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刺在迷蹤島上待了多年,早已用蠱毒將身體養成了半個怪物。飛鸞劍鋒沒入胸口,非但沒有見血,反而炸出一堆芝麻大小的熒綠飛蟲來,在雲倚風手上留下一串淺粉鼓包。黃慶看得頭皮炸裂,覺得這玩意可真是惡心啊,便提著刀趕過去幫忙,卻被雲倚風一袖拂回原地:“都離遠些!”


    鬼刺啞聲幹笑著,道:“你怕我會吃了他?”


    黃慶覺得自己耳朵應當是出問題了,這怎麽還能吃?


    “這麽多年來,你一直都是先害人、再救人,邪門歪道的手段用了個遍,哪裏配得起半個‘醫’字。”雲倚風將他逼至樹下,“現又與叛黨聯手,散播瘟疫坑害無辜百姓,當真罪該萬死。”


    鬼刺手指一彈,一股內力震得飛鸞劍身嗡鳴,雲倚風亦被帶得手腕發麻,長劍險些脫手。鬼刺一把握住他的肩膀,擰得那處骨節“嘎嘣”作響,陰森笑道:“你這一身武藝,皆是由我悉心教授,現在卻想用來對付我?”


    雲倚風飛起一腳,先踹得鬼刺接連後退,雪白衣袖旋即掃出一片暗器,徑直向著對方麵門攻去。鬼刺口中罵了一句“自不量力”,從腰間抽出一條蛇形長鞭,黃慶看得清楚,那鞭身幽藍且布滿倒刺,尋常人隻挨一下,怕就會一命嗚呼,心便越發揪緊,卻也幫不上什麽忙,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一白一黑兩道身影,在密林中戰成一團,引得周圍樹木像遭遇疾風一般,颯颯左右搖晃著,落葉如瀑。


    數百招後,蛇形軟鞭死死纏住飛鸞劍,幾條赤紅毒蛇自那漆黑袖口爬出,張開利齒撲上前來。雲倚風被迫鬆開左手,長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鬼刺趁機挾住雲倚風,拖著他飛速往密林深處掠去。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快得黃慶與先鋒隊其餘人都沒反應過來,總覺得還眼花繚亂呢,麵前的兩個人就“嗖”一聲消失了。


    黃慶受驚不淺,趕緊從地上撿起飛鸞劍,匆忙吩咐:“你們幾個,繼續守著這處入口,剩下的人隨我來!”


    一群野猿被驚得四處逃竄,鬼刺將雲倚風重重頂在樹上,啞笑道:“功夫倒是有長進,不過想以迷蹤島的功夫贏我,怕是還欠點火候。”


    雲倚風被方才那一下撞得眼冒金星,艱難問他:“你想做什麽?”


    “自然是將你帶回迷蹤島。”鬼刺拍拍他的側臉,“好徒兒,你莫想騙為師,關於血靈芝與木槿鎮的事,鷓鴣已經告訴我了,我還在他的地宮裏翻出了不少好東西,回去之後,都一一讓你試試。”


    雲倚風試著掙紮了兩下,對方那枯瘦的手爪卻如粘稠膿液一般,始終緊緊粘在他脖頸處。雙方正僵持不下,從樹林中又衝出一個驚慌失措的紅衣女子,雲倚風看清來人後,順勢頭一偏,皺眉:“他要掐死我!”


    “不要!”蛛兒果然受到刺激,尖叫著撲上前來,想要將雲倚風搶回自己手中。鬼刺被她扯得險些跌倒,心中惱怒至極,當胸一掌將蛛兒拍得筋骨斷裂、淩空飛起,另一手直直伸出,想再度去擒雲倚風,卻反被虛晃一招,尖銳匕首削斷腕骨,劇痛還未來得及擴散開,眼前便又閃過一道白色光影,似銀蛟咆哮出海,帶著無窮內力穿透胸膛,震得滿身蟲豸紛紛向外爬去,黝黑皮膚皴出裂口,鬼刺噴出一口鮮血,如碎骨般癱軟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雲倚風收招落地,雪白廣袖被風吹得揚起:“迷蹤島的功夫,確實奈何不了你,所以方才那招,叫‘飛龍在天’。”


    鬼刺滿目憤恨:“季燕然、季燕然教你的,是我大意了。”


    雲倚風並未理會這句話,隻道:“你不是想知道,血靈芝是如何解蠱王劇毒的嗎?那便好好留著這條命,待我回到王城後,自會細細說於你聽。”


    鬼刺眼底閃過一絲亮光:“當真?”


