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屋搭建得極為簡陋,窗戶用幾張明紙胡亂糊貼,早已被風刮得千瘡百孔。屋內擺有一張木板床,上頭用被褥裹了名白發老者,此時正昏昏沉沉睡著。另外一名身著粗布灰衣的老人,則是坐在爐子前,小心翼翼往那髒兮兮的罐子裏,添著粗糙無味的粥湯。


    山風與雨刮得更猛烈了。


    灰衣老人放下勺子,剛欲叫|床上的老夥計起來吃飯,卻聽到有人敲門,頓時被嚇了一跳:“誰?”


    “我們是北邊來的商隊,不小心在山中迷了路。”侍衛道,“外頭蟲蟻實在太多,所以想在此求宿一晚。”


    “不是我不願收留你們。”灰衣老人為難,“這房中有人染了瘟疫,是被鄉民抬過來等死的,你們啊,還是快些走吧。”


    他正說著話,床上的老人也跟著呻|吟起來,其聲痛苦淒楚。侍衛與梅竹鬆聽在耳中,心裏都不是滋味,想起先前配製的藥丸還剩下一些,便道:“我家先生就是大夫,西南鬧瘟疫,他沿途也看過不少病人,琢磨出了幾張方子。這裏正好有兩瓶藥,老人家若不嫌棄,便留下試試吧。”


    一聽來人是醫者,灰衣老人果然就打開了門。侍衛將藥丸遞給他,溫和道:“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身上能舒服許多。”


    “這”現如今的西南,藥遠比黃金更值錢,老人們又都過得窮苦,一旦染病,便隻有來這荒郊等死。突然就有了兩瓶藥,且不說有沒有用吧,老人心口先暖融融地酸脹了起來,感激道:“多謝大夫,多謝大夫。”


    山中還在“轟隆隆”的打雷,眼見又要迎來新一輪的夜半暴雨。灰衣老人看梅竹鬆被人攙著,右腳不能沾地,也實在難以繼續趕路,便道:“若諸位不嫌棄,不如就在屋簷下避一避,我去煮些熱水,再燃個火盆送來。”


    條件艱苦,也沒有別的選擇。梅竹鬆用布巾掩住口鼻,替床上老人看診後,見他臉色雖差,脈象卻還是平穩的,便道:“若能悉心調養,也未必就撐不過去。”


    “老王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灰衣老人取來熱水,“我們村子,原是再偏僻不過的,接觸不到外人,老王是因為前陣子去城裏購置米麵,才會染上瘟疫。”


    侍衛脫下外衣,替兩名老人塞嚴門窗裂縫,好讓屋裏更舒服一些。見那窗欞雕得精細,上頭還有百靈芙蓉纏枝鬧春圖,是數年前風靡王城的吉祥花紋,便好奇地問了句:“老人家是王城人?”


    “啊?不是。”灰衣老人一愣,連連搖頭,“我們是大梁西北人,因為家鄉鬧旱災,地裏沒收成,所以南下逃荒,已經在這裏過了許多年。”


    梅竹鬆用手摩挲了一下椅子扶手,也雕得極精細,花團錦簇的,是門富貴手藝,西北的農民怕是沒有這精湛技巧。不過對方明顯不願提及往事,他便也沒細追問,隻討了幾盆熱水,將傷處大致處理了一遍。


    夜色沉沉,雨聲漸漸小了,眾人也各自打著盹睡著,實在疲憊,轉眼已是天大亮。耳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灰衣老人——他姓宋,旁人都叫他老宋,這老宋被吵醒後迷迷糊糊一看,謔,爐火邊竟站著生病的老夥計,頓時又吃驚又高興,趕緊扶住他:“你這是好了?”


    “我這是餓了。”老王用勺子挖了一下鍋底,苦著臉問,“有饅頭嗎?”


    “有餅,你等著。”老宋扶著他坐下,又激動道,“可真得感謝門外的大夫,神醫啊,隻一粒藥丸,你看你這,都能下地走動了!”


    梅竹鬆一行人也被吵醒了,推門一看,昨晚還臥床不起的病人,此時已經在狼吞虎咽地吃餅喝粥了。老宋趕緊給眾人也端來烤餅,說是屋子裏沒多少存糧,讓神醫在這裏稍坐,自己這就回村去拿吃食與幹淨衣物。


    侍衛也沒多想,隨口道:“剛下過雨,山道怕不好走,我陪老人家一道回去吧。”


    老宋卻連說不必,撿起地上的背簍,走得飛快,像是生怕被人攔住。


    侍衛暗自皺眉,他是大理寺出身,第一反應便是這村落有古怪、老人也有古怪,像是藏著什麽不可示人的秘密。不過梅竹鬆想的卻是另一件事——昨晚那瓶藥丸,雖說的確有清熱鎮痛解毒的療效,但先前幾名病人服下後,可都沒好得如此利索。他心頭一動,隱約意識到了一些什麽,又詳細詢問了老王這幾日的飲食,最後從筐裏翻出一兜子幹蘑菇來。


