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程身體上沒啥大問題, 恢複的很快,過了幾天就好了。但唐懷錦一家人都明顯看出她心裏頭有事, 天天在家悶悶的, 不怎麽說話。其實自從她知道自己身世後,性格就變了很多,再沒有了小時候的開心活潑。然而這次程老四的事, 對她的傷害更大。尤其那天縣裏的醫院回來,程程就不怎麽說話,也不出門,每天幹完活,就是坐在門前的大石磨上發呆,摳著手想自己的心事。


    唐彥華問她:“你怎麽了呀?想什麽呀?”


    她搖搖頭:“沒什麽。”


    唐彥華說:“你告訴我嘛, 幹嘛不說話呀。”


    程程低著頭, 心事重重, 不知道說什麽。


    唐彥華說:“你想吃什麽?你想吃烤紅薯嗎?我去給你烤。”


    程程搖頭:“不想吃。”


    唐彥華說:“那你想不想去坡上玩?要不我帶你去村裏玩吧?”


    程程仍搖頭:“不想去, 媽說不讓我出門。”


    唐彥華說:“我陪你嘛。”


    程程還是搖頭。


    唐彥華看妹妹難過,自己心裏更難過。


    都是因為程老四。


    唐彥華很想讓他爸媽去縣裏找大伯走關係,把那個程老四抓起來。不然有他在, 程程永遠不開心,永遠擔驚受怕。可是說了幾次,他爸都不聽,還把他罵一頓, 讓他滾去地裏幹活。


    唐彥華不甘心。


    “媽, 咱們為什麽不能找大伯幫忙啊?”


    唐懷錦老婆在廚房燒艾草水, 給唐懷錦泡腳,唐彥華實在忍不住了再次發問。


    “妹妹現在都被他嚇得不說話,整天呆呆的,連我都不理了。”


    唐彥華說:“大伯在縣城,他認識的人多,問他能不能想辦法,讓那程老四坐牢。他欺負了秀秀,欺負妹妹。秀秀是被他強.奸的,這種人本來就應該坐牢。”


    唐懷錦老婆歎了口氣:“咱們家跟你大伯家關係不好,你爸不好意思求他。”


    唐彥華說:“都是自己家人,有什麽深仇大恨不好意思的啊。”


    “你小孩子不懂。”


    唐懷錦老婆說:“你大伯是你爸的堂兄,不是親兄弟,關係沒那麽近。再說咱們兩家這仇結的太深,這恨解不了的。”


    唐彥華皺眉說:“你總說我小孩子不懂,可又不告訴我為什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必要瞞著我麽。”


    唐懷錦老婆歎說:“作孽啊。都是作孽。”


    唐彥華說:“到底做什麽孽呀?”


    唐懷錦老婆沒忍住,向兒子講了一段往事。


    “你見過你爺爺奶奶嗎?”


    唐彥華說:“爺爺奶奶?我爺爺奶奶你們不是說早就死了嗎?我爸爸小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死了,我爸爸是被他叔叔嬸嬸養大的。我沒有什麽爺爺奶奶。”


    唐懷錦老婆說:“我說的就是你爸的叔叔嬸嬸。你爸從小由他叔叔嬸嬸在養,把他叔叔嬸嬸叫爸媽。其實這才是你的爺爺奶奶。他們死的沒那麽早,是我跟你爸結婚後才死的,還跟咱們一起住過。咱們家現在這房子就是老兩口的。”


    唐彥華頭一次聽說這個:“原來以前你們是跟他們一起住的,你們以前沒說。”


    唐彥華回憶了一下。村裏人人家都有祖墳,年年都有人給老人燒紙。唐彥華每年也跟他爸媽上墳燒紙,但是燒的都是一些聽起來好像無關緊要的親戚長輩,什麽祖祖,舅公之類的,還有他親爺爺奶奶。但其實他爸的叔嬸應該跟他家關係更近的,畢竟是養父母,在一起生活多年。逢年過節不燒紙怎麽想都不該。


    唐彥華想起了似的,說:“是不是爸之前說的,他們墳在柳樹彎那的。”


    唐懷錦老婆點頭:“就是他們。兩個墳都在那。”


    唐彥華小時候去過柳樹彎,見過那邊的墳,修的很氣派。一般農村的墳就是個土包子,柳樹彎那的兩個墳卻弄的像個小陵墓樣子,立的有石碑,上頭刻的有字,農村叫古山。兩個墳修的倒豪氣,就是墳頭冷冷清清,基本沒人去燒紙。


    唐懷錦老婆說:“這墳是你大伯修的。”


    唐彥華說:“那我爺爺奶奶是怎麽死的啊?”


    唐懷錦老婆說:“是被你爸拿背簍背到山上去給扔了,餓死的。”


    唐彥華目瞪口呆。


    唐懷錦老婆直歎氣說:“作孽啊。我就知道這樣做是要遭報應的,我就一直勸他,忍一忍,忍一忍,反正那麽大年紀的人了,早晚要死。何必給自己找罵名。你爸他固執,非不信報應。”


    唐彥華隻感覺不可思議:“為什麽這樣啊?爸爸為什麽這樣做啊?”


