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角聲響徹整片林地。


    方才還炊煙嫋嫋的軍營,霎時就變得肅穆緊張起來,將士們拿起刀與長|槍,整齊列隊而出。季燕然翻身上馬,親自前往前線督戰。雲倚風重新登上那處高崗,再往遠處看時,平日裏悄然寂靜、唯有清風徐徐的茂林,現在已如遭遇狂暴颶風一般,正在猛烈地晃動著。


    一頭巨象率先衝了出來!


    那該是象群裏的王者,渾身雪白,雙眼鮮紅,象鼻憤怒一甩,身側合抱粗的樹木便攔腰傾折,巨大的樹冠倒了下來,震飛一地草木枯葉。


    “點火!”


    兵士們打開木桶,火油汩汩流出,似一條奔騰嗆鼻的渾泉,填滿了事先挖好的壕溝。一道火光衝天而起,若尋常畜類,見到這熊熊火海,怕是早已倉皇掉頭逃亡,然而受了蠱惑的象群卻仿佛感受不到強光與熾熱,依舊在向前奔跑著。最前方的大象跌入火坑,被燒出焦肉的氣息,後繼者便踏過同類的屍體,繼續向著大梁軍隊衝去,更有甚者,裹了一身的火光在人群中一滾,便是一片慘呼。


    雖說事先早有準備,但象群如此凶猛,軍隊仍擋得狼狽吃力。烈火、毒矛、陷阱、獸夾、捕網,所有以往用來對付野獸的手段,此時全部失了效用,相反的,象群受到刺激,反而更加狂躁起來。一名十五歲的兵士被逼至樹下,胡亂舉刀砍了兩下,眼見那血淋淋的前掌已經踩了下來,本能地便抱住頭,“砰”地一聲,胸口受到重重一擊,腥臊的血漿胡亂噴湧。小兵悲觀地想,這回怕是真的要死了,隻是怎麽也不疼一疼?


    半晌之後,他顫巍巍睜開眼睛,發現懷中抱著的,竟是一截血淋淋的白象前掌。


    被飛鸞劍砍斷雙足的大象,仍在跌跌撞撞四處跑著,將鐵網衝得七零八落。眼看畜生就要逃出包圍,雲倚風索性飛身掠上前,單手握住那伸出嘴的長牙狠狠一掰,將它生生拖入了烈焰火坑。


    黃武定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水,遠遠驚歎道:“王爺,雲門主神力驚人,張三爺轉世啊!”


    厲害厲害。


    季燕然彎弓滿月,五支箭羽帶著火光劃破暮色,直直穿透了巨象眼眶與腦髓。這場戰爭並沒有開始多久,可大梁軍隊的狼狽程度,卻如打了七天七夜的殘兵一般,所有陣型與計謀在此時都失去了效用,唯有用最原始的砍殺來逼退。一波將士疲累了,便有另一波頂替上去,玉麗城雖已清空,可在它後方,還有著成百上千的村鎮城池,所有人心裏都在想,斷不能讓這群野獸越過玉麗城,哪怕戰死沙場,也要用自己的屍體壘出一道牆。


    上古神龍咆哮,騰空絞住一頭龐大灰象,帶著雷霆之怒橫掃巨尾,震得四野落葉蕭蕭,天地也寂了一瞬。趁此空當,雲倚風飛身躍上一頭象背,雙手握緊飛鸞劍柄,舉高後狠狠向下一插,鋒利寒刃割裂顱骨,讓那裏迸發出鮮紅與純白的漿液來。


    灰象踉蹌兩步,轟然倒在地上。季燕然握住雲倚風的手:“你怎麽樣?”