    “當真,不過我也有條件。”雲倚風蹲在他麵前,“江淩飛與玉嬸人在何處?”


    “旁的不知道,我隻知道、隻知道江淩飛。”鬼刺咳出一口黑血,“他啊他被下了蠱,無藥可解,無藥可解。”


    雲倚風拳頭猛地握緊。


    黃慶此時也抱劍帶人趕到了,見雲倚風安然無恙,方才放了心,五花大綁將鬼刺捆了起來。蛛兒奄奄一息倒在樹下,隻剩了最後一口氣,她瞪大雙目,淒淒道:“我即便是死了、死了,也要跟在公子身旁,這世間沒有誰隻有我能伺候公子,隻有我。”


    “我無需任何人伺候。”雲倚風看著她,歎了口氣,“若真有來生,你便放下心中執念,去做個普通人吧。”


    “公子!”見他轉身想要離開,蛛兒聲音陡然拔高,拖著癱軟的身體往前爬了兩步,伸直手臂欲扯住那如雪衣擺,卻被額上流淌的血遮住視線,如垂死的魚般掙紮兩下,不甘地咽了最後一口氣。


    至此,鷓鴣、玉英與鬼刺皆被生擒,留在地宮中的叛軍首領,隻剩下謝含煙一人。


    日頭漸漸西沉,時間已近黃昏。


    風拂動著蒼翠樹林,越發顯得四周寂靜。雲倚風提醒:“據鬼刺供認,江大哥不但心脈血虱未解,還被謝含煙下了新的蠱毒,煉做殺人傀儡,此時怕早已失去理智,王爺進到地宮後,務必萬事小心。”


    入口機關已被炸毀,先鋒隊魚貫而入,但見牆上明珠鑲嵌整齊,將整座大殿照得亮如白晝。條條回廊縱橫交錯,各處房屋連接極為巧妙。一路搜尋過去,零星有一些躲藏在房中的殘兵與仆役,也皆被大梁軍隊俘獲,不過審問過後,眾人卻都不知謝含煙一行人的下落,隻有一名雜役戰戰兢兢招供,說江淩飛曾在今早闖入監牢,似乎要找什麽人質,看著雙瞳如野獸一般,猙獰得嚇人。


    季燕然聽完之後,卻反而鬆了口氣,還記得要找人質,至少能說明仍殘有一絲理智,不至於完全瘋魔。這處地宮建得寬敞宏大,想搜一人並不容易,雲倚風轉過一條回廊,試著推了一把麵前大門,厚厚石板應聲而開,兩個身影匆匆從不遠處掠過——是江淩飛扛著昏迷的玉嬸,像是要把她送出去,他奔跑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了。


    “淩飛!”季燕然也注意到了這邊,也來不及多想,一路追二人到了一處空殿。前頭再無路可走,江淩飛將玉嬸放到一旁,拔出鬼首劍,目光寒涼看著季燕然:“你找死。”


    季燕然舉起雙手,示意他先冷靜下來,又試探:“你還認識我嗎?”


    江淩飛血目混沌赤紅,僵硬道:“我要殺了你。”


    “先把劍放下。”季燕然耐心勸他,“我們好好談一談。”


    江淩飛拳頭握得嘎巴作響,他一直盯著對麵兩人,像是要從腦海中那一片茫茫雪白裏,拚出些許散碎片段。斑斕色塊浮動在四周,諸多填塞於記憶縫隙間的往事,本該是極熟悉、極親切的,卻又始終雲山霧罩、無法觸及,狂躁再度襲上心頭,手腕帶著鬼首劍一起顫動,殺意彌漫在空空大殿中。


    雲倚風掌心滑下三枚玉珠,剛打算伺機行動,玉嬸卻在此時醒了過來,她從嗓子裏擠出一絲細細呻吟,江淩飛瞳孔一縮,登時轉過身去,手若鷹爪卡住對方喉管,就地用力一拖。玉嬸雙腿胡亂蹬了兩下,也不知觸到了什麽機關,地下突然就傳來地獄般的悶響,石柱也在左右搖晃著,雲倚風心知不妙,飛身欲去拉江淩飛,這座大殿卻已轟然傾轉過來,壁畫中的日月星辰顛倒錯亂,整個人亦失重往下墜去。


    舉目皆是漆黑,耳畔隻剩下了風的聲音!