    唐懷錦老婆傷心說:“不怪他,真不怪你爸,他受夠了。你不知道他從小過的什麽日子。名分上說是跟他叔叔嬸嬸,靠他叔叔嬸嬸養活,實際上吃了多少苦頭自己知道。不是親生兒子,人家不心疼。你爺爺奶奶生了四個兒子,隻有你爸不是親生的,其他幾個兒子都是親生的。其他兒子送去念私塾,你爸在家裏天天給放牛、幹活,沒給吃過一頓飽飯。一點看不順眼就拳打腳踢,你爸小時候過的苦啊。我也命不好,幫不得他,小時候跟他一塊放牛,天天看他身上都是傷。你沒見過人那麽心狠的。我是哥哥嫂嫂在養。哥哥嫂嫂雖然對我摳門,吃的穿的舍不得給我,但好歹沒打過沒罵過。”


    唐彥華隻隱約知道他爸小時候日子過得不好,還以為是家裏窮。


    他媽說:“他家裏不窮。他叔叔嬸嬸那年代有錢送幾個孩子上私塾,一點不窮,算是富農。隻是對他不好。”


    唐彥華說:“那後來呢?就因為這個嗎?”


    唐懷錦老婆說:“哪可能就因為這個。事情多著呢。”


    唐懷錦老婆說:“我跟你爸結婚的時候,什麽都沒有。你爺爺奶奶把我們趕了出去,讓我們去住石洞。那會可憐的,住那洞裏,連個被子都沒有,睡覺睡的是穀草,蓋的是穀草。一塊地都沒有,想種糧食沒地種,吃不起飯,你爸去給人家當雇農賺點口食,我呢,幫人家家裏漿洗衣裳。好在我們年輕還能吃苦,就這麽樣子活過來。你說你爸敬仰毛.主.席,他能不敬仰麽,要沒有毛.主.席,咱們家現在還住在那石頭洞裏。你爸他這輩子就認毛.主.席,把毛.主.席當成他的再生父母。要不是這些年走了彎路,哎。”


    唐彥華說:“那後來呢?”


    “我們結婚時,你爺爺奶奶連片瓦都沒給你爸,給他那幾個親兒子倒是一人修了個房子,弄聘禮啥的。可惜兒子太多,結婚把家底也給掏空了。後來幾個兒子分家去過,都不管他們兩個,見他們沒錢了,都不跟他們來往。建國那會定成分,他們劃的富農,黑五類,咱們家給劃的是貧農,是紅五類。他們又過來巴結咱,讓我們回去,跟他們一塊住。當時也是沒房子,你爸貪圖他們房子,便回去了。結果這下回去就纏的沒開交。”


    唐懷錦老婆絮絮叨叨說:


    “你爺爺奶奶脾氣不好,那幾年剛好又落了病,兩個都癱瘓了,屎啊尿的要人伺候。我跟你爸白天要下地,回了家要給他們煮飯,端屎端尿,當真是盡心盡力。你爺爺奶奶老覺得我們對不起他們,占了他們房子,天天衝我和你爸發脾氣,說我們忤逆不孝順,說我們恨他,盼著他們早死,天天念著找要他的親兒子。我是能忍就忍,他要吃啥,我給她煮就是了,他生氣要打我,我挨就是了。他把屎拉在床上,我給洗了就是了。不然還能怎樣,那麽大年紀人,又活不了多少年,還跟他們置氣不成。可你爸受不了,說要讓他們弟兄幾個接過去。去找他兄弟商量,他兄弟沒一個肯接管的,都嫌他們癱瘓難伺候。那會我剛懷上個孩子,大著肚子伺候他們,被你奶奶嫌我煮的飯不好吃,非要打我推搡我,我腳底下沒站穩,那第一個孩子就流了產。不然你還有個哥哥呢。”


    唐彥華說:“他們為什麽要打你啊?”


    唐懷錦老婆說:“他們兩個,一天三頓要吃幹飯。麵條稀飯都不吃。那會家裏條件確實不太好,也供應不起。就給他們一天吃一頓幹飯,一頓稀飯再加一頓麵條。我心裏也想著他們年紀大了天天吃幹的消化不了,再說,那又癱瘓在床,天天幹的吃多了就要拉屎,拉在床上收拾起來我也真頭痛。他們因此就懷疑我跟你爸背地裏吃好吃的,藏著不給他們吃。實際上我們哪有,家裏但凡弄點好菜都給他們兩個碗裏撥一半,給你爸碗裏撥一半。他們老兩口一向說話聲音大,就怕他們鬧鬧嚷嚷讓鄰居聽閑話。就這樣,他們還不滿意,天天說我虧待他們的吃穿,說你爸吃的比他們多。你爸那是要下地幹活的呀,他們也不體諒。說你爸小時候怎麽怎麽聽他們的話,現在長大了就一個人吃獨食。那天早上,你爸要去隊裏上工,要去抬石頭。我心說抬石頭辛苦,就早起給他煮了幹飯,炒了塊臘肉讓他吃了出門。然後我自己煮了點麵糊糊,放了點酸菜吃,給你爺爺奶奶也端去。結果他們耳朵尖,不知道怎麽聽到炒菜聲,愣說我炒了肉不端給他們吃,把碗給砸了。你說那癱瘓的人,平常都說起不來,爭起吃的來,居然站起來了,老兩個一起打我。我那會懷孕七個月,沒留神撞在櫃子上,後來早產,孩子生下來哭了兩聲就死了。”


