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祖宗沒一個聽她的。


    眼看衣櫃被敲的咚咚響,唐彥華藏不下去,破門而出,又連滾帶爬的鑽到床底,那床底下全是灰和蜘蛛網,唐彥華嫌太髒,又逃出來。拍吧拍吧身上的灰,一跟頭爬上床,像條蟲似的鑽進被子裏,把自己裹成個蠶寶寶。程程也飛快爬上床,騎到他身上,硬是用手把他從被子裏剝了出來,唐彥華忙蹬腿,大笑著求饒著:“不來了不來了,不跟你玩了。”


    程程騎在他肚子上,兩手揪著他倆耳朵:“你笑哇?你笑哇?剛才還跟我裝哭呢,這會就笑起來啦?哼,想嚇唬我!你當姑奶奶我是嚇大噠?”


    唐彥華止住笑,努力繃出嚴肅的表情說:“我沒嚇唬你,我真生氣了。”


    “還想嚇我!”


    程程撓他胳肢窩,唐彥華癢,大笑著躲,滿床亂滾,程程一把伸到他胯底下,隔著褲子揪著蛋:“你服不服?”


    唐彥華哈哈笑叫著:“服,服,你放了我!”


    程程說:“你再哭呀,你再裝給我看呀。你以為你是林黛玉呐!”


    唐彥華說:“你就是個潑婦,長大沒人要。”


    程程說:“哼,沒人要,沒人要我就吃你的。”


    唐彥華說:“呸!我不要!我要娶個母老虎,我打不過你,她打得過你。”


    程程說:“打我,看不不把她牙打掉!”


    唐懷錦老婆把飯端上桌,看他們還沒鬧完,氣說:“你兩個滾下床來!天天吵的沒完了,我耳朵都要被你們吵聾了!”


    孩子皮,孩子野,孩子讓人操碎了心,讓人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累。孩子有時調皮起來,真讓人想揍他一頓。可唐懷錦夫妻疼這孩子,舍不得打舍不得罵。


    因為小孩子身上,自有一種成年人永沒有的好處,那就是愛你。要得到一個聰明的、成熟的成年人的愛是非常不容易的,要得到一個小孩子的愛卻很簡單,你隻需要哄著她,給她好吃的,照顧她,陪她玩,她就會愛你。四五十歲的人了,半截身子已經入了土,身體不再輕便靈活,性子也不再天真無邪,麵孔也失去了紅潤光澤,隻剩下朽木似的一把枯骨,連自己都忍不住嫌棄。這樣的年紀,還指望誰來愛你呢?但小孩子不一樣。小孩子不懂什麽是年輕什麽是衰老,不懂什麽是美麗什麽是醜陋,更不懂什麽貧窮還是富有。你隻要自稱是她的爸媽,並給她一口飯吃,她就要無條件的愛你。雖然這愛也派不上什麽用場,既不能給家裏的廚房多添一塊麵包,也不能給父母拮據的口袋裏多添一塊金錢,然而帶給人心靈的滿足和慰藉卻是巨大的,尤其是唐懷錦夫妻這樣出身淒苦,無親無朋,又老來孤獨的人。


    有時候,人就指望這一點兒愛活著。


    唐懷錦每次收工回家,人還在屋後沒進門,她就聽到腳步聲,跑進廚房衝她媽大喊:“媽媽,爸爸回來啦!”


    唐懷錦在院子外頭剛一露麵,她就歡天喜地跑上來,叫:“爸爸爸爸。”那興高采烈的樣,總能把唐懷錦逗的眉開眼笑。


    唐懷錦一進屋,她就搬來凳子,給爸爸倒茶盅:“爸爸你坐,我來給你捶背。”爬到唐懷錦背上就是一通捶。


     唐懷錦嫌她毛手毛腳,說:“不用捶不用捶,捶啥,跟螞蟻爬似的。”


       唐懷錦彎腰脫鞋,程程立刻大喊說:“爸爸你不要動,我給你脫!”