    季燕然扯住雲倚風的手腕,在落地瞬間墊在了他身下。“砰砰”幾聲,其餘兩人也先後砸在厚厚皮毛堆中,都摔得不輕。


    江淩飛最先爬了起來,他搖搖晃晃看著眾人,眼底依舊是錯亂的。這裏的燈燭比起上頭大殿,還要更加黯淡幾分,景象浮動在昏黃光影上,萬物越發不真實起來。


    雲倚風扶起季燕然,又伸手將玉嬸也拉了一把:“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玉嬸臉色蒼白,“這咱們還能出去嗎?”她一邊說,一邊戰戰兢兢,作勢要往二人身邊湊,不料卻被一把捏住手腕,一枚鮮紅暗器“當啷”掉落在地!玉嬸眼底驟然閃過一絲殺意,雙臂一揚,自袖中飛出數百銀針,再度單手握刀向雲倚風攻去,又歇斯底裏喊了句:“殺了季燕然!”


    江淩飛雙目一怔,如傀儡接到主人指令,拔劍便向季燕然攻去。他頭腦昏沉,也不知對麵站著的究竟是誰,隻將畢生所學使出十成,寒冷劍氣劃出層層霜雪,幾乎凍結了整間暗室。季燕然以龍吟擋住他的迎麵一擊,怒吼道:“你給我清醒一點!”


    江淩飛卻已聽不進去了,手腕翻轉又是奪命一劍。季燕然記得那心脈血蟲,不敢逼他太急,隻能且戰且退,盡量拖延時間想辦法。餘光掃到另一頭,見雲倚風已將玉嬸打落在地,從她臉上撕下了人|皮|麵具,露出一張憔悴而又被仇恨浸染的麵孔來,謝含煙。


    “風雨門門主,果真狡詐多疑。”她啐出一口血沫,“是我小瞧了你。”


    “我先前最不願相信的,便是連嬸嬸都是叛賊。”雲倚風用劍指著她的心口,“縹緲峰也好,王城也好,甚至是剛開始的玉麗城,我都將嬸嬸當成至親長輩,從未疑過半分。”卻不想,整件事從一開始就是騙局,甚至連賞雪閣內那傳遞消息用的雪貂,都是遮人耳目的幌子——真正的幕後主謀就在身邊,正日複一日,冷眼旁觀著所有事,哪裏還用得著金煥送信。


    玉嬸、或者說是謝含煙問他:“我在哪裏露出了破綻?”


    “沒有。”雲倚風搖頭,“露出破綻的不是嬸嬸,而是你那‘女兒’,你偽裝得很好。”


    身為廚娘,按照普通人的想法,實在有太多機會在飯菜中動手腳。但雲倚風百毒不侵,季燕然的一食一飲又都要再三驗毒,隻怕飯菜還沒送到桌上,就會被查出端倪,所以謝含煙便幹脆放棄了這個計劃,隻求能在兩人身邊蟄伏更久,好尋求更多的機會。


    謝含煙靠在牆上,將嘴角血絲緩緩抹去:“你既已猜到了我的身份,為何還要跟來救我?”


    “沒人要救你。”雲倚風道,“王爺要救的,從始至終都隻有江大哥。”


    聽他這麽說,謝含煙反而“嗬嗬”笑了起來,雙眸微抬,聲音裏染上一絲憎惡與惡毒:“怕是再也救不出去了。”


    江淩飛單臂一震,直直刺向季燕然左肩。身後已無路可退,季燕然唯恐自己一出招,便會激得對方越發氣血上湧,隻能咬牙接下這一劍,順勢抬起雙手,牢牢鉗住他的肩膀,將人往石壁上重重一推,撞了個七葷八素,又在耳邊吼一句:“娘還在王城裏等著,你究竟要胡鬧到何時!”


    江淩飛打了個激靈,血紅眼底終於劃過一絲別的情緒,有些錯愕地看著他。


    “那姓謝的女人不是你娘!”季燕然與他對視,胸口劇烈起伏著,“你與盧廣原、與謝含煙沒有半分關係,聽明白了嗎?”


    “胡說!”謝含煙尖銳地罵著,“季燕然是你的殺父仇人,休要聽他狡辯!”