    “我那心痛啊。都懷了七個月的孩子,就這麽說沒就沒了。我哭了整整三天,三天沒吃飯,可憐我的孩子。”


    “你爸為這事氣壞了,見那幾個兄弟都不管,就把你爺爺奶奶背去山上扔了。我是千攔萬攔,不是為老人,我心疼他們什麽,他們害了我孩子。我是為了你爸,怕他幹這事遭報應啊。”


    “可是他那倔驢脾氣,我攔也攔不住。兩個老人扔在山上,當時全村的人都知道,幾個子女也都知道,沒一個管的。村裏熟人都來勸,勸我們把他們接回來,不管怎麽樣都是父母,能忍一時就忍一時,讓天老爺看見要遭雷劈的呀。再說傳出去了,滿鄉閑言碎語,你爸就是不聽,說隨便怎麽遭報應,就是不接。我害怕呀,我半夜做夢都聽到那山上在哭,心裏怕極了。我去給他們送過飯,那地上拉的全是屎,衣服褲子裏都是屎,哭天搶地地求我救命。你沒見過人那樣子,可憐啊,真可憐,我差點心都要軟了,可是想到我那剛流產的孩子,想到以後還要伺候他們,我就狠下心,不管了,就當他們早點死了早點解脫吧。我回了家,再沒去看過,聽人家說兩個在山上哭了五六天,村裏也沒人管,兒子也沒人管,後來就死了,也不知道是凍死的還是餓死的,還是被狼叼了。我那幾年天天夜裏做噩夢都夢見他們。”


    唐彥華聽的呆呆的。


    唐懷錦老婆眼睛濕潤,抬手抹了抹眼淚:“我和你爸雖然恨他們,但到底心裏有愧。人家老話說,這世上最大的罪就是不孝父母,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後來我一直沒懷上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報應。我心裏害怕,天天上廟裏拜菩薩,求菩薩保佑。菩薩真靈驗了呀,沒過多久我就懷上了你,生下來還是個男孩。我和你爸才高興壞了。心想老天爺憐憫我們,沒有拿雷來劈我們。結果有一天村裏來了個和尚,經過咱們家院子,看我抱著你,誇你長得俊俏。我讓他給你看相,他卻給我看,說我前生做了孽,說我命裏無子,會老年喪子,兒子會夭折。我嚇壞了呀,想起那件事,問他有沒有破解的法子,他說沒有破解的法子,要我多行善事,給你積福。我才決定收養個女兒。我就找熟人幫我介紹,這村裏哪家有孩子,哪個小孩子命最苦最可憐呀,我就把他收養過來,好好疼他,這不就是行善。所以就找著了程家,找著了你妹妹。你妹妹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咱們家的福星。”


    唐彥華看她媽流了眼淚,抬手幫她媽擦著,安慰:“媽,你說的那都是封建迷信。”


    唐懷錦老婆捂著他的嘴:“不許亂說話。”


    唐彥華等她鬆了手,說:“媽。那些都是假的,那和尚就是來騙你錢的。”


    唐懷錦老婆訓斥道:“你這孩子不許對老天爺不敬。命這個東西,你得信知道嗎?生來貧窮富貴,長得是醜是美那都是命。做了惡就要遭報應。你爺爺奶奶就是年輕時做了惡,老了才那般下場。人生的事就是一環扣一環。”


    唐彥華這小子極聰明,一針見血地戳破他媽說:“什麽我要夭折呀。就是你和我爸做了那事心虛,害怕自己以後老了也被我拿背簍背去山上扔了。所以就養個女兒嘛,女孩兒心軟,要是以後我沒良心不管你們,你們就靠女兒。”


    唐懷錦老婆生氣罵他:“你這臭小子什麽都不懂,又胡說八道。”


    唐彥華說:“我不會把你和爸背去扔了的,我以後會孝順你們的。”


    唐懷錦老婆生氣,把唐彥華數落一頓:“媽都是為了你,你這破孩子不想活命了是不是。媽死不死都無所謂,你要是出了點什麽事,媽才活不下去。”


    唐彥華問說:“那我爺爺奶奶死的時候大伯在哪?他不在嗎?”


