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澄作為長輩, 了解完了幾個侄兒獨居京城後的生活,總算是放心了些。


    說起來, 蕭澄的子侄有很多, 帝都這五脈裏就有不少, 且個個都比在座的四個血脈近。


    但或許是自幼便長在京城, 離至尊太近,太能感受身為帝王的威儀。他們對蕭澄是敬畏居多,在他麵前往往束手束腳, 生怕說錯了一個字,觸怒龍顏, 影響了前程。


    因此, 與他們在一起說話, 往往不過三五句, 蕭澄便覺索然無味。


    ——他是那種愛遷怒人的天子嗎?


    反觀蕭虞他們幾個,從小在邊地長大,當地民風多彪悍。對於規矩禮儀什麽的, 雖然也不是不講究,但那都是別人朝他們行禮, 沒有他們被人挑理的時候。


    再者, 各藩王養孩子那是一脈相承的溺愛, 一向是不怕孩子熊,就怕孩子慫。


    他們平日裏熊慣了, 就算進了京城, 見了至尊, 知曉眼前這個雖是自家長輩,卻也掌握著自己一家子的生殺大權。但這“敬畏”之心,卻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培養出來的。


    而且,幾個人都是人精,沒了那些平添神秘的敬畏,他們很容易就看出來了:比起他們戰戰兢兢半絲差錯也不出,至尊顯然更喜歡他們平常心以待!


    既然如此,平日裏是怎麽待自家父母的,這會兒也就刪刪減減,照搬了過來。


    還別說,效果真不錯!


    幾人吃了新出的奶糖,又陪著蕭澄說了半晌的話,最後還陪著蕭澄在院子裏走動了一會兒,就被蕭澄趕到偏殿午睡去了。


    “都去歇一會兒,免得晚上沒精神應對。”


    四人雖然都不覺得困,但畢竟是長輩的一番好意,駁了也不好。於是,便都想著略躺躺也還。


    但或許是因著今日裏解決了一樁心事,心頭鬆快,幾個人躺著躺著,竟真的睡著了。


    袁月腳步輕巧地走了回來,稟報道:“至尊,幾位王世子都歇下了。”


    “那就好。”蕭澄將翻了幾頁的書倒扣在桌子上,感慨道,“到底是年輕,不像朕,想睡也睡不著!”


    袁月垂下了頭,略帶惶恐地說:“至尊春秋鼎盛……”


    “行了,”蕭澄打斷了她的恭維,“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便是再保養,也就那樣了。”


    宋霏獻上的那枚靈藥的確有效,但禦醫也說了,他要好好保養,才有不惑之年的壽數。


    可他生性要強,隻要活著一日,便不能忍受手中無權!好好保養什麽的,無異於癡人說夢。


    因而,他自己清楚地很,活到四十是不用想了,能多熬兩年也就心滿意足了。


    宮宴是申時正才開始,但有幸得了賜宴的勳貴朝臣們卻是未時正便陸陸續續入宮,聚集到了至尊設宴的武德殿內。


    從未時正到申時正這一個時辰內,便是眾人相互交流的時候了。


    如賀元昌一般的沒落勳貴,都會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厚著臉皮湊到聖寵正隆或實權在握的大人物身邊,行禮問安。


    他們並不敢很打擾大人物之間的交談,隻是耐著性子仔細聆聽,湊著趣插上一言半語,以期能得幾分青眼,混個臉熟,在有合適的機會時,能多多少少考慮到自己一些。


    不過,今年的賀元昌卻不必再忍受這些。


    因著心頭已有了裁奪,他入了武德殿便縮在角落裏安心等候,默默地看著那些覥著臉四處尋求機遇的人。


    ——就在去年,甚至是再往前推的好多年,他在別人眼中,是不是也像現在的這些人在自己眼中一般,可悲、可憐又可笑?


    他心裏異常冷靜,再一次告誡自己:機會既然已經有了,我就一定要把握住!若不然,恐怕我將來的境地會連他們都不如!


    這時,他素日裏的好友,聆候府的旁支子弟顏嵩湊了過來,低聲問:“元昌,你今日裏是怎麽了?”


    “你怎麽進來的?”賀元昌蹙眉看了他一眼。


    顏嵩道:“我是跟著我家世子進來的。”


    聆候府旁支眾多,為了這個進宮的機會,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賀元昌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叮囑道:“宮裏不比別的地方,你不要胡亂走動,以免衝撞了貴人。”


    “知道,知道。”顏嵩連連應了,左右看了看,有些興奮地壓低了聲音對他說:“我跟你說,我們家和燕王府可是親戚,待會兒燕王世子來了,我帶你過去請安。若是能得了世子的青眼,多少也有個前程了。”


    話雖這麽說,但其實賀元昌也清楚,顏嵩要真算起來,的確是和燕王府沾親帶故。因著現任聆候的親姑姑,便是燕王殿下的老嶽母。


    可問題是,顏嵩隻是聆候府的旁支,還是血脈極遠的那種。若不然,他也不會喝賀元昌成為朋友了。說一句與燕王府有親戚,不過是他的攀附之語。


    但無論如何,顏嵩有了這樣的機會,還不忘拉自己一把,賀元昌心頭便是一暖。


    想想那日龍門山莊發生的事,賀元昌覺得燕王世子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便勸了一句:“世子明察秋毫,阿嵩還是小心些的好。”


    可顏嵩卻不以為意:“世子何等身份?便是知曉我有攀附之意,想來人家見得多了,也不會與我計較。再說了,我好歹也是讀過幾年書的,萬一就得了世子的青眼呢?”