    “我沒有胡說。”季燕然並未理會那瘋婦,隻一直握著江淩飛的肩膀,“你醒過來,我將所有事情都細細說給你聽。”


    他肩頭還在冒著血,將戰甲染成鮮紅,似一條灼熱溪流衝過冬日原野,厚厚的積雪被融化了,那些深埋於底的回憶,也終於隱隱浮現在腦海中。春日的酒與花,蕭王府的比武練劍,一家人團聚的和樂融融,過往歲月齊齊襲上心頭,江淩飛如同被卸盡力氣,眼中渾濁也退去了,他頹然跌坐在地,嘶啞問了一句:“幹娘還好嗎?”


    “娘還在等著你。”季燕然封住他兩處大穴,問道:“出口在哪裏?”


    “這是死門,從裏麵是無法打開的。”江淩飛晃了晃昏沉的大腦,又想起一件事,“梅前輩呢,我救出他了嗎?”


    “阿昆一直待在玉麗城中,並未被綁架,鷓鴣那日隻抓了李珺一人。”季燕然道,“不必擔心。”


    江淩飛鬆了口氣:“那就好。”他心口有些悶痛,便閉著眼睛緩了一陣,才繼續問,“王爺方才說,我與盧將軍並無任何關係?”


    “是。”季燕然看了眼另一頭的謝含煙,“風雨門已找到當年江家故人,你的確是玄翼軍後代,卻並非盧廣原與謝含煙的兒子,你的親生父母,該是蒲先鋒與北冥風城的羅入畫。”


    江淩飛如遭雷擊,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我說,你是蒲先鋒的兒子。”季燕然道,“當年羅小姐南下投奔野馬部族,所帶的兩個嬰兒,一個是雲兒,另一個便是你。”


    羅入畫那日為躲王東,抱著親生兒子不慎跌落山崖,恰好被一隊苦修僧侶所救,送到了城中尼姑庵暫居,而江淩飛需要按時服藥的舊傷,也是因為在雪野中凍了太久,才會落下病根。尼姑庵裏雖都是善人,卻也沒有多餘的錢財去救助這對母子,眼看兒子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羅入畫自是心急如焚,別無他法,隻好日日抱著孩子跪在街頭乞討,期盼能得善心人相助。也就是在那裏,遇到了江南舒的好友,徐祿夫婦。


    “當時徐祿見你骨骼奇佳,命也硬,便提出要收為義子,帶回江南撫養。”季燕然道,“羅入畫雖說心裏不舍,卻更清楚隻靠自己怕是醫不好你,便答應了。”


    母子二人就此分離。徐祿南下前往清靜水鄉,將嬰兒交給了江南舒——那夫婦早就盼望著能得個孩子,卻因身體緣故,遲遲無法如願,此番正好能彌補心中遺憾。而羅入畫在養好身體後,惦記著相公的叮囑,便再度踏上前往西南的路,曆經千辛萬苦,找到了謝含煙。


    那個時候,王東已經被派往王城。看在蒲昌的麵子上,謝含煙依舊收留了羅入畫,兩人以姐妹相稱,倒也過了幾年安靜日子。


    江淩飛隱隱意識到了什麽:“所以”


    “那一年,謝含煙與羅入畫假扮主仆進入江家,原隻為查明謝少爺遇害究竟與江南震有無關係,誰知羅入畫竟在府中撞見了徐祿夫婦,又進一步猜到了你的身份。”


    相隔十年的母子重逢,羅入畫自是激動萬分,也沒多想,當下便將這件事告訴了謝含煙。


    誰知就是這一舉動,竟葬送了她的性命。


    羅入畫厭惡算計與爭鬥,當年連地圖都不願往兒子身上刺,自然更不願他卷入舊日紛爭,隻想讓他繼續做個富家少爺,自己能遠遠看一眼就很好。可謝含煙卻動了別的心思——江湖第一門派,將來有可能成為掌門,天資聰穎,這些條件實在太有誘惑力了,倘若培養得當,必能助自己成大事。兩人因此產生了爭執,羅入畫是知道謝含煙執念有多深的,這晚越想越害怕,腦子一熱,竟跑去跪在江三夫人麵前,將往事一一吐露,哀求她能放了自己的兒子。


    季燕然道:“她是想帶著你,再度遠走高飛,躲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江三夫人卻被嚇壞了,那時江三爺已因病離世,她無人可依靠,隻好去找徐祿夫婦,連夜商議對策,打算再同羅入畫好好談談。隻是等他們翌日再回江府時,那兩名繡娘卻已經離奇消失了,並且再也沒出現過。”