    唐懷錦老婆說:“你大伯是家裏最出息的一個,老早當兵去了。說是在外麵當兵還是當官的,誰知道呢,又收不到信。結果你爺爺奶奶死了沒兩年,你大伯回來了,知道這事,大鬧一場。你爸也不肯低頭,跟你大伯吵,就這麽結了仇。你大伯花錢給你爺爺奶奶修的墓碑。”


    唐彥華聽到這裏,才大概明白了其中來由。


    唐懷錦老婆說:“你大伯這些年一直恨你爸,怪他虐待死了父母。你爸脾氣比你大伯還大,本來就恨死了他一家人,你讓你爸去求他辦事,他哪能不生氣。人手有高低,人家有本事,咱夠不著不夠就是了,但一口氣不能輸。你爸就是這種人。”


    唐彥華說:“可是大伯的其他兄弟也沒管爺爺奶奶啊,大伯卻沒跟他們結仇。”


    唐懷錦老婆歎氣:“他們幾個是親兄弟,血濃於水,咱們怎麽能比。再說咱們住了人家的房子,確實該咱們照管。說來說去,咱們還是理虧。”


    原來他家和大伯家還有這麽一樁往事,也難怪他爸爸跟他那些叔叔伯伯這麽多年互相敵視,平常見了麵招呼都不打。


    唐彥華有點失望:“爸爸是有點衝動。反正老不死的,早晚都要死嘛。幹嘛弄的這種事,沸沸揚揚的招人家罵名。”


    “哎,當時隻圖解氣,早點甩脫了幹淨。”


    唐彥華呆呆的,有點難受,煙子熏到臉上都不知道。他媽擦抹了一下眼淚,忽聽得鍋裏水開了:“快去把鍋蓋揭一下。”唐彥華才趕緊站起來,去揭了鍋蓋。


    唐彥華走出廚房,回臥室去,見程程坐在桌子前,麵前放了一筲花生,在剝花生米。她穿著個帶花邊的白色短袖襯衫,鵝黃色的棉短褲,頭發梳成兩個折疊的麻花辮,顯得兩個臉蛋月光一樣白,像剝了殼的雞蛋清似的,一雙眼睛清清靈靈,像山間的小溪。唐彥華走過去在她對麵坐下,看她臉上的傷已經好了。


    程程見他看自己,有些訕訕的抬了抬眼,大不自在說:“幹嘛呀哥。”


    唐彥華看了她一會,感覺妹妹長得真好看,怎麽會跟程老四那種人有關係呢?長到這麽漂亮可愛的妹妹,身體裏竟然流著程老四的血,唐彥華就感覺妹妹被玷汙了。心裏像鑽了條蟲,說不出的難受。


    “哥。”


    程程見唐彥華發愣:“你幹嘛看著我呀。”


    唐彥華伸手摸她頭發,仰頭說:“我還是喜歡小時候的你。你現在一點都沒有小時候活潑。你小時候光著個腳,兩個紅臉蛋,橫的不得了,還撕我的書呢。”


    程程低頭說:“那是我不懂事,欺負你。回頭媽還罵我了,讓我不許撕你書。”


    唐彥華說:“我是逗你的,那書我本來就看完了,破破爛爛不打算要了。我故意逗你讓你來追我。你脾氣急,逗起來特好玩。”


    程程有些不好意思:“那都是小時候了。”


    妹妹長大了。


    這個發現讓唐彥華有點歡喜,又有點憂愁。歡喜的是妹妹越長越漂亮,知道害羞了愛美了,越來越有女孩兒的樣子,憂愁的是……為啥憂愁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就是有點憂愁。有一種想做點什麽又不知道該做什麽的心情,有點茫然。


    唐彥華說:“你耳朵裏好了沒有,我幫你滴藥水。”


    他起身去從抽屜裏拿了藥水,幫程程滴:“這瓶滴完了,再讓爸爸去衛生院買一瓶。下午天氣好,我帶你去外麵玩玩,咱們去坡上挖藥材吧,別老悶在家。”


    下午,程程跟唐彥華出門去了,唐懷錦老婆也去鄰居家裏,還之前種玉米欠的工。唐懷錦去劉家幫忙耙地,回來的時候是下午四五點。那會太陽來未落山,初春黃昏的光線金黃黃又暖洋洋地灑在村落和田野上。唐懷錦一個人,弓著背,沿著田地間的小徑行走,一邊感受著這暖洋洋的黃昏,一邊思索著往事。


    自己這一生,沒幹過什麽好事,他知道。


    那些年當村幹部,他一心想的是怎麽攬權,怎麽撈錢,怎麽跟隨□□的腳步,怎麽□□收拾那些走資派、清除敵對異己。他連父母都敢餓死,早就不怕遭什麽天譴了,所以別人恨他罵他他也無所謂。結果就是攢了一堆仇,現在年紀大了又丟了權,村裏再沒人肯搭理他。


    無所謂,他沒什麽可後悔。別人怎麽看他,他有什麽可在意?不過就是一個泥腿子農民,難道別人說你幾句好話你就能名垂千古了嗎?沒意思,他懶得討好誰。他一直都在道德的底線上遊走著,沒什麽他不敢幹的。而今老了,走在路上,人嫌鬼厭,連狗見了他都要追著咬,小孩見他被狗咬都拍手叫好。而今對他唯一重要的,就是家人。他的老婆,兒子和女兒。隻要家人平安,外人討厭他,他也沒什麽。可是現在女兒的安全受到威脅,他卻無能為力。


    他心裏想,要不要去找那唐懷德說說呢?


