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謝含煙的出現,整件事便合理了許多。木匠們又回憶,那位南大人在西南待了挺長時間,少說也有大半年,經常陪在謝含煙身邊,對她言聽計從,謙卑恭敬極了,完全不像朝廷大官。相反,謝含煙對南飛的態度,倒是冷淡得很,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連那些西南部族的軍隊,私下裏都在嘀咕,說他色迷心竅,簡直窩囊得像條狗。


    暮成雪心中已大概有了真相。謝含煙當初是王城第一美人,愛慕她的定不止盧廣原一人。他雖沒見過那位南大人,但聽侍衛與老木匠們的描述,對方應當是個身材矮小、性格木訥、資質平庸,亦無出眾樣貌的普通人,放在一眾達官顯貴中,怕是會淹得找都找不到,所以心中即便再仰慕,也隻能遠遠圍觀美人,沒膽子、更沒本事靠近分毫。而直到謝家傾塌,盧廣原戰亡,他或許才有了第一次接近謝含煙的機會。


    多年夙願,一朝得償,那麽南飛之後會對謝含煙言聽計從千依百順,也在情理之中,不過甘願為自己的情敵修廟,還不惜觸犯大梁律法,這出人出錢出力的架勢,未免也太色迷心竅過了頭。


    “現如今西南正亂,諸位還是繼續在村裏住著吧。”梅竹鬆勸慰,“待外頭安全了,王爺應當會安排大家返回故土,倒也不急於這一時。”


    眾人連連稱謝,想起往事,又是唏噓一夜難眠。翌日清晨,大家夥將梅竹鬆一行人送到村口,目送他們遠去了。


    從鬼跳峽到玉麗城,也就三五天的路途。因前頭已派了名侍衛回去報信,所以這日清晨,雲倚風親自到城門外迎接,笑著說:“前輩!”


    李珺也一道跟來了,見梅竹鬆平安無恙,一直懸在嗓子眼的心才總算落回肚子。梅竹鬆行禮道:“此番死裏逃生,還得多謝平樂王,將自己身邊的侍衛都給了我。”


    李珺嘿嘿幹笑,其實事情原委是這樣的,某夜眾人露宿林中,說起西南瘟疫慘狀,心裏實在不是滋味,便熱血上頭,學那江湖俠士吩咐一句,命眾人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梅先生,因為保護梅先生,就是保護西南數萬戶百姓,自己雖為王爺,但與百姓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呢?這番熱血言語,當時博得侍衛一片喝彩,但誰曾想,後來還真就出事了。


    若有再選一次的機會,李珺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大義”一回,畢竟那明晃晃的長刀還是很嚇人的。但幸好,目前大家都平安,而且還誤打誤撞,在山崖下找到了治療瘟疫的神藥——這可不就連老天都在幫忙?於是連腳步都更輕快了。


    梅竹鬆替季燕然診過脈後,道:“王爺身體強健,症狀不算嚴重。”


    “可外頭的將士們就沒這麽好命了。”季燕然撐著坐起來,“先前淩飛也送來半瓶藥,說是能治瘟疫,雲兒一直留著,也勞煩阿昆看看。”


    雲倚風將白瓷瓶遞過來:“江大哥以身試藥,自己也吃了半瓶,可千萬別有什麽問題。”


    梅竹鬆拔開瓶塞一聞,那淡淡的草木馨香,與花青菇的味道一模一樣,心裏略微一喜——這藥有沒有問題暫且不論,至少能說明以花青菇入藥,還是可行的。便道:“看起來像是沒問題,不過這藥物配比複雜,我還得再仔細研究一陣。”


    “我先送前輩回房休息。”雲倚風道,“晚些時候,再去北營看看生病的將士吧,他們是發熱症狀最嚴重的那一批,軍醫已經束手無策了。”


    “那還休息什麽。”梅竹鬆擺手,“走吧,現在就去看看。”


    李珺親自抱著藥箱,一溜小跑跟在兩人身後。梅竹鬆親自給將士們診脈喂藥,他沒有藥童,李珺便充當了這一角色,仔細記錄著病情與藥量,別說,還挺像那麽一回事。


    三日後,北營將士病情皆有好轉,而南營那批症狀稍微輕一些的病人,已痊愈了能有七八個。玉麗城中歡聲雷動,恨不能將這草原神醫拋上天去。雲倚風喂季燕然吃完藥,笑道:“梅前輩已經教會了軍醫,正在著手整理成冊,而那花青菇雖不常見,到底也不像血靈芝世間難尋,瘟疫算是有救了。”