    “我沒事。”雲倚風匆匆道,“王爺去督戰吧,這裏交給我。”


    另一頭又傳來新的騷動,是那雪白的領頭巨象。它力大無窮,渾身皮膚似鐵甲一般,刀槍不入,兩隻蒲扇大耳正一下一下扇動著,長牙上早已染滿了鮮血,周圍有數十名大梁將士,手持鋼刀隻團團圍著,卻也不敢草率上前。巨象昂首發出“哞”的叫聲,似是在招引同伴,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有更多白象從林地深處“咚咚”衝了出來,地皮震動,令人膽寒。


    “都撤開!”雲倚風高聲下令。


    周圍將士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覺一道白影掠過眼前,再細看時,隻見雲倚風已騰躍騎上象背,一手將飛鸞合回,另一手揚起一把短小匕首,“噗呲”一聲插入象王最嬌嫩的眼眶,手腕順勢一扭,硬是帶著胯|下猛獸換了個方向,朝方才被召喚來的滾滾象群奔去。


    黃武定大喊:“雲門主小心!”說罷一踢馬腹,也率人上前支援。雲倚風半伏在象背上,左手緊緊握著刀柄,操控象王繞圈奔跑。其餘象群緊隨其後,都想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挑落在地,卻被雲倚風靈巧躲過,反倒是象王,不斷被同伴衝撞得踉蹌,身上也多出許多染血的傷口來。它似是被徹底激怒了,長長的象鼻揚高,從中噴灑出一股腥臊粘液,雲倚風見勢不妙,果斷攀上身旁一棵大樹,躲過了這能惡心三天的驚天暴擊。象王還欲再向前衝,卻反而觸動機關,與同伴一起落入了陷阱深坑。


    雲倚風示意黃武定,殺!


    數箭齊發,如夏日雷霆火雨。因象群都被誘到了一處,所以火油燃起來時,燒得也分外痛快過癮,即便那惡心粘液噴濺得再多,也再難澆熄烈火,雲倚風總算鬆了口氣,跳到地上:“辛苦。”


    黃武定氣喘籲籲,又往身後看了一眼。


    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激戰”,全靠將士們的血肉之軀擋著,整整一夜,硬是沒讓玉麗城損壞分毫。


    火光熄滅後,第二天的太陽也升起了,露出半張橙橙黃黃的臉。象群已被擊退,四野又恢複了往日平靜,疲憊的將士們坐在地上,無言看著清晨微風穿過林地,吹拂草葉花香,也吹拂著血、屍體與腥臊。軍醫與後勤正在穿梭忙碌,雲倚風登上高崗,道:“長右的藥物,隻夠養這百餘頭巨象,以後不會再有了,倒也不必太擔心。”


    “先前我到滇花城買玉料時,見過許多溫馴的白象,被商人打扮得很漂亮。”季燕然眉頭皺著,嗓音也嘶啞,“這一戰,我的兵也好,不得不死的無辜象群也好打得頗不是滋味。”


    “別想了,先吃點東西吧。”雲倚風握住他的手,輕聲道,“王爺辛苦一夜,至少別站著了。”


    黃武定站在不遠處看著,腦子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一句老話,叫英雄難過美人關——否則看殿下方才那表情,還有誰敢去同他說話?也隻有雲門主了。


    自然,這也不是一般的“美人”,而是單手能放倒一頭猛象的美人。


    玉麗城中,地蜈蚣將七碟子八碗擺上桌——因玉嬸被送出了城,所以他暫時承接了做飯的活,又小心翼翼問:“暮兄不去幫忙嗎?城外可整整殺了一夜了。”


    暮成雪往胖貂麵前放了一碟蘿卜絲,自己拿饅頭夾了些素炒筍,轉身回房了。


    地蜈蚣:“”


    貂:“”


    飛賊原還想套個近乎,問問殺手自己的廚藝比起玉嬸如何,結果,貂都不吃。


    人生多艱難。


    官道上,一隊車馬正在頂著烈日前行。這個季節,出行的人們大多白日裏睡覺,早晚涼快時趕路,鮮有大中午還要奔波的,可見當真是有很急的事。連茶棚裏的老板看著這滿頭大汗一群人,也對他們格外關照,多送了幾盤米花糖點心,又勸道:“這天氣,再走可是要中暑的,還是多歇歇吧。”


    帶頭那錦袍少爺也顧不上說話,一口氣吃了半盤米花糖,又灌了三四壺涼茶,方才氣喘籲籲道:“這南邊可真熱啊。”


    “是,這個時節,哪兒不熱啊。”老板又多端出來幾把板凳,自己去後廚接著忙活了。


    一隨從道:“二少爺,再走兩天,便能到丹楓城了。”