    唐彥華老說讓他去找唐懷德,他一聽就想發脾氣。要他去向那人低頭,他寧死也不肯。他是窮,他是壞,但窮人壞人也是有骨氣的,不是沒臉沒皮,什麽人都去求,什麽人都去巴結。唐懷德就是他死都不會去巴結的人。要巴結就得認錯,承認他不孝、忤逆,承認他當年對父母犯下的罪。這罪他能認嗎?他不認。


    這輩子他犯得罪多了。


    安家那個老地主,以前給過他飯吃,他卻把他揪出來□□,說他是地主壞分子。那其實也不是他情願的,村裏人都那麽說,別人要鬥,他要是不跟村裏幹部統一戰線,人家就要說他和地主一夥,那豈不是連累了自己。


    原來那副隊長劉三全,因為跟他爭權,去舉報他貪汙,被他打斷腿。這事做的有點狠了,劉三全幾個娃娃被害的上不了學,現在窮的吃不上飯。


    就是類似這些,農村裏,雞零狗碎的壞事,他幹了不下幾十件。偷過、貪過,雖沒有正經殺過人,但也是見過血的。


    這些他都認。


    唯獨唐懷德爹媽這件事,他堅決不認。


    那兩個老不死的,餓死都是便宜他們了。


    他這一輩子吃的苦,都是拜這兩個老不死的所賜。當年他爹媽死,給他留下多少遺產和田地,全被這兩個老不死的拿去。把他當個小長工對待,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罵。那會要不是為了這房子,他才不會去伺候這兩個。本來指望他們老了能知錯,能收斂一些,沒想到還死性不改,天天聒噪,給他氣受,還害得他第一個孩子死了。本來就是他吃虧,要讓他認錯,絕不可能。


    當年唐懷德回家來,跟他吵架,就說,隻要她認個錯,花錢給父母修個墳立個碑,再給父母墳前磕個頭,兄弟間握手言和,就當沒有這事。唐懷錦破口大罵,讓他滾,理都沒有搭理。


    要讓認錯,他管這人叫大哥,沒門兒。


    然而現在,唐懷錦有些後悔了。


    不是後悔自己幹的事,而是後悔自己太要強,總覺得自己很有能耐,心裏想著:“我討飯也討不到你門上去。”可實際上人家過得好,有錢有勢,他什麽都沒有,就隻有一身倔脾氣。現在家裏要錢也沒有,女兒受了威脅他也不能保護。


    活了一輩子,其實還是天真。這世上事,本來就是有錢有權說了算的,骨氣這東西,從古到今都是一文不值,丟在地上都沒人願意撿。


    其實他應該去找唐懷德說說,看想個辦法。女兒的事還隻是眼前,他馬上要麵臨更大的難處。唐彥華讀初中,馬上要畢業了。過幾年升學找工作,沒個關係真不好安排。總不能讓兒子回來跟他當農民吧?兒子聰明好學,應該有個好前程,不能被他這不爭氣的爹給耽誤。


    他走著走著,聽到有人叫他:“爸爸!”


    抬頭一看,隻見唐彥華和程程站在山坡高處的田坎上,一人背著個背簍在打豬草。唐彥華長得高高瘦瘦,白淨清秀,程程長得乖巧伶俐,眉眼如畫。孩子青春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圓潤的臉上透著薄汗,肌膚紅紅的充滿彈潤,那明媚的笑臉像一股清澈的暖流注入唐懷錦的胸襟。


    唐懷錦哎了一聲,關心道:“你倆在幹啥?”


    唐彥華說:“我帶妹妹打豬草。我們下午去挖藥材了。妹妹跟我玩的可開心了。”


    唐懷錦看程程,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目光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但比前幾日好多了,估計是被唐彥華哄的。唐彥華對他妹妹好的真是沒的說。


    唐懷錦這會沒工夫搭理孩子,敷衍醫生:“嗯,一會早點回家去。”唐彥華在上麵喊了一句:“爸,你去哪啊?”他也沒聽到,嘴裏含糊說:“好,好。”低著頭自顧自走了,把唐彥華弄的懵懵的。


    他又走了幾步,碰到一個五隊的人,叫王應貴。唐懷錦跟這人挺熟,想起程老四,便問:“那程老四最近在幹啥?”