    徐祿夫婦與江三夫人擔驚受怕了許久,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就這麽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確定再無人會尋上門,方才漸漸忘了此事。江淩飛卻聽得臉色煞白,十歲,也恰是在自己十歲那年,所謂的“娘親”暗中找上門,說了許多父輩舊事,包括自己身上的痣、自己的舊傷,她都一清二楚,看起來可信極了,又慈愛又溫柔,如一盞暖融融的燈,照亮了整個冰冷孤獨的童年。


    江淩飛目光怔怔看向牆角,看向自己的“娘親”,腦海中再度浮出了那口枯井,以及井中的森白骨架。他眼球布滿血絲,多年來堅持的信念,與靈魂一起被利刃破為兩半,世界亦轟然傾塌了,隻一字一句道:“是你殺了她。”


    “我是在幫她!”謝含煙態度強硬,“你那廢物一樣的娘親,竟想帶著你就那麽逃了,還敢質問我為何要對得起將軍!她也不仔細想想,若沒有將軍,焉有她的相公與兒子,我為何不能殺?”


    這番冠冕堂皇的荒謬言論,聽得季燕然暗自搖頭,他扶起江淩飛,低聲道:“你體內有血虱,切勿動怒,將舊賬留著慢慢算吧。”說罷,又看著謝含煙,“你可知當年出手救你的,並非周九霄,而是先帝?若無他暗中下旨,那位貪生怕死、貪慕榮華的周將軍,隻怕恨不能離你十萬裏遠。”


    謝含煙道:“不可能!”


    “你不相信、或者說是不願相信的事情,還有許多。”季燕然看著他,“包括當年的黑沙城一役,先帝在戰前已再三告知,玄翼軍一旦受困,朝廷絕無餘力派出援兵,盧將軍卻執意要開戰,斷不肯走招安之路,你可知是為何?”


    謝含煙喃喃問:“為何?”


    “因為他想要謀取軍功,用來換取你餘生自由。”季燕然道,“謝家犯的是滔天大罪,唯有最顯赫的戰績,才有可能令先帝鬆口,答允這門親事。”


    謝含煙聽得呆愣,一雙垂下的眼眸裏,先是寫滿了茫然與錯亂,隻是很快就又再度被仇恨覆滿,尖銳嘲諷道:“你想將這一切的罪責都推給我?你想說是因為我,大將軍與玄翼軍才會命喪木槿鎮?”


    “我不想將罪責推給任何人,隻想說出真相。”季燕然道,“人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盧將軍也不例外。他當年因一己私念,一步走錯,才會葬送整支玄翼軍,你卻因此記恨先帝二十餘年,後來更不惜利用南飛,暗中製造出白河慘案,還試圖嫁禍給先帝與老丞相,當真心腸歹毒!”


    江淩飛喉嚨再度泛上腥甜,白河他還記得與雲倚風初次相遇,便是為了探尋白河一事的真相。那於彌留之際供出“邢丞相”的老人,自然是事先買通安排好的,此舉也順利將雲倚風與季燕然帶往錯誤的“真相”,當時並未思考太多,可如今再一細想,自己所利用的,恰是此生最為彌足珍貴的。他心口刺痛如絞,隻覺往昔歲月皆如一個笑話,便嘶啞道:“此生是我愧對王爺,若有來世,再好生彌補吧。”


    季燕然並未理會他這胡言亂語,隻示意雲倚風去找機關,想盡快離開此處。謝含煙卻再度笑了起來,如看好戲一般,不緊不慢道:“我費盡心機,扮成玉嬸將你誘來此處,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歸於盡。命該如此,命該如此啊,你說你們都知道我居心叵測了,怎麽就還是跟了進來呢?”她笑得像一隻漆漆黑鴉,“也罷,殺不了李璟,殺了你這沽名釣譽、妄圖奪取大將軍‘戰神’名號的鼠輩,也算沒有白忙一場。”


    她一邊說著,身後牆壁也跟著發出細微聲響,無數支閃著寒光的箭矢,密密麻麻冒出了頭。季燕然看得心裏一驚,一把拉住雲倚風的手腕,將人擋在了自己身後。謝含煙見到之後,笑得越發詭異了,她抹去眼角濁淚,瘋瘋癲癲道:“竟還是一對甘願同生共死的小情人。”說罷,語調又狠厲幾分,“隻是可惜啊,再情深義重,往後也隻能做一對鬼鴛鴦了。這暗器名曰‘千鈞’,耗盡我畢生所學,觸發時如駭浪驚濤,一重接著一重,即便蕭王殿下武功高強,在這狹小暗室中,又能抵擋幾回呢?”