    蹲在地上,幫唐懷錦脫鞋子,嘴裏說:“爸爸的鞋子好多泥,爸爸的腳好臭啊。”


    脫完鞋子,又跑去端盆打水,給爸爸泡腳。


       唐懷錦時常工作遇到不順心,程程就坐在他的懷抱裏,拿小手撫摸他胸口:“爸爸不生氣。”或者拿臉去偎爸爸的脖子,因為爸爸說她的臉蛋很滑,肉嘟嘟又嫩又香,摸著讓人高興:“爸爸你看我臉滑不滑,摸著高興不高興。”


    唐懷錦一向嚴肅古板,卻總能被這小孩子逗的笑起來。經常在外麵得了好吃的,就帶回來給她吃,有時給她買紮頭發的繩兒花兒,讓她媽給她打扮的漂亮。


       平常給她媽梳頭發,跟她媽上山撿柴禾,下地挖藥材,撒嬌賣乖,給她媽說話解悶。每當唐懷錦老婆生病,或是身子哪裏不舒服,程程總會守在床邊上,給她媽端湯端藥,晚上挨著她媽一起睡,挨著耳朵給你說一堆哪怕是戀愛時心上人也說不出口的甜言蜜語。哪怕平日裏再壞再調皮,再讓人不省心,到了這時候,當爹娘的心都要軟化了。


    跟唐彥華兄妹倆感情也好,一個碗裏吃飯,一個床上睡覺,雖然平日裏也不免打打鬧鬧。但有了啥好處,比如在外麵偷了核桃,摘了梨子,總忘不了她哥,幹啥壞事也要拉唐彥華墊背。平常嘴裏念的也是她哥,受委屈哭了找的也是她哥。如此無風無雨長到十歲。


    這天下午,唐家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


    那是黃昏六點多的光景,幹活的人還沒回家。唐懷錦老婆在屋後砍柴,程程拖著個水槍,剛在溝裏玩了一場回來,鞋子都踩濕了,背心和褲子上全是泥水。那不速之客穿著一身爛軍裝,破了洞的黑膠鞋,進門要找唐懷錦。


    程程是個勢利眼,看他穿的又髒又破,以為他是討飯的,大聲說:“你幹啥哇?我爸不在家,你回頭再來吧。”


    那人見到程程滿臉喜悅:“這娃,你叫啥名字?”


    程程也不靠近,也不笑,警惕地看著他:“你誰呀?”


    那人樂嗬嗬的,一臉親切十足的樣子:“丫頭,你不認識我呀?我是你舅舅。你媽生你的時候我還抱過呢,快過來讓舅舅抱一下。”


    程程說:“呸,你不是我舅舅,我舅舅才不是討飯的呢。”


    唐彥華在洗衣台子上洗衣服,搓他夏天穿的內褲衩子。程程撒了腿子飛跑過去,大叫:“哥,哥,咱們家裏來了個壞人,他想偷咱們家的東西。”


    唐彥華怪納悶,村裏賊是多,但沒有大白天來的。唐彥華問:“你見到那賊了?”


    程程說:“見到了。穿爛衣服,一看就是小偷。他還想拐賣我呢,說是我舅舅。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能不認得舅舅啥樣麽,我根本就沒見過他。”


    唐彥華說:“你沒聽錯吧?他真這樣說?”


    程程說:“我騙你幹什麽呀!他就是這麽說的。”


    唐彥華感覺有古怪,可能真是拍花子的,來村裏拐賣小孩兒來了。以前村裏就有小孩遇到拐子,被糊裏糊塗拐走了,家裏人哭的死去活來。


    “你等等我。”


    唐彥華把他的褲衩子丟下,和程程回家去,經過牆角,從柴堆裏抽了一根棍子提上,兩個貓著腰,偷偷摸摸順牆過去。唐彥華身子藏在牆後,把脖子伸出去一瞧,隻見程程說的那個臭叫花子正不幹好事,正趁家裏沒人,偷偷摘唐家種在門前地裏的番茄!好不容易剛紅的幾個小番茄,全被他摘了,塞嘴裏吃了。


    把程程氣的,跳出來,指著對方叉腰大喊:“嘿!番茄打了農藥的!吃了要吐白泡子!我家的狗就是吃番茄吃死啦!”