    那王應貴眉開眼笑,跟他擺起了龍門陣,說那程老四:“成天晚上的不著家,就鑽那一個隊的楊寡婦家睡,就是李少全的老婆。晚上一塊睡,白天去寡婦家幫人家幹活,跟兩口子似的,掙了錢也給寡婦買衣裳買項鏈啥的。自己家,十天半月也難得回一次。老婆兒子都不管,前天還為了錢,跟他爹媽打了架。一家子人個個都是腦子長包的。可憐他那個老婆秀秀兒,真是嫁進門吃了苦。”


    唐懷錦默默記在心上,嘮嗑兩句仍往前走。


    還是去找一找唐懷德。


    唐懷錦打定主意,心想,低頭就低頭吧。這麽大年紀,也沒什麽麵子不麵子的了。隻當是為了孩子,低聲下氣給唐懷德賠兩句罪,求他給幫幫忙,想想辦法。


    也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理他。但是好歹說一說吧,好歹試試。


    晚上煮飯的時候,唐懷錦把這個話跟他老婆說了,說他想去一趟縣裏,探望一下唐懷德。看準備帶點什麽東西合適。他老婆很意外,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相通了的:“這,多少年沒上過門,我也不知道帶啥。咱們家裏的東西人家瞧不上,好東西咱沒錢又送不起。要不看地裏有什麽蔬菜瓜果之類的裝一些,還有花生核桃啥的。這東西城裏沒有。”


    唐懷錦有點臊皮說:“那就依你的吧。”


    當天晚上,兩口子就準備起來,去地裏采摘了一口袋的黃瓜、茄子、辣椒之類的,裝的滿滿的,又把核桃花生裝了一口袋,全裝進大袋子紮好。唐彥華看見了好奇問,唐懷錦也不肯說,隻說要走親戚,第二天便獨自一個人背著口袋往縣城去了。他老婆要陪他,唐懷錦沒讓。


    唐懷德大著肚,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麵色凝重地點了根煙,聽唐懷錦訕訕地講了一通家事。其間他一聲不吭,隻是讓他老婆去切水果,末了唐懷錦收聲。唐懷德放下了二郎腿,把煙頭在煙灰缸上彈了彈灰,棕色皮鞋和牛皮夾克一起泛著亮:“你這個事,也不是啥難事。”


    兩人結怨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當年的情緒已經忘得差不多。這會


    唐懷德對他兄弟倒是挺客氣,一邊彈煙灰,一邊抖腿說:“我現在早就退休了不管事,要是前兩年,我直接給你們鄉上那劉文彪招呼一聲,讓他帶人去,把那程老四抓去,勞教他個狗.日的,看他還敢興風作浪。你們鄉上現在是那個誰誰一把手,我跟他不熟。不過縣裏派出所我倒是認識有人,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你直接去派出所找他,讓他帶兩個人拿上拷子到你們村,給他狗.日的拷上就行。現在嚴打,回頭給他定個流氓罪,弄進去,關他十幾二十年那是輕飄飄的事。”


    唐懷錦萬萬沒想到唐懷德居然如此大度,竟沒跟他記恨,一時慚愧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說帶了瓜果蔬菜讓大嫂拿去廚房弄著吃。唐懷德也不跟他客氣,叫老婆拿進廚房去了,又給從胸前口袋裏拿出煙盒,抽了根煙給唐懷錦點上:“咱們都是兄弟家,能幫的自然要幫。”


    唐懷錦接了煙,唐懷德拿打火機給他點上。兄弟倆對著抽煙,抽的滿屋子煙霧繚繞,升仙似的,互相都在醞釀話題。


    “你昨年去給爸媽墳前燒紙了沒有?”問話的是唐懷德,語氣隨便,像是閑聊。


    唐懷錦抽著煙說:“沒去。”


    唐懷德說:“我也沒去。沒空,太遠懶得去。你們那鄉下,車都到不了,還得靠腿走路。我前陣還跟彥華說讓你今年有空去爸媽墳上幫我燒張紙。你不想燒算了,代我燒兩張,算個意思。”


    唐懷錦隻顧抽煙。


    唐懷德說:“其實你跟爹娘老子關係不好,我也知道。這些年零零碎碎聽人家擺龍門陣也聽說過。但你知道我恨你是為啥?說實話,也不是為爹媽。那年老子剛要升調去市裏,當時要是調了這會說不定早就混成市委書記,咋沒成呢?就是你個狗.日的唐懷錦給我作孽。你把我娘老子給餓死了,人家攻擊我說我不孝父母,說我品行不好,然後就把我升調的事卡了。不然老子早到市裏去了,能在這縣上退休嗎?老子那會恨不得弄死你我。現在年紀大了,想一想嘛,想開了,哎,人生嘛,升官發財都是命。沒那個命也沒辦法。可能是老子上輩子幹了啥缺德事,讓閻王記下了吧。”


    唐懷錦吐了口煙圈:“你這輩子不錯了。”


    唐懷德說:“還行吧。活到這份上也夠了。”


    唐懷錦說:“我要怎麽謝你?”