    雲倚風相勸:“謝夫人先勿動怒,大家有話好好說,何必鬧得兩敗俱傷,白白傷了和氣。”


    謝含煙看著他:“來不及了。”


    雲倚風態度頗好:“來得及,來得及。”


    謝含煙繼續道:“大殿一旦傾覆,‘千鈞’便會自動觸發,非我所控。”


    雲倚風:“”


    雲倚風握緊飛鸞劍,不動聲色道:“謝夫人這般驚才絕豔的奇女子,製造機關時,無論如何也該替自己留一條後——”


    話音未落,數百利箭便已飛速射出,直直穿透了謝含煙的後背。雲倚風被這變故驚得頭皮發麻,萬沒料到她竟如此狠得下心,來不及多做考慮,隻迅速退到季燕然身邊,揮劍掃落了麵前箭雨。第一輪攻擊結束後,牆壁“哢噠”一轉,立刻又有更多利矢冒出頭來,寒光刺目、銳響刺耳,空氣亦被撕裂了,當真不負“千鈞”之名,一波緊接著下一波,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饒是三人皆為高手,也擋得萬分吃力。殿內無處可躲藏,雲倚風錯身一閃,想要避開左側彈弩,卻不慎被射|中小腿,踉蹌跌倒在地。季燕然飛身將他護在懷中,以龍吟劍氣掃落奪命利刃,後背亦受了輕傷。而牆壁裏仍在“哢噠哢噠”地轉著機關,數百利箭已迫在弦上,江淩飛扭頭看了眼兩人,啞聲道:“保重。”


    “你要做什麽!”季燕然心裏湧上不祥預感,上前想攔住他,卻反被鬼首劍掃至牆角。江淩飛咬緊牙關,如一隻黑色獵豹般,縱身衝向那扇布滿機關的牆。手中玄劍橫掃,帶著十成內力轟向對麵,震得整座大殿都發出巨響,深藏於牆內的機關被撞至凹陷,歪七扭八地彈射出無數殘餘弓弩,而後便搖搖晃晃地、轟然倒地了。


    蕩起一片煙塵。


    “淩飛!”


    “江大哥!”


    季燕然衝上前,從斷牆下將人挖了出來。江淩飛渾身是血,也不知被那殘餘弓弩傷了多少回,奄奄一息道:“你們沒事沒事就好。”


    “我帶你去找梅前輩。”季燕然眼底布滿血絲,“別說話!”


    “我堅持不了太久。”江淩飛費力地搖搖頭,“隻可惜、可惜喝不到你們的喜酒,也布置不成喜宴了。”


    雲倚風錯手撕開江淩飛的衣襟,想要先替他止血,卻被那密布的血窟窿刺得雙目生疼,哽咽道:“江大哥。”


    “來生再一起喝酒吧,到那時,我定不會、不會再騙你了。”江淩飛視線模糊,想要攥住他的手,身上卻沒有絲毫力氣,便疲倦地閉上眼睛,想著,不如就這樣吧,隻是隻是


    腦中紛雜一片,像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渾渾噩噩間,隻聽遠處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淩飛我兒!”


    他吃驚地睜開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撐起身體,透過模糊血淚,隻見李珺正扶著老太妃,匆匆向這頭走來。


    “幹娘。”


    “孩子。”老太妃掙脫李珺,將他顫巍巍抱進懷裏,“娘來了,娘來了。”


    “幹娘。”江淩飛眼眶通紅,“娘,對不起。”


    “娘在這裏。”老太妃胡亂撫去他臉上的血與淚,“沒事,不怪你。”


    江淩飛總算記起心中未了之願,他摸索著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包,已被血浸滿了:“下個月下個月是幹娘的壽誕,這個玉鐲我怕不能再去王城了。”


    “能,怎麽不能。”老太妃心如刀割,攥緊那冰涼的手,“娘就是來接你回家的。”


    “將我葬在河中吧。”江淩飛意識模糊,喃喃道,“也不知能不能洗清這一身汙穢。”他艱澀地轉動著眼球,一個一個看過圍在身邊的人,有疼愛自己的娘親,有出生入死的兄弟,有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朋友,此生也算圓滿。


    耳畔隱隱傳來驚雷聲。


    外頭會下一場暴雨吧。他想。


    雨後天晴,萬物便都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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