    那男人嚇的趕緊把嘴裏番茄吐出來:“別誤會別誤會,丫頭,我真是來找你爸爸的。”說著要來抓程程,程程嚇的哇哇叫,唐彥華扯著她:“快跑!”兩個撒腿嗷嗷一通狂奔,衝到屋後叫:“媽!家裏來賊啦!把咱家西紅柿都吃啦!”


    唐懷錦老婆理了一下午,才理出兩捆柴,地上散落著許多柏樹枝子。她舉著鐮刀抬手擦汗:“瞎說,大白天的哪可能有賊,別是什麽親戚認錯了。”


    程程一臉嚴肅說:“真的,媽,他爸我們家西紅柿都吃了。咱們家窗子上還曬著核桃呢,你再不回去,他把咱家核桃也吃了。”


    唐彥華說:“媽,真的,咱家親戚我都認識,這人我從來沒見過,不曉得哪來的。”


    唐懷錦老婆把柴捆好,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去看,一瞧那人,臉上立刻露出訕笑:“哎呀,是她舅舅啊,怎麽說來就來,這一點準備都沒有。哎,你先隨便坐坐,我下廚房給你煮點飯。哎你過飯了嗎?”


    那人一臉熱情地笑,很假很油滑的樣子,說:“吃過了吃過了,別客氣,我就找你家老唐說點事。”


    唐懷錦老婆說:“他不在,你先坐下等等。我去給你煮點飯,要不我給你煮碗湯圓吧?彥華,快給舅舅搬凳子倒盅水。”


    唐彥華見真是親戚,便立刻放下了戒備,熱情地答應了一聲:“哎。”


    唐彥華進屋去,搬了一隻小板凳出來給這客人,嘴裏乖巧說:“舅舅坐。”


    男人嘴裏客氣:“不用不用,我站著就行。”手上接過凳子坐了,笑嘻嘻打量唐彥華,衝正端著笸籮出來的唐懷錦老婆說:“你這兒子真是懂事。看這模樣長的,劍眉星目的,長大了一定是個當官的料。”


    唐懷錦老婆笑說:“哪裏話,來來吃花生。”唐懷錦老婆把笸籮擺在門前的小桌子上,把桌子搬到客人麵前:“這花生是秋天剛挖出來的,沒幾顆,隨便曬曬,你拿著吃,不要客氣。我這就去給你煮湯圓。正好家裏還有點粉子,前幾天剛煮了一鍋醪糟,味道還行就是有點酸。”


    這客人笑的滿臉開花:“好,好,嫂子你太客氣了,我真吃過飯了。”


    “不礙事的,您這是遠客,難得來一趟。”


    唐彥華往茶盅裏放了兩片茶葉,拿開水衝了,端出去:“舅舅喝茶。”


    “好,好。”


    唐懷錦老婆進屋煮湯圓了。唐彥華跟程程躲到屋裏,程程不高興說:“媽媽幹啥呀?還給他煮湯圓,都不曉得是哪裏來的要飯的。家裏就那點花生還給他吃。”


    唐彥華說:“我也不知道,媽媽說是舅舅就是舅舅嘛,大人的事咱們不要管。”


    程程說:“反正,一會他要是留在家吃晚飯,我就不上桌子。我不跟他一塊吃。你看他手腳都不幹淨,一會把咱家東西偷了。”


    唐彥華說:“沒事兒,別怕,媽不會留他吃飯的。媽要是留他吃,咱們倆就單獨吃。你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唐懷錦老婆跟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在廚房喊:“彥華,別跟你妹妹縮在屋裏,客人來了去陪客人說說話,別讓人幹坐著。”


    唐彥華高聲答應著:“哦。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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