    唐懷德說:“我也不要你做啥,我看在兄弟的麵子上幫你。你也看在兄弟的麵子上,回家,給父母上一上墳,不說別的,把墳上的草除了,堆點土,給燒兩張紙,在墳前磕兩個頭。咱們兄弟這事,就算是過去了,以後還算是一家人。”


    唐懷錦默了默:“行。”


    唐懷德的小兒子,叫唐曉宏,剛滿十三歲,滿頭大汗地從門外奔進來,衝進廚房找他媽要水,要錢,說要去外麵玩。唐懷德讓他管唐懷錦叫二叔,這孩子不肯叫,看了唐懷錦一眼,跟他媽拿了錢,滿頭大汗地跑了。唐懷德直罵他兔崽子,不懂事,天天亂花錢,誇:“還是你家那孩子聽話。我家這個,從小慣壞了,一天到晚不好好上學,就知道在外麵鬼混,打都打不住。就他一個人一天要花十塊錢。他老子我又不是開銀行的,哪那麽多錢來供他操,真是氣死我了。早晚哪天我要把這小畜生敗家子給他掐死。”


    聊了些閑話,唐懷錦坐不住,告辭要走。唐懷德讓他去派出所,他這邊寫了個紙條子,又給那邊認識的人打個電話,讓唐懷錦直接去找。唐懷錦連連道了謝。


    唐懷德辦事還真頂用。去了那邊頓時有個所長接待他,說明了情況,要讓那程老四坐牢。唐懷錦向來也是個黑心的,找個兩個小民警幫忙,不辭辛苦跟他跑到村裏去,那程老四正在寡婦地裏幫幹活,被直接給揪住,拷上,推搡著帶走。


    一個村的人跑來圍觀,都不知道發生了啥事,程老四大叫大嚷,說:“憑啥抓我,老子又沒有犯法,你們在亂抓人!”


    唐懷錦大罵一聲:“狗.日東西,你還不知道你犯了啥法呢。你剛欺負了我閨女,耍流氓,你敢不承認。”邊罵邊拿了塊石頭衝上去砸他頭,被村民們拉住。


    唐彥華聽到動靜,拉著程程飛快跑到村裏去看。程程頭一次見這情景,感覺亂糟糟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有點呆:“哥,怎麽了啊?他們這些人在幹嘛呀?”


    唐彥華站在路口看熱鬧,說:“程老四要倒黴了,我爸把警察叫來了。他慘了。”


    程老四不肯就擒,要逃跑,被那幾個陌生男人按倒在玉米地裏,把那剛發出來的玉米苗踩倒一片。村民吆喝的起勁。


    程老四的父母,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哭天搶地地抓著兒子,不許民警把他帶走。那老頭還扛了鋤頭來要幹架,嚷嚷著誰要帶走他兒子就跟誰拚命。那老太婆從地上撿了坨牛糞,糊了那民警一頭。程老四那兒子在邊上看的呆呆的,秀秀病殃殃餓也出來了,她那婆婆大聲咒罵她:“你漢子都要被人抓走了,你動都不動一下。沒良心的東西。”


    那秀秀兒也不吭一聲,就在一旁癡看。


    程家二老鬧得不可開交,後來那民警拔出□□來,朝天放了一槍。把一村子人嚇的,全都不敢動,程家二老也嚇得癱瘓了似的。那民警罵了一聲,把程老四拷在路邊的樹上,抹了抹頭上牛糞,進農戶家擦洗了一下,折騰了好幾個小時,終於把那程老四帶走了。


    程老四再沒回來。


    過了幾個月,村裏傳言,都說他判刑了,什麽罪說不清楚,有說是因為他跟那寡婦勾搭,也有說是因為唐懷錦陷害,總之是流氓罪判了十年。那程老四好像死不認罪,說程程是他的女兒,唐懷錦誣陷,在裏頭被打的半死,差點沒命,最後不認也得認。諸如這般的。


    那程老四的父親到公安去鬧,和警察發生糾紛,也被抓了起來,判了兩年勞教。程家這下子兩個男人都沒了,老太婆頓時眼前一片昏天黑地,天天活也不幹在家裏哭,哭的死去活來。


    唐懷錦兌現他對唐懷德的承諾,抽了個空,去父母墳前,花了一下午時間給治了下墳,鏟了鏟墳頭的荒草,堆了點土。又過了一天,在鎮上買了點紙炮香,帶著唐彥華和程程一起,去給那墳頭燒紙。劈裏啪啦一陣鞭炮放了,紙燒了,上了三炷香,唐懷錦想起唐懷德說讓他磕頭的話,心裏很不樂意,燒紙他勉強接受,磕頭他還是磕不下去,遂喊唐彥華:“你跪下去,給他磕個頭。”


    唐彥華知道他爸不喜歡這墳裏躺的人,拒絕說:“我不磕,幹嘛要我磕頭啊。”


    唐懷錦說:“兔崽子,讓你磕你就磕。趕緊磕。老子關節疼,膝蓋跪不下去。”