    這裏的“二少爺”,正是平樂王李珺,他深深歎了口氣,說,唉。


    先前在西北時,朝思暮想要來“江湖朋友”的家中坐坐,也暢享一番瀟灑不羈風,結果沒曾想,現如今竟會是這麽一個狀況。


    “看七弟的書信,梅前輩應當還在江家住著。”李珺道,“反正也要路過,不妨登門去看看,若那位江老前輩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們便接上梅先生一道南下。”打仗呢,哪能沒有神醫?況且對方陣營中現在還有個鬼刺,不得不防。


    隨從趕忙豎起拇指誇讚:“少爺果真有大局意識。”


    “去去,都什麽時候了,還拍馬屁呐?”李珺訓斥兩句,拍了拍自己日漸消瘦的大肚子,又想歎氣。因皇上遲遲不肯就老太妃請命前往玉麗城一事做出答複,李珺便自告奮勇,帶著太妃的口信,南下充當傳話筒了。他其實想再等等的,但眼看皇上本就心中不定,七弟偏還在西南大肆調兵遣將,局麵越發風雨飄搖,老太妃估摸是沒指望離開王城了,隻好自己先走一步。


    平樂王吃著米花糖,心想,皇親國戚不好做啊,人人都是勞碌命。前陣子路過春霖城,也沒時間去赫赫有名的風雨門看看,都不知星兒姑娘的心上人是何模樣。


    清月看了看地圖:“就是這裏了。”


    靈星兒讚歎:“原來這裏就是清靜水鄉啊,可真是好地方,楊柳依依風景優美,怪不得當年江南舒夫婦要來此療養。”


    “清靜歸清靜,可進出並不方便,周圍既無良田可種,河中魚蝦也不多,普通百姓是沒法活下去的,隻有富戶人家的少爺,才有本錢來這裏遊山玩水。”


    “所以這裏的人,都是前來隱世散心、住一陣就走的過客?那可就不好問了。”


    “至少應該有個守村人吧?”清月翻身下馬,“走吧,我們進去問問。”


    這個季節,正是清靜水鄉最不清靜的時候,因為外頭熱嘛,所以那些富戶人家的公子少爺,早早就趕著馬車鑽來避暑了,仆役成群,知己成群,唔,妻妾也成群。這些富貴閑人平日裏也沒事情做,所以就開發出了各種無聊活動。有散發木屐女模仿竹林七賢的,曲水流觴吟詩作對;也有弄一大片黃花,冒充隱士采菊東籬下的;還有人腰間掛一把長劍,假裝自己是江湖遊俠兒,見到陌生人便要怒問一句,呔,來者何人?


    靈星兒沉默地想,這群米蟲,還是吃得太飽。


    清月不想惹事,便雙手抱拳:“在下姓秦,此番前來清靜水鄉,是想尋一故人,無意驚擾兄台,如有冒犯之處,還望多加包含。”


    對方聽完,霎時間熱淚盈眶,這充滿江湖氣概的瀟灑談吐啊,不正是自己思之如狂的快意恩仇嗎?


    於是不由分說拉著清月二人,強行邀到自己家中做客了。


    靈星兒:“”


    然後還沒等椅子坐熱,左鄰右舍、或者說是整個水鄉的“鄉民”們,就都趕來看“真正的江湖大俠”了。


    沒辦法嘛,大家有錢,吃得飽,又正閑得無聊。


    “不知秦兄要尋的故人,是誰啊?”那假冒的遊俠兒——大名胡鼎鼎的富戶少爺,親手奉上香茶,“恰好我對這一帶很熟,年年都要來避暑,或許能幫上一些忙。”


    清月道:“我要找的人,曾在二十多年前來水鄉住過一陣,名叫江南舒,是江家山莊已故的三爺。”


    胡鼎鼎聞言,麵色半是為難半是激動。為難是因為他今年剛滿二十,對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實在編不出個一二三來,激動則是因為江家山莊,那可是江家山莊啊!便用力一拍桌子:“秦兄盡管放心,我雖不知道,但我爹知道!你且等著,我這就去叫!”


    說罷,撒丫子就往外跑,清月想攔都沒攔住。


    半盞茶的工夫後,胡鼎鼎拖回來一個美髯中年男子,對方手持一把青龍偃月大刀,喝問,呔,是誰找老夫?


    靈星兒心想,敢情這還是祖傳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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