    “淩飛帶來的那瓶藥呢?”季燕然又問。


    “梅前輩還在查,裏頭的確有花青菇,可也有別的東西。”雲倚風喂他吃了一粒糖,“江大哥一心想救王爺,或許以為以身試藥已是最穩妥的法子,隻是那娘親可當真不怎麽樣,事已至此,也隻能盼著前輩早日查明真相。”


    “我仍覺得關於謝氏先後孕有兩子之事,聽著蹊蹺。”季燕然道,“按當時謝金林的地位,獨女未婚先孕,就算要留下孩子,也該秘密尋個借口,送往偏僻處待產才是。丞相府人多眼雜,生產坐月子的動靜應當也不小,怎就這麽輕鬆瞞住了?”


    “也有道理。”雲倚風想了想,“畢竟那位謝小姐,竟能哄著兵部侍郎替她的情郎殺人建廟,可見玩弄人心的工夫,該是一等一的嫻熟。”


    “南飛這個人吧”季燕然靠在床頭,“的確是平庸極了。”平庸到實在不該官運亨通。所以當初楊博慶指控白河一事實乃南飛與先帝暗中唆使時,就連季燕然自己,都覺得一切皆合情合理——否則要怎麽解釋那位南大人十幾年的平步青雲?


    不過現在看來,或許南飛唆使為真,卻不是受了先帝唆使,而是為了謝含煙。甚至更進一步,白河泄洪的最終目的,除了屠黎民、廢太子、亂天下外,或許原本就包括了殺廖寒,殺了廖將軍唯一的兒子。


    雲倚風問:“謝含煙還和廖將軍有仇?”


    季燕然道:“民間多有傳聞,盧將軍被困峽穀,廖將軍手握重兵,卻未曾出戰相助。”


    這其中自有軍事上的考量,但在被仇恨淹沒了心智,隻想為情郎報仇的人眼中,是看不見的。


    先帝此生對南飛唯一的稱讚,便是“進獻西南山地民俗誌三十八卷,有大功於社稷”,當時朝臣大多是不相信的——西南啊,地勢複雜險峻,南飛無非也就去了一年多一些,總共帶了十幾個人,怎麽就能編纂出三十八卷地方誌了?定是皇上為給他升官,隨便找了個理由,拿現成的功勞充數。


    季燕然道:“我猜南飛因傾慕謝含煙,所以不惜綁架木匠,替盧將軍修建廟宇。而謝含煙則以西南地方誌為交換條件,那或許是盧將軍所著,或許是鷓鴣的手筆,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南飛因此得以平步青雲,官居高位,這麽多年來,怕也暗中給了她、給了野馬部族不少方便。”


    雲倚風暗想,照這個推論,那麽殺害廖小少爺的最終凶手,其實應當是南飛與謝含煙?南飛已死,至於謝含煙有個江淩飛夾在中間,不管怎麽說,再十惡不赦也是親娘,解決起來怕是有些棘手。


    季燕然拍拍他的腦袋:“先將瘟疫治住吧,別的事情,往後再說。”


    夜深人靜時,雲倚風趴在他胸前,聽耳邊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風將四周的紗幔輕輕揚起來,搭在他單薄肩頭,季燕然撫開那些輕紗,將人拉到懷中:“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也不辛苦。”雲倚風笑,“王爺病得聽話乖巧,不像我那時,泡個藥浴都要滿山跑。”


    季燕然俯身,在那微翹的唇角處親了親:“今晚好好睡,我守著你。”


    因這一句話,雲倚風便卸下了所有的防備,如一隻困倦疲憊的小獸,在情人懷裏睡得萬分香甜。連日的奔波疲累皆化為酥麻暖流,順著脊椎遊走於四肢百骸,外頭還在“沙沙”落著秋初小雨,總之,這個夜啊,萬事萬物皆靜謐,美好安寧。


    就是維持的時間有些短。


    翌日天還沒亮,梅竹鬆便在外頭匆匆敲門,說是找到了那半瓶解藥裏的古怪。


    “有什麽?”雲倚風一邊套衣服一邊問。


    梅竹鬆道:“有血虱卵。”


    光聽這名字,便知不是什麽好玩意。據說血虱成蟲比發絲還要更細幾分,能遊走於宿主血脈,後逐漸聚集於心髒處,習武之人若運功發力,則極有可能會心脈受損,命絕身亡。


    雲倚風聽得心悸,想起江淩飛也曾飲下半瓶,趕忙問道:“可有解藥?”