    抱著他這種想法的,絕對不止一打。可真正能得到機會的,不過萬分之一。或許,還要更少。


    賀元昌還要再勸,門口處傳來一陣騷動。兩人巡聲望去,便見四位王世子皆著朱紅色常服,相攜而來。


    “誒,世子來了!”顏嵩興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拽著他就要往前湊。


    賀元昌措不及防,被他拉著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身形,連忙將衣袖從他手裏抽了出來。


    幸好這會兒往前湊的人多,就這麽片刻間,兩人已經被人群隔開了。顏嵩略顯焦急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便咬著牙繼續往前了。


    他想著:大不了,若是真入了世子法眼,再拉扯元昌一把也就是了!


    順著人流往前擠,好不容易到了蕭虞跟前,顏嵩不敢怠慢,連忙行禮:“小人顏嵩,見過燕王世子。”


    聽見他說自己姓“顏”,蕭虞倒是多問了一句:“你是聆候府的?”


    顏嵩有些激動,卻並不失禮數地回道:“旁支而已。是候世子心善,才帶小人入宮見見世麵。”


    但也就是如此了,顏嵩再沒機會和燕王世子說第三句話。


    隻因想要借機結交王世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另外還有刑部榮尚書和禮部劉侍郎這些舊識們,一時半會兒的,燕王世子又哪有機會去了解誰的具體才華呢?


    顏嵩很快就被擠到了人群外,頗為頹喪地垂下了頭。


    他今年才十九歲,差一年才成年。這是他第一次進宮,第一次參見這種宴會,第一次經曆這種場麵。想象跟現實的落差太大,一時半會兒的,的確是有些難以接受。


    相比之下,少年時期便要獨自支撐門戶並教養幼弟的賀元昌就淡定多了。


    上前拍了拍顏嵩的肩膀,賀元昌低聲安慰他:“今日人太多,世子一時顧不到你也是正常。你既有才華,還怕沒有伯樂嗎?”


    顏嵩幹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見他如此,賀元昌歎了一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說了。


    ——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麽都於事無補,還可能讓顏嵩更難受。且顏嵩也不是什麽愛鑽牛角尖兒的人,過段時間自己也會想通的。


    陸陸續續的,還有人進來。賀元昌一邊觀察武德殿內的眾人百態,一邊關注門口的動靜。


    直到榮國公蕭夙與成國公蕭楠一前一後相伴進來,賀元昌臉上的神情才鬆動了些,對顏嵩道:“走,跟我去拜見榮國公。”


    顏嵩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還認識榮國公?”


    “無意間結識的。”賀元昌並不願提起龍門山莊發生的事,隻簡單一語帶過,便拉著顏嵩往前走。


    顏嵩是想著:反正燕王世子這裏今天是沒戲了,既然元昌認得榮國公,說不得也有些機緣。


    因著大部分人都往王世子身邊擠了,榮國公那裏就輕便多了。賀元昌帶著顏嵩,很快便走到了蕭夙麵前。


    而蕭夙也已經看見了他,不待他開口便笑道:“原來是登山伯。”


    成國公蕭楠聞言,好奇地看了她好幾眼,笑道:“原來你就是登山伯,夙叔在我麵前提了好幾回了。”


    蕭楠輩分低,乃是蕭夙的侄兒輩的,平日裏有什麽事也少有出頭的,都是跟在眾宗室後麵。


    這位登山伯她自然是知曉的,畢竟當年登候的那一出,鬧得可謂沸沸揚揚。


    賀元昌連忙見禮:“下官見過兩位國公。”


    “登山伯不必多禮。”蕭夙虛扶了一把,目光轉向顏嵩,極給賀元昌麵子地問了一句,“不知這位是……”


    賀元昌心下感激,連忙介紹道:“這位是在下的摯友顏嵩。”


    顏嵩也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見禮:“小人顏嵩,見過兩位國公。”


    “不必多禮了。”蕭夙笑著虛扶了一下,“既然是登山伯的摯友,想必也是一位有才有識之士。不過,閣下可是聆候府的公子?”


    聽到前半句,顏嵩心頭一動,生出遇伯樂之感。待聽見後半句,他便不由心下淒涼,自嘲道:“不過是旁支末梢,不敢稱公子。”


    蕭夙便知,這也是個不得誌的。


    但既然能進了這宮宴,縱然是旁支,想必在聆候府也是有些份量的。


    再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賀元昌的才華他是知曉的,這顏嵩既然能被賀元昌視為摯友,必然不會是無能之輩。


    想到這裏,蕭夙的神色更溫和了一分:“自古英雄不問出處,顏公子又何必妄自菲薄?”


    這是今晚顏嵩聽到的第一句肯定他的話,心頭暖意頓生,口中說著:“榮國公謬讚了。”臉上卻難掩激動。


    蕭夙心下一笑,指了個安靜的角落,提議道:“不如,我們到那邊去說?”


    ——這是要詳談的意思?


    賀元昌與顏嵩對視一眼,連忙道:“恭敬不如從命。”


    而後,他們便跟著蕭夙與蕭楠離去了,幾人倒是相談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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