    唐彥華沒辦法,隻好跪下,磕了三個頭。程程看他褲子跪髒了,伸手幫他拍了拍灰。


    等那紙燒完,一家人順著路慢慢回了家。


    唐家的往事,就這麽過去了。


    程家的往事,也這麽過去了。


    一切又都回複了平靜。


    這下,全村人都知道了程程是唐家抱養的,程程自己也知道了,不過大家不再避諱這件事。程程知道不管她是不是親生的,唐家都是她的家,爸爸媽媽都是她的爸爸媽媽,哥哥也都是她哥哥。


    程程最後去看過秀秀一眼。


    程老四關起來後,秀秀沒了人照料。唐懷錦老婆心軟看不得,每天去那邊看她,給她煮飯,洗臉擦身照顧。過了半年多,秀秀不行了,懇求唐懷錦老婆,說想見一見女兒。唐懷錦老婆聽了很是難過,回家跟男人商量說:“她想見女兒,讓程程去看看她吧,她已經不行了,好歹也是親娘,讓閨女去見見她最後一麵。”那會程老四也不在了,程家除了秀秀和兒子,隻有個不中用的老太婆,唐懷錦便答應了,晚上把程程叫到麵前,說了這事,讓程程去秀秀兒那看一眼。


    程程默不吭聲,點頭答應了。


    唐懷錦夫妻怕她一個人不敢,讓唐彥華陪著她去,也是買了點芝麻糊麥乳精之類,一起提著,走路去了程家。程家那新房子倒是修好了,隻是此時冷冷清清,門前長滿了碧綠的雜草。唐彥華跟程程到了門外,隻見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穿著髒兮兮的破褂子和破褲,腳上穿著一雙膠鞋,頭發亂糟糟的,曬得很黑。他用一雙敵視的,充滿戒備的眼光看著唐彥華和程程,隻是厭惡,也不打招呼。


    程程聽說過他的事。這個孩子就是她第一次來程家見到的那小男孩,她的血親弟弟,比她小兩歲。這會已經十二歲。這個孩子已經完全毀了。他爸爸坐了牢之後,這孩子徹底沒了人管教,他也不肯幹活不肯下田,聽說現在經常在外麵偷東西,好幾次被人抓著痛打,前不久還聽說他偷了人家幾百塊錢,因為涉案數額太大被抓到派出所。隻不過因為年紀小,被教訓了一頓,又給放了回來。


    秀秀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已經不太像個活人。見到程程,她眼淚流了出來,也不說話,隻是看著程程哭。程程從不認識她,隻知道這個人是她的生母,隻聽人家說這個女人命苦。程程對她同情又憐憫,然而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麽。


    程程其實害怕見到她。


    秀秀兒會讓她有一種命運的無力和恐懼感。她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不是被唐家抱養,而是留在程家,現在她的命運會是怎麽樣,現在她也許會和門外那個弟弟一樣。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父母,身體裏流著一樣的血,他們有相似的相貌和五官,甚至在她幼年時還有著和這弟弟有點相似的性格。這種聯想讓她害怕,會有點窒息,有點透不過氣。


    命運之手隨意的一翻覆,她就從程老四的女兒,變成了唐家的女兒。然後她的人生就迥然不同。如果沒有這唐家呢?


    唐彥華不太知道妹妹心思,隻是教她做事,讓她給秀秀弄點吃的。程程進了廚房,拿開水給秀秀衝了一碗稀的芝麻糊。坐在床前,喂秀秀吃。


    秀秀似乎有點過意不去,不吃,程程聽說她這幾日都在絕食,也不知道該怎麽勸。幹坐了半日,秀秀問她學習和功課,問上學期考了多少分。程程回答了,她便高興起來,說:“好好念書,以後長大了有出息,別跟我一樣,沒念過書,空要強,結果什麽本事都沒有,隻有受人欺負的份。女孩子還是要多讀書學點本事。”


    程程低頭聽著。


    秀秀說:“以後長大了結婚,挑人挑個靠譜的。婚姻的事,還是要聽父母的話,父母活的比你歲數老,比你有經驗會看人。”


    程程聽到這句,忍不住說:“你父母給你挑的那個,不也不靠譜麽。聽說一開始哭著喊著要娶你,追的緊緊的,一聽說你病了,立刻就毀了婚。”


    秀秀笑了笑:“你說的對。還是你比我聰明。挑什麽人都好,隻要他心地善良,不圖錢,也不圖別的。最要緊的是別去鑽牛角尖。這個人不行,咱換一個就好,別在一棵樹上把自己吊死,天底下這麽大,好人他多的是。有啥大不了的。吃虧的人都是那種腦筋轉不過彎的。”


    程程沒接話。


    秀秀說:“本來我擔心你。你是女孩子,我怕你以後跟我一樣傻,心裏很放不下。不過聽你說了幾句話,我放心多了。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以後不會吃虧的。”


    程程默了半晌,說:“你不傻,你隻是命不好。”


    秀秀兒臉色蠟黃地笑了笑:“反正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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