    梅竹鬆搖頭:“難上加難。”


    李珺聽得火冒三丈,已經開始罵人了,那姓謝的,當真是江兄的親娘嗎?為誘七弟飲下毒藥,竟連兒子的命也要利用,可惡啊,當真可惡極了!


    季燕然麵色亦是陰沉,雲倚風握住他的手,輕聲勸道:“或許鬼刺有辦法治血虱呢,兩人以母子相稱這麽多年,總不至於如此心狠手辣吧?”


    “想辦法傳信給淩飛,在查明真相前,讓他切勿運功。”季燕然吩咐,“再傳令黃武定,瘟疫控製住後,不必立刻折返玉麗城,率軍前往定豐城,在那裏圍堵雷三叛軍!”


    雲倚風點頭:“好。”


    而在數百裏外的容縣,清月與靈星兒晝夜兼程,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找到了當年江南舒夫婦的故友,徐祿的遺孀。


    “那個孩子啊。”憶起往事,婦人輕聲歎氣,“我家相公原是出於好心,想著江三爺身體孱弱,往後怕是難有子嗣,又恰好遇到一個嬰兒,看著像是習武的好苗子,便帶去了清靜水鄉,可現在看來,倒是讓好心變成了煩。”


    往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婦人緩緩敘述著,被籠罩在雲霧中的真相,終於得以露出一絲真麵目。清月與靈星兒手中捧著涼透了的茶,都聽得錯愕而又震驚,原來那段往事竟是這樣的嗎?


    雲倚風趴在床上:“腰酸,揉會兒。”


    季燕然卷起奏報,敲了他的腦袋一下:“我大病初愈,你便迫不及待跑來使喚,當真驕縱刁蠻。”


    雲倚風應了一聲,換了個姿勢,舒舒服服枕在他腿上,催促:“快些,不然我就去找別人。”


    季燕然不輕不重壓住他的穴位:“要去找誰?說來聽聽。”


    雲倚風疼得倒吸冷氣,連聲認輸:“沒有人,就春霖城中做盲人正骨的老王啊!”


    守衛在回廊急急刹住步伐,膽戰心驚地想,這青天白日的,王爺與雲門主幹嘛呢,那我還能不能再進去了?


    門外人影晃動,季燕然捂住雲倚風的嘴,轉頭問:“何事?”


    “回王爺,是後院關押的人犯蛛兒,方才說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當麵同雲門主談。”


    季燕然聞言不悅,他的確是煩透了那名瘋子。


    雲倚風擦了把眼淚:“我去看看,她是鬼刺的貼身婢女,或許當真知道些什麽。”


    “離她遠些。”季燕然吩咐,“詐出實情後,立刻回來。”


    暮成雪恰好在院中,見雲倚風一路整理著衣衫下來,自是免不了多看兩眼。


    雲門主解釋,我方才在午睡,是真的。


    暮成雪道:“這樣很好。”


    雲倚風用手指掻了兩下貂:“什麽?”


    “你若想逼她說出更多事,這樣很好。”暮成雪隨手抽掉他的發帶,抱著貂,走了。


    雲倚風:“”


    而蛛兒已經快被那憑空冒出來的“雲姑娘”折磨瘋了,以至於雲倚風剛一進門,她便拖著“叮咣”響的枷鎖衝上前來,兩手攀著窗柵,厲聲質問:“公子方才去做什麽了?”


    雲倚風衣衫不大整,一頭墨發也不大整,琢磨了一下暮成雪的話,言簡意賅答道:“睡覺。”


    蛛兒又問:“是一個人嗎?”


    雲倚風拖來一把椅子坐在院中:“你猜。”


    “公子,你莫要被外頭那些妖女騙了。”蛛兒看著他,苦口婆心道,“我隻有我,才是真心對你好的,我在想了,真的已經在想了,定能找到治療瘟疫的方子。”


    “哦,這倒不必。”雲倚風漫不經心,“雲姑娘前幾日已經製好數千瓶藥丸,送往西南各部了。”


    蛛兒如雷轟頂:“所以公子這幾天就是就是在陪她?”


    雲倚風默認。


    “不行,不行!”蛛兒在屋內來回走著,狠狠道,“我不準!”


    “你不準也沒辦法,雲姑娘能幫到我,我自然得多陪著些。”雲倚風站起來,潦草一抱拳,“若無其他事,我要去煮飯洗衣烹茶繡花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了,告辭。”


    “你回來!”蛛兒果然受到刺激,尖銳地叫嚷著,“我能告訴你一個秘密,是誰都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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