好做嗎?”雲倚風一邊洗臉一邊問。


    “小本買賣,沒什麽不好做的,隻要不出意外,總能零散賺回一些銀子。”玉嬸將熬幹的雞肉撈出來,打算加些香料涼拌,“王爺召見駐軍統領,是為巫師的事情嗎?”


    “是。”雲倚風道,“那宅子古怪陰森,裏頭滿是屍體與毒物,長右就更邪門了,將他自己關在暗室中,渾身赤|裸跳來跳去,也不知在念什麽下流咒術。”


    幸好啊,盯梢這事給了殺手,自己隻需要聽一聽,不用親自辣眼睛。


    暮成雪隱在暗處,麵無表情看著長右。那巫師脫了黑袍,露出一身稀奇古怪的圖騰,活像個凸肚蛤|蟆,各色毒蟲順著他的小腿蜿蜒往上爬,又將細細的嘴釘進皮肉,爭先恐後貪婪吸食著血液。長右非但不覺痛楚,反而滿足歎息一聲,直挺挺向後躺在榻上,粗喘著不再動了。


    暮成雪:“”


    以身飼蠱的傳聞,他先前其實聽過不少,不算什麽稀罕事,但飼主大多表情猙獰痛苦萬分,像這般飼出抽搐快|感的,還真是獨一份的奇葩。


    怎麽說呢,更變態了。


    這個季節的西南,雨水很多,沙沙浸透泥土,讓空氣裏也漫上草葉香。


    眼看著已近深夜,雲倚風撐起一把傘,打算去府衙中接季燕然回客棧。穿過正街時,餘光卻掃見屋頂上人影一閃,轉眼就消失無蹤了。


    暮成雪緊緊跟著巫師。他先前還以為對方回房是要睡覺,誰知沒過多久,這黑袍怪人卻又重新出來了,將那紅衣屍偶用紅布罩嚴實,往背上一甩,匆匆離開了大宅。


    是出城的方向。


    穿過田地,穿過樹林,徑直向著深山而去。


    眼見長右的身影已經快要消失在風雨中,暮成雪剛欲緊追兩步,卻被人從身後拉住。雲倚風悄聲道:“隨我來。”


    他另選了一條小路,登上去後,恰好能透過稀疏樹木,看清下方的動靜邪門動靜。


    因此時雨已經停歇,所以火把又重新燃燒起來,山道上估摸有三十餘人,看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家丁。而被火把同時照亮的,還有一匹紙紮大馬,紙人穿了新郎官的衣服,塗出兩坨紅彤彤的麵龐。喜堂也早已布設好,就在山坳下的土坑內,燃兩支龍鳳紅燭,風吹來時,紙錢飄散漫天。


    長右將那屍偶從肩上卸下來,裝進了一口捆著紅綢的棺材中。嗩呐與鑼鼓同時響起,喧鬧的聲音回蕩在深山中,分明是喜慶的調調,但配上此等詭異畫麵,隻教人毛骨悚然。


    配陰魂這種事,官府雖明令禁止,卻始終未能徹底截斷。不過尋常百姓大多是買一具屍骨合葬,像這種特意花費重金,請巫師預先製成偶的,倒的確不多見。


    長右的兩名小童也在,唱念一番後,便填坑埋土,算是完成了這樁“婚配大事”。人群裏有一個穿著錦緞的中年男子,應當就是主人家,對長右千恩萬謝,似是極為尊敬,連離開時,都躬身請他走在最前頭。


    山道濕滑,眾人走得很慢。其中一名灰衣小童被擠到道邊,也不知是踩到了什麽,腳下一滑驚呼一聲,竟是“骨碌碌”滾下了山。


    “啊呀!”中年男子被嚇了一大跳,趕緊命家丁舉著火把去尋,可那滾落之地山高林密,又陡峭得很,三更半夜哪裏還能看到人影,便擔心道:“這下頭可是蟒河啊,倘若真跌進去,那還得了?阿福,快,快回府中多找幾個人,回來仔細搜搜。”


    長右看著那黑漆漆的深淵,麵色如鐵,罵了一句,廢物。


    外頭的聲音鬧哄哄遠去了。


    季燕然道:“別想了,他們不可能找得到你。”


    墜山小童被縛住手腳,嘴也堵著,滿眼驚恐。他身形瘦小,梳起發髻時,看著便分外像孩子,隻有湊近才會發現,這哪裏是小童,倒更像是成年後的侏儒,皮膚粗糙黝黑,腰裏掛著一個透紗布袋,裏頭是兩隻亂爬的大秋娘。


    季燕然問:“吃過嗎?”


    侏儒連連搖頭。


    季燕然扯出他嘴裏的碎布,將那紅蜘蛛丟進去一隻,下巴重重一磕:“什麽味道?”


    侏儒雙目圓瞪,連叫嚷都顧不上了,拚命將那半隻殘骸吐出來,白著臉哆嗦道:“甜甜的,酸甜,好漢饒命,饒命啊!”


    季燕然未發一言,重新堵住他的嘴,拖著出了山洞。


    雲倚風與暮成雪回到客棧時,胖貂還在被子裏呼呼大睡,蜷成蓬鬆一團,與被雨淋透的哆嗦老父親形成鮮明對比。


    暮成雪冷冷道:“你可以回去了。”


    雲倚風拂了兩把衣袖,戀戀不舍收回目光:“王爺還沒回來,我再去府衙看看,別是出了什麽——”


    話沒說完,季燕然便在外頭道:“雲兒。”


    雲倚風打開門,見他也是一身雨水,便吃驚道:“去哪了?”


    “抓了個人。”季燕然用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這濕漉漉的,怎麽也不擦一擦。”


    “有正事要說。”雲倚風道,“我與暮兄今晚跟著長右,一路去了城外荒山,那偶人果然是用來配陰魂的。”


    “先替你沐浴,再說什麽長右長左。”季燕然單手抱起他,另一隻手攥過那細白掌心,“身上怎麽這麽涼,冷不冷?”


    雲倚風老老實實道:“有點。”


    又補一句:“叫一大桶水來,我們一起泡。”


    暮成雪:“”


    貂:“”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有點卡文,隨機200個紅包,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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