    “我病得糊塗了,也不知道自己都吃過什麽。”老王介紹,“不過這菌子湯,是村子裏經常煮的,窮人風寒發燒時喝一碗,就當是藥了。”


    西南林地裏菌類眾多,這種淡青色的蘑菇連個名字都沒有,一下雨滿院子都是,不值什麽錢。隻是同老宋一樣,一聽到梅竹鬆說想去村裏看看,老王也麵露為難,猶豫著遲遲不肯答應。


    “老哥。”梅竹鬆撐著站起來,拱手行禮,“現在西南正鬧瘟疫,這菌子怕就是那能救命的藥啊!”


    “大夫快別這樣。”老王趕忙攔住他,歎氣道,“我實非鐵石心腸之人,老宋也一樣,大家隻是不想惹來麻煩罷了,可這西南上萬人的性命,誰又能見死不救?你們且隨我來!”


    他撐起一根拐杖,一瘸一瘸地,帶領眾人進了密林小路中。


    地宮中,謝含煙道:“我還當你會留在玉麗城,不再回來了。”


    江淩飛問:“母親為何要那麽做?”


    “因為當年的西南,就是這種流離亂相。”謝含煙一步一步走下大殿台階,“不,甚至比現在更痛苦,除了瘟疫,還有貧窮、戰爭與搶掠,是我的夫君,你的父親,是他親手終結了那個動亂的時代!”


    謝含煙聲音裏蘊著滔天怒意:“你的父親,恨不能為大梁、為江山流盡最後一滴血。但他得到了什麽?朝臣的排擠、皇帝的猜忌,還有那些忘恩負義的百姓,他才過世不到二十年,便已被天下人忘得一幹二淨,現如今再說起‘戰無不勝’這四個字,還有幾人能想起盧廣原?”


    “所以母親就要毀了這天下,是嗎?”江淩飛看著她的眼睛,聲音嘶啞,“你一直都在騙我,你恨的不僅僅是先帝,不僅僅是皇上,更不打算像當初說的那樣,將天下交給王爺後便收手,你隻想毀了所有人、所有事。”


    “對!”謝含煙有些歇斯底裏,“我就是要讓這天下為將軍殉葬!憑什麽,憑什麽李家人就能坐擁江山富貴,我的夫君卻連屍骨都要暴於風雨之中?”


    江淩飛道:“將治療瘟疫的藥給我。”


    “無藥可解。”謝含煙冷嗤一聲,“怎麽,季燕然打發你回來取藥?他也快撐不下去了吧。”


    江淩飛解開袖扣,露出半截血淋淋的手臂:“我方才去了趟北殿,在那裏找到一頭病象,應當是鬼刺用來煉藥的吧?”


    謝含煙目色一變,看著他傷口上那些黃色膿液,驚愕道:“你怎麽敢!”


    “將解藥給我。”江淩飛道,“除非母親想看著我死。”


    謝含煙抬手,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光:“混賬東西!”


    江淩飛擦掉嘴角血絲,垂眸道:“我已混賬了二十餘年,也不在乎多一回或少一回了,但王爺待我恩重如山,若母親執意要讓他死,那便先殺了我吧。”


    “我為何會有你這樣的廢物兒子!”謝含煙怒不可遏,“滾去暗室,好好跪著反省!”


    江淩飛轉身離開大殿。


    身後依舊是憤怒的叫罵,還有花瓶被重重砸碎的刺耳聲音。


    “名動大梁的丞相千金謝含煙啊,知書達理,才思敏捷,品行端莊,溫柔如水。”


    暗室幽黑,江淩飛直直跪在冰冷的地麵上,又想起了先前在王城時,雲倚風說過的這段話。他當時就在想,那昔年裏溫柔如水的美人,現在早已換了另一副模樣。時間或許真的能改變太多東西吧,善與惡、黑與白、對與錯,他知道母親在年輕時所遭受的所有苦難,那些慘痛的經曆,早已被她講了千回百回,而自己心中對先帝、對太後、對皇上的恨意,也大多因此而起。為父報仇,聽起來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隻是他原以為母親口中的“報仇雪恨”,結局無非是帝位易主,殺了該殺的人,但現在看來,卻似乎一切都是假的。


    眼前景象逐漸模糊起來,那兩支跳動的白燭,變成了兩隻奇異的眼睛,閃爍不定。江淩飛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跪了多久,隻覺得頭腦越來越昏沉,失去知覺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綿綿向著一邊歪去。


    世界也被黑色的霧氣纏滿了。


    這般不見天日的血腥夢境,江淩飛渾渾噩噩地想著,還是不要夢到幹娘了吧,就讓她好好待在王城裏,賞花賞景,悠閑和氣。


    雲倚風端來一碗藥:“我讓軍醫多加了兩把黃連,給王爺清清火。”


    季燕然一飲而盡,皺眉:“確實苦。”


    雲倚風仔細觀察了他一陣,道:“騙你的,今日黃連減了量,多添了兩把山楂,味道該是酸甜才對。”


    季燕然:“”


    季燕然隻好承認:“嘴裏還是嚐不出味道,怕你擔心,所以想瞞著。”又強調,“但我跟軍醫說實話了,真的。”


    “下回不準再撒謊。”雲倚風坐在他對麵,“有個好消息。”


    季燕然問:“什麽?”


    “地蜈蚣已經推算出了地宮入口,共有兩處。”雲倚風打開地圖,“這兩處與其餘四十七處皆不同,是不會隨著陣法而改變的,更無法以機關徹底封死,便是書中常常提到的‘生門’。”


    季燕然道:“換句話說,我們現在隨時都能攻入地宮?”


    “因這兩處門無法封死,所以周圍八成布滿暗器與毒瘴,稍不留神,就會被穿成篩子。”雲倚風想了想,“你說,江大哥會不會幫幫我們?”


    “不好說。”季燕然搖頭,“但我還是先前那句話,淩飛本性雖不壞,也不能全指望他。”


    “嗯。”雲倚風摸摸他的臉,“指望不了江大哥,那我便指望王爺,你可得快點好起來。”


    季燕然戎馬征戰十餘年,還從沒這麽紮實地臥過床,雖說俗語有雲,久病床前多情人,但那也得是悠閑自在時,心上人有個不打緊的頭疼腦熱,抱在懷中慢慢哄著,方才能領略個中樂趣。哪裏能是現在——瘟疫肆虐,百姓流離,四野動蕩,莫說是你儂我儂的“多情人”了,就連吃飯都得往外擠時間。


    雲倚風感慨:“自打遇到王爺,像是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


    蕭王殿下仔細一琢磨,還真是。


    便哄他:“往後都給你補回來,在蕭王府裏弄個珍珠翡翠紅藍寶石大床,鋪滿錦緞的那種。”


    李珺站在門外,心想,啊,果真還是一如既往的審美。


    看來七弟身體並無大礙,至少沒被燒昏頭。


    不過在地宮中,江淩飛的頭倒是真被燒昏了。他自連綿噩夢中驚醒,隻覺嘴角幹裂,吞咽時喉頭如被插了一把尖刀,五髒六腑也是蜷縮痙攣的。呼吸粗重地抬起頭,卻沒見到母親,床邊坐著的隻有玉英。


    “何必這麽折磨自己呢?”玉英歎了口氣,伸手將他扶起來,“你想救季燕然,多求姐姐兩句,也未必就拿不到解藥,再不濟,去偷也好,去威脅鬼刺也好,怎最後就偏偏選了這蠢法子?”


    江淩飛隻問:“母親呢?”


    “姐姐被你氣得頭昏,正在床上躺著。”玉英從袖中取出白瓷瓶,“這裏頭的藥,能救兩個人。”


    江淩飛拔下瓶塞,往嘴裏倒了一半:“多謝英姑姑。”


    “要謝便謝姐姐吧,若無她默許,我也拿不到這解藥。”玉英替他沾了沾額上薄汗,又耐下性子,“你應當清楚,姐姐對李家人、包括季燕然都恨之入骨,卻到底還是遂了你的心願,她心裏是極疼你的,隻是因盧將軍一事,所以有些瘋瘋癲癲罷了。”


    “我知道。”江淩飛看著手中瓷瓶:“這藥多久能起效?”


    “半個時辰。”玉英道,“這解藥珍貴難製,別的大夫就算拿到,也無法配出一樣的方子,你且送去救季燕然吧,就算是還清蕭王府給你的恩情,往後切莫再如此衝動,讓姐姐失望了。”


    江淩飛攥緊瓷瓶,心不在焉應了一句。


    李珺正在桌邊喝茶,突然就被人敲了下腦袋,頓時驚得跳起來。


    江淩飛一把捂住他的嘴:“是我。”


    看清來人是誰後,李珺立刻心花怒放,透過指縫艱難地問他,你想明白了?


    江淩飛鬆開手:“我是來給王爺送東西的,這是解藥和書信,你替我轉交給雲門主。至於地宮裏有沒有更多人質,我暫時還沒有查清楚。”


    李珺高興道:“好好好!”


    又關切:“臉色怎麽看著不大好?隔壁有雲門主親手燉的大補湯,你且等著,我這就去弄一碗來!”


    江淩飛:“”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12點的時候還有一更=3=隨機200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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